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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雲箭上的手工耿

編者的話:2015年後,直播和短視頻逐漸形成為影響廣泛的社會生態。2018年,河北保定定興縣的焊工耿帥以他設計製造的不鏽鋼「無用良品」紅遍互聯網,成為了「手工耿」。他的生活變了,又好像沒變。疲倦與興奮,茫然與希望,熱的涼的,實的和虛的,都交替纏繞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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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對應時間。一個撥浪鼓,一人一天半;一個腦瓜崩,一人一天;這是做熟了的,做新的要更久,像棒球帽上釘倆小鏡子的「美女偷瞄帽」,一人半個下午加半個早上。這些計算好了,就是整塊時間的規劃,加上沒有情緒的執行。

秋天的下午,耿帥和耿達各自面對工具,沒有話。耿達在院內,蹲坐在淺綠色塑料小凳子上,用一個多小時打磨四個撥浪鼓,而後關掉機器,伸胳膊伸腰摸煙打火呼出煙氣,煙頭拋在地上,踩著擰幾下,再蹲坐小凳子,繼續。耿帥在工作室內,坐在蓋了紫紅軟墊的黃椅子上,把一個撥浪鼓的曲面和平面焊接在一起,嗒一聲,灼目的白光閃一下。有時他戴護目鏡,有時不戴。光亮與聲響勻速向前,嗒,嗒,嗒,讀秒一樣。

耿帥和耿達是兄弟,相差三歲,爺爺和父親是焊工,他們也是焊工。「少說話,不惹事,多幹活」是家庭長年訓誡,耐心和沉默被磨出來,耐不住也沒辦法,總歸是盯牢一根管子,一毫米一毫米焊完。電焊講究技術,溫度和電流的控制,手法的選擇,好的焊工焊的管子絕不漏水,看上去規矩平整,特別漂亮。手上留下疤痕,焊的時候燙的,切不鏽鋼的時候刮的。

院門臨街,院子狹長。相鄰的人家為了遮擋,都做了影壁,瓷磚是龍鳳呈祥或者日出大海的紋樣。獨耿帥家的影壁是鐵皮做的,塗了大紅漆,中間鼓起一塊,金色藍色三層圓圈圍著一顆金色的五角星,旁邊是耿帥的大字,「盾」,「美國隊長在此」。水泥地上攤著三四把電鑽,立著兩台打磨機、兩台沖銑床,電線交織在一起,和「盾」一起示意這是個鋼鐵之家。院門外有時經過一輛家電下鄉的車,播著敲鑼打鼓的音樂,有時是擴音器里嗡嗡的人聲,「收長頭髮——」

在耿帥和耿達出生的河北保定定興縣農村,女人們在家接服裝活,男人們在外安裝消防器材,給初中畢業年輕人的選擇不多。無非學門手藝,找份工作,攢出房子,娶個媳婦。

耿達說話,常以「我們村裡」開頭,他留著短髮,眼睛細長,說話慢條斯理,顯著順遂,平和,得到母親偏愛。耿帥大臉,大眼,大身板,一說話就像帶著隆隆的回聲。他不甘願接受平庸與困苦,總在渴望更好的、尚未發生的生活。16歲之後,他們跟著父親到處打工,經常是北京,偶爾也去得更遠,譬如甘肅。焊管道,裝壁掛爐,工作之餘就是玩手機。

2012年,耿帥註冊了個微博,名叫「閑扯里跟兒愣」,他常想逗樂,譬如那些「坐擁千萬住宅」的客戶,和他「接觸短短時間總會拜他為師」,「師傅,這壁掛爐是原裝進口的嗎?」小段子稀稀落落髮了一年,粉絲百十個,有個演員給他點過贊。他常覺壓抑,「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了,還能改變人生嗎?」

2017年6月,耿帥開始玩快手。第一個視頻是個用管鉗搭起來的螞蚱。接下來他發布了140條視頻,展示了自己手工做的幾十種設計,大部分是不鏽鋼材質,都很重,閃著金屬多遍打磨後的冷光,它們使耿帥的粉絲越來越多。

2018年5月後,耿帥「紅」的速度加快。5月26日,他上了快手的公號,標題是「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人啊哈哈哈」。9月8日,他作為「發明界的泥石流」,上了微博熱搜榜42位。10天後,他的「腦瓜崩輔助器」上了熱搜榜16位。那幾天,他的微博粉絲從2萬增加到30多萬。

9月22日,中秋節假期,他參加了快手舉辦的鄉村市集,在北京朝陽大悅城地下一層擺攤。他的攤兒夾在幾家賣飯的、一家賣酒的還有一個擺滿粉紅鐵椅子的演出場地中間,沒什麼人。他在快手和微博上都發了條視頻,「還沒開張,有點尷尬了」,也就一兩個小時,微博上千次轉發,人涌過去,跟他打招呼,都是頭一回見面,卻像老朋友那樣親熱地喊,耿哥!耿哥!有人從上海和西安飛到北京,和他說幾句話、合了張影又飛回去;他像個吉祥物一樣被團團圍住。晚上,他和耿達住進了快手安排的酒店,覺得酒店「乾淨,奢華,打滾都行」,他一邊吃打包回來的鹵煮一邊直播,粉絲說,耿哥飄了飄了!他笑著,飄了嗎?臉紅紅的。他真沒想到自己弄出這麼大陣仗,那幾天,連和他合影的視頻都上了快手熱門。

耿帥一直不太自信,接到快手邀請時他有點猶豫,還是耿達勸他「見見城市」。上一回他到朝陽大悅城還是一名焊工,這一次,他是個明星。三天擺攤結束,耿帥在朋友圈裡發了幾張和粉絲的合影,都是洋氣的城市年輕人,皮膚白凈,頂著精心打理的髮型,男孩子都穿著富於設計感的衣服,女孩子都塗著口紅。

又過了幾天,9月29日,他上了騰訊新聞頭條,這使他穿越短視頻的「次元壁」,變成全網意義上的廣為人知。當天發布的視頻,「地震吃面神器」,擁有至今最高的播放量,超過1100萬。立刻,全中國數得著的直播平台、大大小小MCN、各種各樣的綜藝節目,帶著合同,都來找他。

耿帥紅了。用他的話說,「終於站起來了」。疲倦與興奮,茫然與希望,交替纏繞著他。這一個多月,他的眼睛都紅紅的。他的生活變了,又好像沒變。還是在自家臨街的小房子里幹活,從早上8點到晚上7點。電焊的氣味,瀰漫在空中的金屬煙塵,打磨時噴濺的火花,一點五毫米厚的不鏽鋼板切割時的聲音。

耿帥在製作「腦瓜崩」,這是他最受歡迎的作品。

耿達在製作撥浪鼓。

耿帥的工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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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比做花費的時間更久,只不過有時候看起來像是在無所事事地刷手機。各處刷國內外的視頻,不一定哪個就給了他啟發。母親說他,怎麼老玩手機不幹活?耿帥不說話,一直幹活的耿達說,別看我哥好像這會兒沒幹活,其實比我還累呢。

做比想瑣碎。拿「偷瞄帽」作例子,動手好幾天前,兩個白色小圓鏡已經快遞到家了。耿帥把撥浪鼓焊完,交給耿達打磨,開始在小圓鏡框上鑽眼兒。先試手鑽,不動,又用電鑽。細長的螺絲穿過小洞,在另一側以螺母固定。那是個很小的縫隙,螺母固定上,差不多花了20分鐘。支撐桿與螺絲接觸面很小,掉了一回,焊接兩次。外面的套桿兩端切割時有毛刺,打磨三次。回復微信略分了神,兩個墊片的位置焊錯了,再做一根。

10月23日上午10點多,耿帥做好了「偷瞄帽」。他到幾十米外的十字街,10塊錢買了6串糖葫蘆,山楂的,西紅柿的,山藥的,他喜歡吃甜的。這是短暫的休息,然後,他拿起三腳架放在房間中心,對著手機鏡頭,尋找與鏡頭的合適距離、談論帽子的合適姿勢。

當初上快手,是基於理性的考慮。推薦這款軟體的朋友告訴耿帥,別的軟體里都是明星,快手不一樣,都是平民,只要你拍得有意思,也能上熱門。最初的作品也都是理性的產物。材質做工原料,方方面面耿帥都考慮得很清楚。用不鏽鋼而不用更便宜的鐵,是因為人工貴,不鏽鋼持久、漂亮,與人工更匹配。用螺母而不用整塊不鏽鋼,因為螺母像積木,個頭均衡,可變性高,拼接起來比用整塊不鏽鋼板更顯層次。而後是品類,得實用。

耿帥做了螺母拖鞋,不鏽鋼錢包,螺母彈弓,螺母手鏈,螺母指尖陀螺。螺母拖鞋一些細小部件設計比較複雜,暫時擱置;後面四樣——「實用四件套」,他覺得一定很有市場:指尖陀螺正在流行,再說,哪個大老爺們兒不喜歡彈弓和炫酷的手鏈呢?至於錢包,更是實用性十足、人人需要的東西了。他覺得這些一定能賣很多很多。他把它們拍成視頻,發上快手。

視頻播放量挺高,評論都覺得這些不鏽鋼小物件很好玩,但跟耿帥預期不同,沒人覺得它們」實用」,也沒有人買。

做東西、拍視頻都要投入,包括一台三千多塊的新手機。最初他有兩萬八千塊,到2018年春節,就剩下一萬。他有了很少的顧客,每月十來個訂單,大多是單價60元的彈弓和手鏈,還有人嫌貴,「一把螺母頂多10塊,你焊焊,給你20總行了吧?」偶爾有人買上千元的加特林(一種旋轉機關槍)模型,幾百個螺母焊成,做一個要三天,算是難得的大單。

2017年夏天,他做了個切西瓜拍,雙手高舉狠狠拍下去,切成八塊的西瓜剩下四塊,另四塊都掉地上了,他伸手挽救,也沒有用。這個徒勞的視頻上了熱門,許多人評論,「哈哈哈哈哈」。耿帥發現,視頻要幽默的,要讓人看了開心的。

耿帥逐漸觸摸到新媒體傳播的門道,也不斷獲得粉絲的反饋。因為粉絲建議,他做過一個「護腚神器」(牛皮和鉚釘組成的褲衩),還有一個不鏽鋼「黃瓜定型器」,樣子很像安全套——純粹搞笑,一點用沒有。

粉絲逐漸增多,但耿帥感到迷茫,粉絲三萬時他想,到七萬就能賺錢了,沒有;十萬,沒有;三十萬,沒有。粉絲到五十萬時,他想,是不是到了一百萬還這樣?還是沒有人買他的錢包和彈弓,只有些付兩三百塊的人找他發朋友圈廣告,賣玉,賣煙,賣小飾品,出於慎重,他都沒接。

今年五月,耿帥的粉絲達到了130萬。直播的收入比較穩定了,差不多夠他養家。產品不賣就不賣吧,因為粉絲不斷的催更,他做了一些知道無用但好玩的東西,譬如不鏽鋼「紙飛機」,不鏽鋼大風車,不鏽鋼撥浪鼓,統稱「童年三件套」,還有菜刀梳子,更長的砍刀梳子,菜刀手機殼,「讓人變聰明」的金字塔形不鏽鋼頭盔……上萬評論稱它們是「無用良品」。這些東西帶著超拔於生活的的浪漫氣息,令人印象深刻。連縣城裡開滴滴的年輕人,村裡開飯店的大姐,都知道耿帥做的是「沒用的東西」。

其實他還想「有用」,像「便攜小板凳」,能讓人在等車的時候坐在自己腳上;「吃西瓜神器」,能接住西瓜流下的汁水,還有地方讓人吐瓜子,這兩個東西沒準還能量產,耿帥想,但反響平平。反而是他「隨便想想」的「腦瓜崩輔助器」——戴在中指上的不鏽鋼套,能把玻璃杯彈碎——去大悅城看他擺攤的人十個有八個都想要。

耿帥覺得,至今他也沒摸清楚他的粉絲喜歡什麼、會買什麼。但拍了140多段視頻,他積累了很多經驗。「偷瞄帽」其實是帽子上加了後視鏡,但耿帥賦予了它更具噱頭的功能:偷瞄美女,滿足性格內斂的男生的需要。

開拍前的重要步驟是打理髮型,手將額頭右上角的頭髮往後梳,又擺了擺臉旁的那一縷。明星身旁總有造型師跟隨,面對鏡頭的耿帥卻只有他自己。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這麼開頭,聲音誠懇,儼然這是個嚴肅的發明。介紹部分拍完了,他從角落裡拿來補光燈,就是個照燈,焊了個不鏽鋼架子,又讓耿達拿來拖把,拖把架在畫上眼睛口鼻的燈上,幾乎是瞬間的決定,視頻中燈「當」成了美女。他調整小圓鏡的角度,拖把照燈美女小小地出現在畫面中。

「又琢磨呢」,耿達小聲說,他走出房間,輕聲關上了門。耿帥習慣了一個人拍視頻,到今年初才不得不讓耿達幫忙,對著鏡頭和弟弟,他總不太自然。

視頻長一分多鐘,拍攝用了50分鐘。耿帥先趴在院子里一張大桌子上,又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重播,挑選,剪輯,37分鐘後,這段視頻發布在快手和微博上。19分鐘後,快手播放量超過20萬次。他對這個數字並不滿意。

5天後,他的「搓澡劍」視頻又迎來一次小高潮。

耿帥在製作「美女偷瞄帽」。

工作台的架子上放滿了耿帥的作品,其中懸掛的「雷神包」頗受歡迎。

菜刀手機殼,耿帥最被粉絲稱道的作品之一。

3

一進大廚飯店他就被注意了。飯店剛裝修過,白瓷磚白牆面,在村子裡顯得出眾。中間一桌六個人圍坐,青灰色的煙霧在半空里飄。耿帥坐下,要了一盤拔絲地瓜。他握著手機雙手打字,一瓶白酒撂在他桌上。「意思一點!」原本六人中的一個招呼著。

耿帥趕緊站起來,「我不喝酒我不喝酒」,但酒已經倒上了,他只好喝下,又笑著敷衍幾聲。一個包間敞著門,門後的倆人輪番身體後仰來看他。

又有人來打招呼,「一米幾?」

耿帥又趕忙站起來,「一米八幾」。

來人說,在耿帥「這麼」高的時候就見過他了,右手比劃著記憶中的高度,到胸,到腰,「那時你還是個小孩!」

耿帥臉上含著一個笑容,露出他有點亂的牙(紅了之後,總有人在評論或者直播里建議他整整牙)。他不善寒暄,但努力周全。用在村裡跑車的王師傅的話說,耿帥是個「特別特別老實」的人。他從小就壓力重重,因為母親要他考上縣城的初中,果然去縣城上了初中,母親又要他考上高中。中考前夕,他扁桃體發炎三天沒吃東西,折騰到輸液,覺得要死了。他決定輟學,錢被偷,他從縣城走了十幾公里回到家,在日記里寫道,以後沒上學也別後悔,因為此時此刻你非如此不可。

找不到工作,著急,掙錢不多,著急,找不到對象,著急。誰都想往高處走,但他在父母期望的壓力下卻找不到往上的出口。當地風俗是本命年不結婚,他記得23歲那年他還沒對象,家裡急得好像沒有了明天。終究他在23歲結了婚,倉促地。一天在網上看到個問卷, 長這麼大你覺得最對不起誰?他想了想,誰都對得起,就對不起自己。太聽話了。

耿達結婚、兄弟分家後,耿帥有了更急迫的動力:弟弟的生活條件比他好,出於當哥哥的強烈自尊,他渴望追上兄弟。門臉房改成工作室,做些市面上見不到的東西,他下了很大決心。他不想再當一個「聽話的老大」了。

「誰也管不到我了。我誰也不聽,我想搞鐵就搞鐵,搞不好以後再去搬磚,反正怎麼也是窮,再窮再苦也經歷過。」

那時他留著中長頭髮。他喜歡長發,又知道村裡家裡很難接受,中長是個妥協。當粉絲越來越多,他再沒有剪短。到頭髮長到肩頭,他紅了,各種各樣的人來找他。有電視台找他上節目,他覺得還得答題,學歷也不是那麼高,算了;有公司要為他寫歌,他說自己唱得不好,對方說,我們有修音師!還有人要找他拍電影,他一想,錄個視頻說幾句話都要20遍,算了吧。

記者都來了好幾撥,還有《華盛頓郵報》。他以為會是個中國人,結果來了個外國人,帶著個翻譯。外國人先看了他的視頻,看得哈哈大笑,又問了他一些類似怎麼喜歡發明的、喜歡的發明家是誰之類的問題。耿帥說,他不覺得自己是發明家,「發明家」得是特別偉大的,像袁隆平那種,像他這樣的,頂多是設計。

他發現中外記者關注的點有微妙的不同,最明顯的是美顏,外國記者問他,怎麼看拍視頻和直播都要開美顏。中國記者沒有人問這個。好像這是普遍的、約定俗成的事情。

耿帥回答,他覺得開美顏很正常,就像明星們出來都要化妝一樣。

也是那幾天,耿帥發現,村裡的人對他改換了眼光:小夥子不錯,他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4

那個直播平台的人從廣州來到保定,在晚上十一點給耿帥打電話,你現在有時間嗎?耿帥想了想,「有」。那人打了輛車,預計在午夜十二點到達耿帥的家。但十二點,他告訴耿帥,車在黑暗中行向反方向,此時掉頭,到他家得凌晨兩點,只好作罷。

他們在第二天中午見面,耿帥把那個年輕的男孩招呼進斜對門的大廚飯店,要了一盤果仁菠菜,一盤京醬肉絲,一道干鍋牛雜配餅,他們喝著涼啤酒,談論了一會兒著名的主播們。

2015年後,直播從一種消磨時間的娛樂方式,變成一種影響廣泛的社會生態,一些人因為直播一夜爆紅,賺到了傳統行業想都想不到的錢。2018年4月,相關部門對直播有了前所未有的嚴格管束,一些人倏忽消失,用從業者的話說,「涼了」,「涼透了」。

快手粉絲達到兩萬時,耿帥開了直播,挺長一段時間,他的直播間里只有幾十個人,收到一兩百塊的禮物就很開心。那也是他的迷茫期,手工作品賣不出去,琢磨著靠直播貼補點家用。每次直播前他都要糾結一會兒,不想按下按鈕,但那一陣過去了也就好了。對著鏡頭,對著粉絲的提問,有時他會結巴,或者陷入找詞兒的停頓,但他逐漸找到一種獨具風格的聊天方式:一本正經地講話,聽著聽著,又覺得哪裡不對,終於確定,這是個笑話——而後屏幕上會出現一堆「哈哈哈哈」。禮物常常在這樣的時刻到來,收到穿雲箭(一枚2888快幣,相當於人民幣288.8元,主播與平台五五分成)這樣的厚禮,耿帥會放「硬曲兒」來烘托氣氛,最常用的一首,是五條人的《阿珍愛上了阿強》。

「阿珍愛上了阿強,

在一個有星星的夜晚。

飛機從頭頂飛過,

流星也划過那夜空。」

耿達說,直播得放得開,有些事別看得太重要,說白了,就是台上做戲,台下做人,直播時是一個人,日常生活是另一個人,這才行。他覺得哥哥最近有進步,但台上台下還是沒分開。前陣子有個大哥,刷了不少禮物,耿帥想謝謝他,蹦出一句「祝你健康」。耿達見過別的主播,能說一長串吉祥話。

耿帥儘力了,雖然直播依然是他的短板。在快手上他有兩百萬粉絲,但直播間的人數除了上騰訊頭條那天到了一萬,其他時候總在一千到三千之間徘徊。和他擁有差不多粉絲數的女主播,直播間里能有三四萬人,唱唱歌,喊幾聲「家人們」,能收到比他多得多的禮物。他自然有點羨慕,但直播時,面對那些刷禮物的「大哥」,他又總是說,夠了夠了,別送了。他覺得「禮物」是平白來的,有點虛。

他知道那些直播間里要禮物的方式,號稱要扎爆一個氣球,禮物刷到多少就扎,其實直到下播也沒扎;或者叫爸爸。有主播勸過他,能撈趕緊撈,不知道哪天就撈不著了。他覺得眼光還是要放長遠,拒絕了。耿帥有一種樸素的交易觀:雙方對等。他三千塊的國產手機直播總卡,有個粉絲送了一部蘋果7,他收了。兒子出生,對方發來2800元紅包,他不要,1800,不要,後來人家生氣了,耿帥收了200。雙十二,天貓打算拍賣一些他的手工產品,錢的去向給了他兩個選擇:收下或者捐出。耿帥說,那就捐出去吧。

耿達說,你圖什麼呢?你很有錢嗎?

耿帥說,應該回報社會。也許是「裝大方」。他願意自己姿態好看。

和直播平台的人談過知名的主播,他們又談到廣告。耿帥得知一些主播做廣告,就說飲料廣告吧,就是直播時拿起來喝一口,一小時喝三回,錢就到賬了。

「就這麼簡單?」耿帥說,一臉驚訝。

過往他總為錢發愁。在焊工的世界裡,錢以時間計算,16歲他剛開始工作時,一天10塊,這些年經濟環境改變,人工費高企,漸漸變成一天100塊,近兩三年達到一天150到180塊。耿帥的父親五十多歲了,還在北京工作,一個月做滿了,也就是5000塊左右。終究是有數的。

現在,不一樣了。對「紅了」的耿帥來說,錢不再以時間度量,而是以「影響力」,只要他繼續紅下去。

耿帥說,還有一些短視頻平台想簽他,獨家發布他的短視頻作品。

直播平台的年輕人說,那是耿帥最值錢的部分,條件達不到,免談。他說了一個巨大的數字。

「是嗎?」耿帥又驚訝了,「我的視頻那麼值錢嗎?」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又問了第三遍。

上騰訊新聞頭條後,國內數得著的直播平台、短視頻平台和MCN都來找他,有的開出的條件稱得上誘惑,有的則令他惱火。

他正在這些高高低低的數字里摸索自己適當的價格,身邊沒有人可以商量。有個粉絲的父親是律師,幫他看了看一些平台發來的合同,明確了一些他實際上已經知道的事情:四五年的長約最好別簽,一手要包下你的約也不靠譜。耿帥今年30歲,從16歲起,他從不偷懶,從不遊手好閒,一年只在春節休息一個月,終於出了頭,發光發熱就在這幾年,他很清楚這分量,又多少覺得惶惑。

飯吃得差不多了,那位直播平台的工作人員建議耿帥看看天才小熊貓,覺得他可以向那個方向發展。耿帥去看了天才小熊貓的微博,最初幾分鐘,他甚至不太看得懂那些長圖文是在廣告什麼。

五天後,耿帥在直播中談起天才小熊貓。他在微博上關注了小熊貓,後者也回關了他。他們聊了幾句,耿帥向這位前輩,成名多年的大V,請教每個剛剛嘗到成名滋味的人都會遇到的問題。前輩告訴他,要保持自我。

工作室牆上,曾給耿帥刷禮物的人的名字和ID。

耿帥正準備拍攝「美女偷瞄帽」視頻。

5

耿帥穿上牛仔背帶褲,套上黑外套,戴上墨鏡,騎著電動車出門。不遠處一家電器店成天放著《卡路里》,旁邊有幾家賣火燒的,賣糖葫蘆的。有天他去買糖葫蘆時被人拍了視頻傳到快手,成了當天熱門。他真的紅了。風把他的長髮往後使勁兒地吹。騰起的屬於村莊的泥土緊緊跟隨著他。那個瞬間他是個顯而易見的、特別的人。

五月,他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是個男孩。晚上,耿帥會抱著孩子溜達一會兒,「又是個老憨」,他說。孩子不怎麼哭,也很少笑,總是睜著圓眼睛看來看去,像他們家的男人,不說話,心裡很會琢磨。耿帥給兒子取名「浩特」,「浩」是補一點五行中的水,「特」,他希望他特別、獨特、不一樣。

那天晚上,我們在大廚飯店吃了最後一頓飯。耿帥的妻子是個小巧安靜的女人。我問她喜不喜歡耿帥做的東西。

她停住了筷子,抬起頭,「一……」又頓住,改了口,「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

「那你喜歡哪個?」

她愣了,很快地笑了一下。

創造是愉快的,也是難以交流的。耿帥喜歡一個人靜靜呆著,他比喻創作就像做飯,如果在一個乾淨整齊的廚房,這是鍋這是勺這是調料,做飯是享受。可是現在不一樣,各種事,各種人,各種頭緒,不斷上漲的名氣不給他休息的時間了。

他有了一些選擇,目前想的還是先維持,不要動。任何改變都有許多不確定性,他想緩緩,小心地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還有,要低調,這一年,太多主播起來又涼掉,那是他的前輩,都是歷史,都是經驗。他打電話把正在北京幹活的父親叫回家,父子三人會成為一個小團隊,開個淘寶店,接些手工作品的訂單。「虛」的、更大數目的錢還在向他揮手,但具有實體的東西更能令他安心。

三個晚上里有兩個,八點半左右,耿帥按下直播,最初的那陣糾結過後,進入了另一個狀態也就好了。十點左右直播結束前,他會挨個感謝刷禮物最多的榜一榜二和榜三,「差不多該下班了」,他常這麼說。其實「紅」是一份時時無休的工作。直播的一個半小時里,他盡量讓氣氛熱絡、愉悅,時不時,《阿珍愛上了阿強》響起。直播間里有人建議他把這首歌換掉,用得太多了。耿帥說,他很喜歡,第一次聽就喜歡。有時他會等到歌詞唱完再按停止鍵。

「雖然說人生並沒有什麼意義,

但是愛情確實讓生活更加美麗。」

來自耿帥的問候。

—— 完——

題圖:耿帥在打磨「腦瓜崩」。

全部圖片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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