暗戀——盛開的水蓮花
駛進一個人的心裡究竟需要多久?——如果你的心河不容我停港,我又該問槳何方?心已陷落給彼岸,你卻始終不肯指引歸航。泛泛其影,在水一方。
《詩經》里有太多的情起情落都是盛放在水中的,比如《關雎》,比如《蒹葭》,再比如這首徘徊中流,心事無從寄的鄘風《柏舟》:
《鄘風·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髧(dàn)彼兩髦(máo),實維我儀,
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側。
髧彼兩髦,實維我特,
之死矢靡慝(tè)。
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這首詩從字面看來並沒有多美,用詞也稍嫌僻澀難解。然而與它同源而出的另一首詩,卻要名聲昭著得多了:
《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qiān]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zī)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相信當人們讀起這首越女的歌,都會願意為它的最後一句稍稍停留一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這悠長委婉的惆悵,如長在枯枝,遙望著春山微嘆。
這是春秋時一個越國女子的心聲。那一日初見,她為楚國的鄂君子皙駕船,泛舟水上,對他的愛慕一時如江霧瀰漫心間。於是她用這樣一首歌將情懷清越地唱起,一曲千年。恍若在今天,越女的心事暈散江邊,仍抖落不散。
相傳子皙聽後請人將這支越地的歌譯成楚語,從而明白了越女的心意,便用微笑將她迎回了楚國。中國歷史上第一首譯詩,竟是以這樣的溫柔古老開篇。
不知這是確有其事,還是後世聽故事的人心存憐惜,為越女所附上了美滿結局。我們只知道,這支歌所講的,是一個皓腕打漿的女子,舟子沉沉,她要送心上人踏上對岸再步步遠離。搖起的一盞盞水花是初逢的序曲,也是相聚的尾聲,告別的前音。於是引一曲清歌破,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剖白心意,哪怕歌聲響盡,曲終的時候就是人散。
對你最初的告白,也是我最後的輓歌。
《越人歌》同《柏舟》中的寂寞是一樣的,心戀一個人,卻無法讓他知曉。然而暗戀,卻不免是一種最為美好的情懷,因為它是如此純粹的愛情——從沒有要求過你的回應,所以我的付出才只是付出。心悅君兮,那肯於悅人的人,自己的心也必是悄悄地愉悅著的。
與君相望,你的光亮明媚著雖然始終無聲,卻不再依然蒼白的我。
歌里的越女以一種卑微的口吻,將心愿開合在輕舟泛起的水流上,歌聲里是她的低徊與愛。「愛慕」這個詞本身,就帶著一種卑微的姿態。只因心一旦有所屬,就總是容易患得患失,不知不覺便顧影自憐。
譬如當一個人決心去追慕山月,自己的位置就已經落了下乘,這不只是越女面對王子時才有的傷情。
我小小的舟船可否朝著你的方向靠岸?如果我會躊躇,不是因為無力涉江為你採蓮,而是常常懷疑自己,不夠與你比肩。
柏舟中流,鄘人和越女打著雙槳唱著同樣的憂傷,如同水文鋪下的痕迹證明了舟子走過,她們的歌文里見證著曾經遇見過。
——我如一盞蓮盛放在船頭高歌,你來了,或者為我懂得,或者成為經過。
終——
千年已過,人們的情懷卻是周而復始,代代相傳,甚至每個人都能在《詩經》里找到一首適合自己的歌,同樣的情致早在那時都已經盛開過了。今日訪到的桃花,原來去年已是笑過東風。
就像春天尚未全醒,最好的茶香已是散入輕煙。
就像夜未清曉,啼聲已濃。
就像,當你從唐詩宋詞的鋪陳中一路滿身花雨地歸來,才發現先秦的土地上早就歌已成篇,字已成行,一渠詩意滿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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