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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們的造字祖先認為鬼是大頭和醜陋的呢?


為什麼我們的造字祖先認為鬼是大頭和醜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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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畫鬼何難


漢語中的「鬼」字在漢英詞典里有三個對應的翻譯詞:ghost,spirit,apparition。這就表明這個詞在跨文化語境中會面臨理解上的困難。從人類學提供的材料看,世界上有些原始民族並沒有神的概念,卻有鬼的概念。這就意味著鬼的信仰先於神,成為宗教起源的標誌。人類學家斯賓瑟(H.Spenser)便認為,初民的語言中有特別崇拜的祖先之名,甚至視為神明。由於對祖先的崇拜和對鬼靈的畏懼心理相結合,因而變為宗教信仰。英國倫敦大學人類學教授雷蒙德·弗思曾根據自己豐富的田野作業經驗,針對與西方不同的鬼魂概念撰寫專題論文《魂歸何處》。這篇經典性的文章專門用註解的方式對魂、靈、鬼三個容易混淆的概念作了區分性的定義,茲引用如下:

魂(soul),非物質的存在,代表人類生命在身體死亡之前和之後的續存的人格;

靈(spirit),非物質的存在,它可以包含魂的範疇,也包含其他強調與人類聯繫最少的、不精確的範疇;

鬼(ghost),人類生命在死後的續存的人格,以幽靈的(apparitional)或顯靈(manifestational)形式出現。

有了這樣的區分,我們就可以確定所要討論的對象的精確範圍。本文所說的中國鬼,基本對應弗思界定的鬼,而與魂、靈的範疇不同。這種區分較清楚的情況也許並不適應更為原始的文化群體,如中國台灣的少數民族。俄國漢學家李福清在台灣少數民族中調查神話,他指出,原住民九大族群有不同的信仰,如布農、泰雅、賽夏族沒有神的觀念。泰雅族只有一個utux概念。據泰雅族陳阿朱先生報道:「他們泛稱所有的超自然存在為utux,而沒有生靈、鬼魂、神祇或祖靈之分。」李福清還引出雲南佤族的情況,作為信仰進化程度的對比:「這樣的比較是模糊的,靈、鬼、神不分的觀念,大概是原始思維的特徵,如雲南較原始的南亞語系佤族的觀念中,鬼、神、祖先(靈)不分,尚未出現反映神祇概念的詞。但是,佤族原始信仰中某些『鬼』,亦具神聖性、權威性,已與神具有同等意義。但要說明雲南佤族觀念與泰雅族不全同,因佤族還是有創世者『木依吉』,把他也稱『鬼』,卻是最大的鬼。泰雅或布農沒什麼創世者,更無最大鬼,疑是他們保留比佤族還素樸的信仰。」這種分層比較的情況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上古漢語里總是說「鬼神」,而不習慣說「神鬼」。

《論語·雍也》:「敬鬼神而遠之。」

《論語·泰伯》:「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

《論語·先進》:「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周易·乾九四·文言》:「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

《周易·謙·彖》曰:「鬼神害盈而福謙。」在語片語合的先後順序之中,是否反映著事物本身出現的先後順序呢?

中國古代有個俗語至今仍活在日常語言中,那就是「畫鬼容易畫犬馬難」。此話最早的出處是戰國時期思想家韓非子。後來《後漢書·張衡傳》里也說:「畫工惡圖犬馬,好作鬼魅,誠以事實難作,而虛偽無窮也。」雖說鬼並不難畫,但是真正為人們所公認的鬼的造型究竟是什麼樣的呢?又有哪個畫匠真正畫出了鬼的標準像呢?

德國宗教哲學家奧托在他的名著《神聖的觀念》第五章「對神秘的分析」中指出:神秘感來自於人的畏懼,即對某種「完全相異者」(the wholly other)的畏懼。鬼就是這種所謂「完全相異者」的代表:

鬼(ghost)的真正吸引力其實就在於它自身,在於它能夠以超常的程度激發想像,喚起強烈的興趣與好奇,喚起幻想的是那神秘事物本身。鬼能做到這一點,不是因為它是一種「又長又白的東西」(曾有人這樣定義鬼),也不是通過有關鬼的幻想所發明出來的肯定的和概念的特徵,而是因為它是一種「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是「完全相異者」,是在我們的現實圖景中莫須有的、卻又屬於絕對不同領域的東西,它同時在人心中激發起不可抗拒的興趣。《周易·歸妹·彖》曰:「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周易·繫辭上傳》:「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

既然鬼是現實圖景中莫須有的東西,對它的外在特徵的把握就會有困難了。研究社會語言學的陳原先生在撰寫《釋「鬼」——關於語義學、詞典學和社會語言學若干現象的考察》這篇長文時,曾經在各種外語工具書中去尋找鬼的圖像資料,結果是一無所獲。他不無感慨地說,歐洲流傳很廣的《杜登圖解詞典》,一邊是詞,另一邊是圖,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圖,就是缺了「鬼圖」。

鬼真的沒有標準形象嗎?其實在特定的文化共同體中,因為想像的發生有一定的範式,所以對鬼的描述還是有些共同特徵的。在我們讀了以下幾則鬼故事以後,就不難體會到中國漢文化中鬼的基本形貌特徵了。

二、鬼大頭與大頭鬼


清朝人許秋詫在《聞見異辭》卷一記述了一則《大頭鬼》故事:明朝的兵部尚書于謙當年做秀才時,正值八月中旬一天三更半夜,趁著明月之光去上廁所,寂寞無聊,便隨口吟出一句詩來自我解悶,詩云:「三更半夜三更半。」正在琢磨下句,忽然看見地下冒出一個鬼,頭有笆斗那麼大,口吟一詩為上句作對:「八月中秋八月中。」于謙向來以膽大著稱,見此情景卻不忙不慌,伸手摸著鬼的巨大頭頂說:「小鬼好大頭啊!」鬼答道:「相公好大膽呀!」人鬼就此相安無事,互道敬意。

這個故事在表現於謙的不怕鬼精神的同時,也傳達了關於鬼的一種信念:鬼的外在特徵是頭與身的比例不同於活人,頭顯得比身體大。所以按照這種與人形不同的比例,人們又把鬼稱作「大頭鬼」,或者乾脆簡稱「大頭」。那麼,這種信念是怎麼得來的呢?研究鬼的學者們絕不能像于謙那樣,僅僅滿足於道出「小鬼好大頭」這一句感嘆,他們必須尋求對這個現象的理性解釋。

其實,解釋的線索用不著到別處去遠求,就暗含在漢字「鬼」的字形結構之中。商代甲骨文中已有了「鬼」字,寫作,簡直就像一個頭比身體大的人形跪下的樣子。到了小篆中,又寫作,仍然保留著大頭的突出特徵,只是身邊又增添了一個表示陰私的符號「厶」,這正是公私的「私」的古寫法。漢代字書《說文解字》對「鬼」字的解釋是:「人所歸為鬼。從人,像鬼頭。鬼陰氣賊害,從厶。」這就把「鬼」字的構成交代清楚了:原來就是畫一個長著特大頭顱的人形,再加上表示與活人不同的「陰氣賊害」特徵的「厶」,這就是沿用了幾千年的「鬼」字字形表象。郭沫若甚至因此說,「鬼」就是人死後頭部腫大變成的。由此可知,在自殷商時代直到今天的整個中華文明史中,「鬼」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大頭」的特點。可見清人關於「大頭鬼」的故事不是什麼新發明,只不過是對「鬼大頭」這個由來久遠的古老信念的圖解而已。

這種從造字特徵出發而敷演出來的故事十分常見,甚至足以使我們認識到,鬼故事起源的一個重要因素便是以直觀表象方式保留在「鬼」字中的鬼大頭觀念。

請再看下面兩則故事,第一個叫《老面鬼》,出自清人沈起鳳《諧鐸》卷三;第二個題為《老段》,見於清人錢泳《履園叢話》卷十六。

我的老師張楚門先生在太湖東山教書時,一天晚上正在談文章寫作,昏暗燈影中忽然冒出一顆鬼頭。初見時臉像簸箕一樣大,不一會兒又變得像大鍋那樣又圓又大,後來乾脆大得像車輪一般了。眉毛像兩把掃帚橫在眼上,眼睛大得像鈴鐺,面部的顴骨高高聳出,滿臉上堆著的塵灰足有五斗多呢。老師眯著眼向鬼微笑,取出自己所著的書對鬼說:「你認得這上邊的字么?」鬼不答話。老師又說:「既然連字都不識,幹嘛還裝出這樣的大面孔來嚇人!」說完便用手指去彈鬼臉,發出的響聲就好像腐朽的皮革一般。老師聽響聲後大笑道:「這麼厚的臉皮呀,怪不得你不懂人事呢!」鬼聽這話頓覺慚愧,一下子變得小如黃豆。老師轉向弟子們說:「我原來還以為他是大頭大臉的,誰知卻是沒有臉面的,竟然也跑到書房裡來鬼混。」說罷抽出佩刀去砍鬼,只聽錚然一聲,有東西墮地,拾起來一看,是一枚小錢。

另一則故事是:

話說陝西太白山中有四十多位砍柴人,夜宿山下,取出二胡、板胡等樂器,作秦腔以自我娛樂。殘月初升,看到一人身長數丈,頭大得像柳條大筐,嘴闊二三尺,慢慢向這邊走過來。柴夫們仗著人多,並不怕這怪物,繼續唱秦腔。一曲唱罷,怪物大笑道:「唱得好,再唱一曲給老段聽聽。」柴夫們壯著膽子再唱,自稱老段的怪物又高興得大笑起來,有一膽大的少年,把燒紅的斧頭扔到怪物口中,只聽一聲怪叫,就不見了怪物,山谷中激蕩著怪物的回聲,樹木枝葉也颯颯生陰風。第二天眾人去找那斧子,只見斧子劈在一棵巨大的枯樹中。

以上兩個鬼故事都體現出了活人戰勝鬼怪的道理。前一個故事還表達了知識分子對有錢但無文化的富人的辛辣諷刺。冒充大頭大臉前來學堂鬼混的,不過是一枚小錢。這個具有寓言性質的情節,充分表現了張楚門老師對知識學問的推崇和對金錢的蔑視,可以說是對「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這一儒家古訓的現實演繹。故事中除了突出刻畫鬼的醜惡面目以外,還表現了不識字的鬼在有文化的人面前羞愧難言的窘態。後一故事則寫了鬼怪也像人一樣有欣賞藝術表演的極大興趣,那聽秦腔竟然入了迷,以致張口大笑誤了性命的巨鬼,不是體現著鬼怪對人類文化的艷羨和渴求嗎?這可真足以讓我們活著的人感到欣慰和幸運了。

這兩個鬼故事同前述《大頭鬼》一樣,也都著意刻畫了鬼的外在特徵:大頭大臉。雖然小錢化的鬼可以不斷擴張自己的面目,但那原來只是一種虛張聲勢的舉動。而「老段」的身長頭碩,卻是一棵老枯樹在人們心中的幻影。看來鬼話的製作者也明白鬼本來不存在,只不過是人心營造出來的幻覺。這裡有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是:既然鬼本不存在,為什麼故事在描繪鬼的形象時總按照大頭和奇醜無比這樣的既定標準呢?誠然,「鬼」字本身已暗示了部分答案,而漢語中「丑」的概念原來也是從鬼的形象引申而來的。「丑」的古字寫作「醜」,這個形聲字的左邊是個「酉」字,表示字的讀音;右邊是個「鬼」字,表示意義。後來漢字簡化,才借用原表示天干地支的「丑」字替代了形容鬼難看的「醜」字。這一換不要緊,鬼故事中一再表現的鬼怪面目醜陋可憎的特徵,就失去了像鬼大頭那樣的直觀聯想的字源學根據,變得較難捉摸了。「醜」字在較早期指鬼的可怕面目,引申為指人的相貌難看。所謂「美醜不分」便是這個意思。從外貌上的不好看又引申為事物性質上的不好、惡劣,如「醜聞」「醜行」等說法。人們對此類不好的事物總是感到不安和討厭,就像怕見到鬼一樣,於是「丑」又有了憎惡的意思。《荀子·榮辱篇》所說的「我甚丑之」,便是把「丑」字用作動詞,表示非常憎惡之義。

難怪鬼故事大都流露出對鬼的討厭和憎惡。

三、鬼的原型是什麼


上面的討論好像已經解釋了兩個疑問:中國的鬼有沒有相對公認的標準形象?這種形象的外在特徵是什麼?答案是:有。鬼的外在特徵一是大頭,二是難看。按照這兩個特徵去表現鬼,總會八九不離十的吧。不過,所以然的問題尚未完全解決。如果說鬼的造型特徵首先埋藏在漢字「鬼」和「醜」的原始字形上,那麼,為什麼我們的造字祖先會認為鬼是大頭和醜陋的呢?其主要的線索還是作為「活化石」而留下來的象形漢字本身。大致歸納起來,有以下五種。

1.死人說。上古文獻對鬼的傳統解釋,我們已經從《說文解字》中了解到,是把鬼訓為「歸」,人死曰歸,所以鬼就是歸人、死人。《禮記·祭法》說「人死曰鬼」,這就很明確很肯定地把鬼等同於死人了。另一部漢代古字書《爾雅·釋訓》說:「鬼之為言歸也。」《韓詩外傳》也說:「死者為鬼,鬼者歸也。」這就把鬼、歸和死三者合一了。為什麼人死叫作「歸」呢?原來古人認為人之生是陰陽兩種不同出處的宇宙元素匯合的結果,陽元素為魂,來自天上,陰元素為魄,來自地下。人一死亡,這兩種元素也就回歸各自的本源,所以把死看成是「歸」。《列子·天瑞》說:「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東漢唯物主義思想家王充的著作《論衡》中有一篇討論死亡問題的《論死》,對這個問題講得更明白了:人死,精神升天,骸骨歸土,故謂之鬼,鬼者歸也。更嚴格地區分:古人常把升天的「精神」即魂視為神,只將「歸土」的骸骨即魄視為鬼。由此而知,鬼的原型就是白花花的死人骨呵!

2.異族醜人說。自從清朝末年發現了甲骨卜辭,古文字學家們看到比《說文解字》早一千多年的、更為原始的漢字資料。在卜辭中經常提到的「鬼」字,或與夢事相關,例如「鬼夢」或是作為地名、國名,寫作「鬼方」。這就為《周易》中「高宗伐鬼方」的說法提供了堅實的證據。王國維等學者經過考索,終於弄明白了「鬼方」的真相:在遠古時候,我國境內有一支強大的游牧民族,它的勢力西起甘青草原,環繞在黃河流域以北廣大地區,東至太行山一帶。這一外族有時分化,有時匯合,經常憑藉武力入侵中原地域。該族強悍善戰,但文化水平遠不如中原文明,尚沒有文字。因此,中原的華夏族人對它的叫法也隨時代而變化,商周之際叫「鬼方」或「鬼」「混夷」,春秋時代以後叫「戎」或「狄」,戰國以後叫「胡人」或「匈奴」。由於華夏人逐漸產生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種族偏見,所以總是把異族人視為醜陋的劣等人,慣用一些侮辱性的稱呼加在異族人身上,或者把他們原來並無貶義的名字加以曲解,像犬戎、夷狄、蠻等等,鬼亦是其中之一。按照這樣的看法,鬼的原型不是死人,而是活著的異族人。出於自我中心的優越感和審美偏見,異族人總是醜惡的,用「鬼」來稱呼,正體現了這種蔑視心理。直到今天的口語中,人們不是還把外國人叫「洋鬼子」,把日本人叫「日本鬼子」嗎?

3.類人動物說。在高等靈長動物中,與人相像的猿猴、猩猩等有時也能直立起來,常常給人們造成一種「野人」的錯覺。鬼的原型是不是有可能與這些類人動物有關呢?漢代字書《爾雅·釋獸》講到一種名叫「魋」的動物,從這個字形上可知是算在鬼怪一類中的,據說像黃毛的小熊。這使我們想起當代神農架的多次「野人」風波,多與熊有關。同書中還說到狒狒,說它像人一樣披散著頭髮用兩條腿飛跑並且能傷人,這倒是與「鬼」更接近了。此外,還講到一種叫「蒙頌」的動物,說它長得像獼猴。郭景純《爾雅注》解釋說,「蒙頌」即「蒙貴」。訓詁學家們大都相信「貴」字與「鬼」字音義兼通,所以這種猿猴類動物「蒙頌」也就是「蒙鬼」。漢字中與「鬼」字在造型上極相近似的另一個字「禺」,相傳也是一種猿猴類動物。《山海經·南山經》說禺是猩猩(狌狌)。《西山經》又講到一種類似禺的動物「囂」,注家以為即是「夔」,而對夔的標準解說則是「母猴,似人」。文字學家高鴻縉說,禺就是母猴。之所以稱「禺」,是因為它似人非人,禺字的本義就是指似人非人的「鬼頭」動物。

以上這些材料都說明,猿猴一類靈長動物自古就與「鬼」的觀念有關。現代學者沈兼士先生於1936年的打鬼節之際寫出一篇《「鬼」字原始意義之試探》的大論文,把鬼的原型為類人動物的觀點做了系統論證,最後得出四點結論:

(1)鬼與禺同是類人動物的名稱。

(2)由類人動物引申為異族人種之名稱。

(3)由具體的鬼引申為抽象的畏,及其他表示奇怪的形容詞。

(4)由實物的名稱借來形容人死後所想像的靈魂。

4.骷髏說。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四有一個題名為《田不滿》的鬼故事講到,傭工田不滿一天做完工回家,夜晚迷了路,誤入一片墳地,腳下踩到一顆骷髏頭。只聽骷髏厲聲喝道:「你踩壞了我的臉面,我要使你遭殃!」田不滿也不示弱,反唇駁道:「誰讓你擋住我的路呢?」骷髏答道:「別人把我放在這裡,並不是我要擋路。」田不滿說:「那你為什麼不叫放你於此的那人遭殃呢?」答曰:「那人運氣正盛,我拿他沒辦法。」田不滿聽了這話更生氣了:「原來你們鬼也欺軟怕硬呀!你以為我氣衰了嗎?」骷髏做哭聲答道:「你的氣也很盛,所以我不敢作祟於你,只是用大話嚇一嚇你。欺衰怕盛是人的本性,你幹嘛光責怪我們鬼呢?如果你發點慈悲,把我放入土坑裡,那可真是為我做了大好事。」田不滿不由分說,邁過骷髏頭揚長而去。只聽背後嗚嗚的哀哭聲漸漸遠去。這個故事中的鬼是以實物形象出現的,那就是骷髏頭。其實,骷髏頭正是某些學者認定的鬼的原型,例如日本漢學家中島竦對「鬼」字的解釋。上古之人,生活簡陋而質樸,沒有墓葬棺材,更沒有宗廟祭禮。人死後就扔到草野之中,蓋上張席子就行了。鳥獸聞到味道前來吃人肉,再加上風風雨雨的侵蝕,最後剩下來的就只有一具骷髏白骨了。屍體的血液滲入地中,出竅而逝的靈魂作祟害人,只有這骷髏無聲無息地躺著,臉上儘是黑乎乎的窟窿。人走到草野間,一不小心遇到骷髏,頓時毛骨悚然。若是死者的親人,會以為恥辱;若是外人,便覺得可怕可厭。隨著社會生活的發展,人們開始築墓埋葬,建廟祭祀。古代造字之人親眼目睹過人死後化為骷髏的情景,所以造出的「鬼」字恰恰像鬼頭的形狀,顯然不是憑空虛設的字呀!表示陰氣賊害之義的「厶」,在甲骨金文中都沒有,所以是後人另外附加上去的。最初的鬼字,簡直就像骷髏頭的一幅寫生草圖。譯自中島竦:《書契淵源》第二冊,文求堂1931年版。骷髏作為鬼的觀念的實物原型,具有直觀可感的特徵,因而也較容易理解。人死後皮肉毛髮等先後消解,唯有骷髏留存永久,給人們的印象當然是頭骨大而突出,頭與身的比例與活人明顯有別。這不正是「鬼大頭」觀念發生的直觀依據嗎?而骷髏頭那可怕的形象不也是「鬼最丑」這一觀念的現實基礎嗎?由此看來,鬼的兩大外貌特徵都可一一落實到骷髏頭了。有它作鬼的代表性造型,畫鬼的問題也就基本不成問題了。至今在表示有死亡危險的高壓電和劇毒藥等方面,不還是用骷髏頭那可怕而奇醜的形象來警誡世人的嗎?

5.魌頭神像說。與骷髏說相接近的另一種確認鬼之原型的觀點是所謂魌頭神像說。什麼是「魌頭」呢?「魌」字又作「」或「倛」,指的是一種竹籠子。魌頭則是做成竹籠形狀的假面具,用來模擬鬼的大頭。《太平御覽》引《風俗通》云:「俗說,亡人魂氣飛揚,故作魌頭以存之,言頭體魌然盛大也。」據此可知,鬼之所以大頭,也是為了收藏更多的「魂氣」。由活人戴上這種鬼頭假面,坐在神的位置上,這就是與天神地祇並列的人鬼。人鬼就是人死後化成的神,所以鬼的意思就是歸來的死人。日本漢學家加藤常賢和池田末利等人都持這種觀點,池田末利對此闡述最詳。他認為,「鬼」字本義指的是用鬼頭蒙面裝扮神的人。大概遠古時用死人的頭代表該死人,古代戰爭中流行的割首級之風習即是明證。池田末利:《中國祖神的原初形態——鬼的來義》;加藤常賢:《漢字的起源》,東京,1970年版。以鬼頭裝扮起來的人代表著死者的歸來,這就有了字書上「鬼之為言歸也」的解釋。這裡的「歸」不指骨骸歸土,而是指逝去的靈魂重歸鬼頭。鬼頭的原初形態就是死人頭骨,所以骷髏崇拜才是一切鬼神崇拜的最早形式和發展源頭。後來人用竹籠製品模仿和替代了頭骸,充當鬼頭。這既保持著「鬼大頭」的觀念,又為後代的「大頭鬼」故事聯想奠定了實物原型的基礎。

綜觀以上五種說法,似乎每一種都是言之有據,自成一家之言。究竟哪一種更切近事實真相呢?我想還是把最後判斷的權力留給讀者自己較為穩妥吧。不過,若論個人意見,我覺得第5說更具有包容性,它實際上除了第2說「異族醜人」說以外,大致上包容了其餘幾種說法。死人說的歸宿在於死者的白骨,但沒有突出屍骨的部位。骷髏說比它更具體了一步,把鬼的原型落實到死者頭骸。而魌頭神像說更從鬼神崇拜演變史著眼,指出了由真的鬼頭即骷髏到模擬的鬼頭竹籠之間的發展軌跡,透過鬼的實物原型的變遷看到宗教觀念進化的過程。不僅如此,此說的倡導者之一池田末利還解釋了鬼頭與猿猴等類人動物之間的象徵性聯繫:猿猴的頭與人類死者頭骸有驚人相似處,古人說的「猴」「獲」又可指稱人頭與顱腔。這就把第3說類人動物說也包容到魌頭說之中了。

最後有待於說明的一個問題是,魌頭竹籠也好,死人頭骨也好,作為崇拜的對象,其價值和意義是什麼呢?對此,考古學和人類學足以做出圓滿的解答。早在舊石器時代的人類居住遺址中,考古學家們就屢屢發現類似宗教祭壇的布局,如用一些專門精選出的圓形石頭圍成一堆或一圈,中間放置一顆骷髏頭,有時也可發現動物特別是熊的頭骨。可見這是一種延續了幾萬年的古老崇拜習俗。例如,「尼安德特人有對熊的崇拜,從熊的頭骨我們得知它們是按儀式有意識埋葬的。最引人注目的發現是在法國南部的瑞戈爾多,在那裡一個排列著石頭的長方形淺坑中,至少包含有20個洞熊的頭骨」B.M.費根:《地球上的人們——世界史前史導論》,雲南民族學院歷史系民族學教研室譯,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172頁。。再如,圍繞人頭骨的儀式場所發現於羅馬以南約九十七千米(六十英里)的奇爾切奧山洞穴。「一個尼安德特人的頭骨被發現在一個由一圈石塊圍成的獨立內室之中。頭骨底部朝上放著,它是為獲取腦髓而被砍下的。」

根據人類學家的比較考察所得出的結論,頭骨崇拜的實質在於生命力的崇拜:史前人類確信靈魂即人之生命條件是寓居在頭骨之中的。許多未開化的部落都曾盛行「獵頭」風俗,以吃人腦髓著稱於世,原來這種殘酷的食腦習俗也是以上述信仰為背景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人類學家拉·巴爾(Weston La Barre)所著《腦髓》一書指出,舊石器時期開始的吸食腦髓的習俗一直延續了二十五萬年之久。他還將歐洲的尼安德特人的吸髓習俗同周口店發現的北京猿人遺址中的頭骨相比,認為同樣的習俗和信仰也為北京猿人所擁有。現代原始部落中盛行的獵頭習俗乃是此種數十萬年的實踐之延續。准此,我們中國文化中相沿至今的「活吃猴腦」的食俗,顯然只不過是吃人腦的較為緩和的替代形式。信仰者們始終堅信,猴作為類人動物,其頭骨中的腦髓也同人腦一樣,是神聖生命力的象徵,食之當然會使自己也增強生命。這種迷信觀念在漢代緯書《春秋元命苞》中說得十分明白:

頭者神(人)所居。上圓,象天氣之府也。歲必十二,故人頭長一尺二寸。

如此看來,從骷髏頭的崇拜到鬼魅觀念的發生,再到神觀念的發生,是我們有效地追蹤信仰變遷的一條重要線索。中國漢族的鬼概念先於神概念而發生,也就可以理解了。中國人對頭顱的重視,年畫中老壽星們大頭凸額的模式化造型,原來均源自舊石器時代以來的神秘信念。

摘自葉舒憲《原型與跨文化闡釋》

為什麼我們的造字祖先認為鬼是大頭和醜陋的呢?


《原型與跨文化闡釋》是將原型批評理論與國學傳統相結合的研究案例之結集。研究內容包括闡釋學方法在跨文化研究中的應用和新理論建構,從原型批評論到國學研究的新方法嘗試。在藉助文化人類學知識,創立三重證據法的過程中,特別關注如何將之運用於中國古典文化的研究。書中對傳統文化中的大荒意象、火與性的隱喻、鬼的原型,象形的漢字體系中潛含著的豐富的原始意象等,做出可貴的探索與闡發。

作者簡介

葉舒憲,文學博士,上海交通大學致遠講席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文學人類學研究會會長,兼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陝西師範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特聘研究員,國家「百千萬人才工程」首批入選的學科帶頭人。曾任美國耶魯大學客座教授。主編「中國文化的人類學破譯」叢書、「神話學文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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