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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也想變成蛐蛐,優哉悠哉!

出身顯赫的王世襄什麼都玩,賞鴿子、玩蟋蟀、養獾狗、放大鷹,種葫蘆。張中行說這位「京城第一玩家」:「在北京住六十年以上,見聞中學術界的人不少,還沒有一個既讀《說文解字》又養鷹兼斗蛐蛐的。」

在這個養秋蟲的季節,和大家分享一篇王世襄先生《蟋蟀譜集成》中的文章,且看先生如何玩物養志。

王世襄

01

您接雨水了嗎?

一入夏就把大魚缸洗刷乾淨,放在屋角,用磚墊穩,房檐的水隔漏把雨水引入缸中,名曰"接雨水",留作刷蛐蛐罐使用,這是北京養秋蟲的規矩。曾見二老街頭相遇,彼此寒喧後還問:"您接雨水了嗎?"這是"您今年養不養蛐蛐"的同義語。北京自來水為了消毒,放進漂白粉等化學藥劑,雨水、井水都比自來水好。

立秋前,正將為逮蛐蛐和買蛐蛐奔忙的時候,又要騰出手來收拾整理養蛐蛐的各種用具。罐子從箱子里取出,用雨水洗刷一下,不妨使吸一些水,棉布擦乾,放在一邊。過籠也找出來,刷去浮土,水洗後擺在茶盤裡,讓風吹乾。北京養蛐蛐的口訣是"罐可潮而串兒(過籠的別稱)要干"。

過籠入罐後幾天,吸收潮氣,便須更換乾的。故過籠的數量至少要比罐子多一倍。水槽泡在大碗里,每個都用鬃刷洗凈。水牌子洗去去年的蟲名和戰績,落在一起。南房廊子下,六張桌子一字兒排開。水槽過籠放入罐中,罐子擺到桌子上,四行,每行六個,一桌二十四個。樣樣齊備,只等蛐蛐到來了。

02

長嘯幾聲,優哉悠哉

逮蛐蛐非常勞累,但一年去不了兩三趟,有事還可以不去。養蛐蛐卻不行,每天必須喂它,照管它,缺一天也不行。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天天如此,如果不是真正的愛好者,早就煩了。朋友來看我,正趕上我喂蛐蛐,放不下手,只好邊喂邊和他交談,等不到我喂完,他告辭了。倒不是惱我失陪,而是看我一罐一罐地喂下去,沒完沒了,實在看膩了。

年輕時的王世襄先生一副玩主打扮

待我先說一說喂一罐蛐蛐要費幾道手,這還是早秋最簡單的喂法:打開罐子蓋,蛐蛐見亮,飛似的鑽進了過籠。放下蓋,用竹夾子夾住水槽傾仄一下,倒出宿水,放在凈水碗里。拇指和中指將中有蛐蛐的過籠提起,放在旁邊的一個空罐內。拿起罐子,底朝天一倒,蛐蛐屎撲簌簌地落下來。

干布將罐子腔擦一擦,麻刷子蘸水刷一下罐底,提出過籠放回原罐。夾出水槽在濕布上拖去底部的水,挨著過籠放好。竹夾子再夾兩個飯米粒放在水槽旁,蓋上蓋子,這算完了一個。以上雖可以在一兩分鐘內完成,但方才開蓋時,蛐蛐躲進了過籠,所以它是什麼模樣還沒有看見呢。愛蛐蛐的人,忍得住不借喂蛐蛐看它一眼嗎?

要看它,需要打開過籠蓋,怕它蹦,又怕折斷須,必須小心翼翼,仔細行事,這就費工夫了。而且以上所說的只是對一罐蛐蛐,要是有一百幾十罐,每罐都如此,功夫就大了。故每當喂完一罐,看看前面還有一大片,不由得又後悔買的太多了。

蛐蛐罐猶如屋舍,罐底猶如屋舍的地面,過籠和水槽是室內的傢具陳設。老罐子,即使是真的萬里張和趙子玉,也要有一層漿皮的才算是好的。精光內含,溫潤如玉,摸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多年的三合土原底,又細又平,卻又不滑。沾上水,不汪著不幹,又不一下子吸干,而是慢慢的滲干,行話叫"慢喝水"。湊近鼻子一聞,沒有潮味兒,更沒有霉味兒,說它香不香,卻怪好聞的。無以名之,名之曰"古香"罷。

王世襄先生在馴鷹

萬里張的五福捧壽或趙子玉的鸚鵡拉花過籠,蓋口嚴密到一絲莫入,休想傷了須。貼在罐腔,嚴絲合縫,彷彿是一張舒適的床。紅蜘蛛、藍螃蟹、硃砂魚或碧玉、瑪瑙的水槽,凝似清水,色彩更加絢麗。這樣的精舍美器,休說是蛐蛐,我都想搬進去住些時。

記得沈三白《浮生六記》講到他幼年看到螞蟻上假山,他把他自己也縮小了,混在螞蟻中間。我有時也想變成蛐蛐,在罐子里走一遭,爬上水槽呷(音"蝦")一口清泉,來到竹林抹啜(音"戳")一口豆泥,跳上過籠長嘯幾聲,優哉悠哉!

03

怡情養性應當是養蛐蛐的正當目的和最高境界

蛐蛐這小蟲子真可以拿它當人看待。天地間,人和蛐蛐,都是眾生,喜怒哀樂,妒恨悲傷,七情六慾,無一不有。只要細心去觀察體會,就會看到它像人似的表現出來。

養蛐蛐的人最希望它舒適平靜如在大自然里。不過為了喂它,為了看它,人總要去打擾它。當打開盆蓋的時候,它猛然見亮,必然要疾馳入過籠。想要看它,只有一手扣住罐腔,一手掀開過籠蓋,它自然會跑到手下的陰影處。這事慢慢地撒開手,它已無處藏身,形態畢陳了。

又長又齊的兩根鬃,攪動不定,上下自如,彷彿是呂奉先頭上的兩根雉尾。糾糾虎步,氣宇軒昂,在罐中繞了半圈,到中央立定,又高又深的大頭,顏色純正,水凈沙明的腦線,細貫到頂,牙長直戳罐底,潔白有光。鐵色籃脖子,孳孳堆著毛丁,一張翅殻,線紋細密,閃爛如金。六條白腿,細皮細肉。水牙微微一動,抬起後腿,爪鋒向尾尖輕輕一拂,可以想像它在豆顆底下或草坡窩內也有這樣的動作。下了三尾,又可看到它們親昵燕好,愛篤情深。三尾的須觸到它身上,它會從容不迫地挨身過去,愈挨愈近。

這時三尾如不理睬,它就輕輕裂開雙翅,低唱求愛之曲:"唧唧……油,唧唧……油。"其聲悠婉而彌長,真好像在吟唱"關關之鳩,在河之洲"。不僅"油"、"洲"相音,音節也頗相似。

多事的又是"人",總忍耐不住要用芡子去撩逗它一下,看看牙簾開閉的快不快,牙鉗長的好不好,預測鬥口強不強。說也奇怪,鼠須拂及,它自然知道這不是壓寨夫人的溫存,而是外來強暴的侵犯。兩須頓時一愣,頭一抬,六條腿抓住罐底,身子一震動,它由嫉妒而憤怒,由憤怒而發狂,裂開兩扇大牙,來個惡虎撲食,豎起翅膀叫兩聲,威風凜凜,彷彿喝道:"你來,咬不死你!"蛐蛐好勝,永遠有不可一世的氣概,沒有怯懦氣餒(音"內")的時候,除非是戰敗了。尤其是好蛐蛐,多次克敵而竟敗下陣來,對此奇恥大辱,懊惱萬分,而心中還是不服,怨這怨那又無處發泄,頗似英雄末路,徒喚奈何,不由的發出非戰之罪的悲鳴。

楚霸王垓下之歌,拿破崙滑鐵盧之敗,也能從這些小小蟲身上產生聯想而引起同情的感嘆。可恨的是那些要錢不要蟲的賭棍,蛐蛐老了,不能再鬥了,還要拿到局上為他生財,以致一世英名,付諸流水。這難道是蛐蛐之過嗎!?我不願意看到好蛐蛐戰敗,更不願看到因老而戰敗。因此心愛的蛐蛐到晚秋就不再上局了。有時卻又因此而埋沒了英雄。

如上所述,從早秋開始,好蛐蛐一盆一盆的品題、欣賞,觀察其動作,體會其秉性,大可怡情,堪稱雅事。中秋以後,養蛐蛐更可以養性。天漸漸冷了,蛐蛐需要"搭曬"。北京的辦法是利用太陽能。中有遇見陰天,或到深秋改用湯壺。"搭曬"費時費事,需要耐心。好在此時那些平庸無能之輩早已被淘汰,屢戰皆勝的只剩下十或二十條。

每日上午,蛐蛐桌子搭到太陽下,換過食水,兩個罐子摞在一起,用最細的蝦須簾子遮在前面。我也搬一把小椅子坐在一旁,抱著膝,眯著眼睛面對太陽,讓和煦的光輝沐浴著我。這時,我的注意力並沒有離它們,側著耳朵,聆聽罐中的動靜。一個開始叫了,聲音慢而澀,寒氣尚未離開它的翅膀。另一罐也叫了,響亮一些了。漸漸都叫了,節奏也加快了。一會兒又變了韻調,換成了求愛之曲。從叫聲,知道罐子的溫度,撤掉蝦須,換了一塊較密的簾子遮上。這時我也感到血脈流暢,渾身都是舒適的。

怡情養性應當是養蛐蛐的正當目的和最高境界。

文字來源:《蟋蟀譜集成》王世襄 著 上海文化出版社 出版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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