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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孩子的起跑線正不斷後移 人還沒站定已經輸了

文/白朵(甘肅定西人,海南大學2013年畢業,西藏某雜誌編輯。)

我的讀書生涯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

當時,鄉下的父母們沒有起跑線的概念,我們這些小孩子自我感覺是平等和愉快地在家門口上小學,再去鎮上上中學,去縣城上高中,直到進了大學才知道,原來我們早就輸在了起跑線上。

到今天依然能夠感受到剛上大學的自卑和無助:只能選擇最便宜的宿舍,為一份貧困資助金一遍一遍對著光亮的老師敘述自己的不幸,怎麼打扮都覺得土氣的自己。

2018年春天,我的孩子出生了,做足了我能想到的一切功課後,一直想著去了解我們這個縣的基礎教育。

秋季開學,我走訪和了解了同村的魏平根家和縣城的幼兒園。


1、拋家舍田,帶兩個孩子租房讀書的中年農民

在我們甘肅通渭馬營鎮李川村,孩子上學最難的要數魏平根家。他家也是村裡最貧困的一戶。

魏平根今年44歲,三個孩子的爸爸。女兒霞霞今年5歲,兒子偉偉3歲,最小的兒子才6個月。按過去的思維,孩子還小,沒到上學年齡,還可以四處瘋玩,但現在,再貧困也不能不為孩子的未來做點什麼。

在放開二胎的今天,農村家庭有兒有女,一般不會生三個以上孩子。但魏平根家特殊,他妻子是個殘疾人。用村民的話說「殘疾人國家不給計劃」。第三個孩子出生後,魏平根著急了,苦口婆心終於說動醫生給妻子做了絕育手術。

魏平根妻子名叫小燕,今年才29歲,智力正常但是聾啞,還患有小兒麻痹症,四肢僵直,只能做簡單的農活,因此嫁給大她15歲的魏平根。

上一輩的母親們,從來不知道該去做孕前檢查,小燕母親在懷她六個月的時候發現了囊腫,疼痛難忍,去醫院緊急手術,最終是麻藥的使用徹底傷害了體內這命苦的女兒。

魏平根的老母親72歲,同時患有心臟病、肺氣腫、氣管炎。平時老人閑不住,總是拼著最大的氣力去干很重的農活,也從來不準備看醫生,似乎隨時等待著重病不起的命運。

三個幼小的孩子,殘疾的妻子,蒼老的母親,這份家庭重擔都落在沒讀過書的莊稼漢魏平根一人身上。而魏平根本人,因嬰兒時期父母忙碌疏於照顧,尿液不慎入眼將眼睛損傷,現在眼睛散光特別厲害,視物不清,殘疾證上定為四級殘疾。

魏平根租住的院子里凌亂地種了些土豆

我們村原來有小學的,但幾年前已經撤併,魏平根選擇送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去距家最近的中林村中林學校。這幾年,村小也都開了幼兒班,但中林學校離我們村有10公里,每天沒法接送,魏平根決定為了兩個孩子受教育而離家租房。留下妻子和母親在家裡照顧莊稼和最小的嬰兒。

我們村總共有5個孩子是上幼兒園的年齡,一個在縣城,其他兩個隨父母,分別在銀川和上海上學,只有魏平根的兩個孩子上村級幼兒班。反正終歸都是要離家要租房,人總是想往高處走。但是魏平根不能不考慮到租金和學費的支出。

根據甘肅關於學前教育的政策:普通幼兒,每學期保教費不足500元的,按照保教費實際應收取金額直接免收,保教費超過500元的,直接免收500元;建檔立卡的貧困戶幼兒,每學期保教費不足1000元,按照保教費實際應收取金額直接免收,保教費超過1000元的,直接免收1000元。中林學校的幼兒班老師說,所有學生的學費全免。魏平根家屬於貧困戶,自然也是全免的。所以,上中林學校是魏平根目前最正確也最經濟的選擇。

那天去縣城辦事,我順道看了看魏平根新租的房子。

這是一戶人家的老莊(方言,為四圍用牆圈起來的庭院),房租一年200元。

縣城幼兒園的房租和學費都高,在縣城租最差的房子,一年也要2000元左右。租下這個房子,魏平根很滿意,他告訴我:

「住這老莊,孩子能像在家裡一樣大吵大鬧,我不擔心會吵到別人,還可以自己種點菜,又能省下一大筆費用。」

我去串門是個中午,院子依舊顯得空曠荒涼,地里蓬亂的是房東種的土豆。東西相對的兩座房子,東邊一座已經完全廢棄,眼看著快垮塌了。魏平根租住的是西邊的房子,大約30平米的屋子。

夢裡的世界才是最好的吧

掃視這傳統的老房子,破洞的炕,破損的炕箱,滿是裂縫的瓷磚地,曾經刷白又被爐火煤煙熏黃了的牆壁,老得快垮的沙發配個咯吱搖晃的茶几,這就是兩個孩子將來認字的地方了。

土炕上新鋪了一層廢棄的薄板隔潮,兩個孩子正午睡,小胳膊小腿自由自在地扔在炕上。初秋的風已經有些猛烈,吹得窗戶上緊蒙的塑料嘩啦嘩啦響。我發現這房子的窗戶沒有裝玻璃,窗框上只是蒙了一層塑料。

「等天冷得受不了了,再生火爐。我想(給窗子)把塑料加厚點兒,裝玻璃太貴了,再說,裝玻璃的話,壞窗子也得修。」

三口人的灶具非常簡單,一盆,一切菜板,一煤氣灶,一鍋,三雙筷子三隻碗。未來孩子們回憶起他們的求學生涯,會是粗枝大葉的莊稼漢爸爸做的蛋花湯泡饃饃,揪面片,拉條子。沒什麼蔬菜和肉類,更沒有牛奶,這位爸爸只能給孩子最基本的保障,使他們不會挨餓。

臨近下午上學的時間,我跟著魏平根和兩個孩子一起去學校。正是秋季新開學的前幾天,兩個孩子對學校很生疏,很不願意去,魏平根一手牽一個,一直送他們進教室。

村民牽著孩子上學。作者供圖

教室門口,迎面遇見幼兒班唯一的老師,她開口就責怪魏平根說,兩個孩子家教差。沒讀過書的魏平根不知道家教是個什麼,只是連連謙卑地說:「孩子小不懂啥,老師想怎麼管教就怎麼管教,我都聽你的。」

姐弟兩個一進去就擠擠挨挨坐一起,眼看著爸爸離開,兩個的眼淚像小溪水流,但膽怯讓他們不敢放聲哭,只是一動不動緊挨著哭。

兩個孩子自小在山野里跑著成長,家裡雖窮,但世界明亮廣闊,花香鳥語,養得他們十分調皮活潑。來到陌生地,和一群陌生的小朋友坐在一起上課,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幾年,幼兒園納入了義務教育。我們甘肅的通渭縣總共有18個鄉鎮,332個村。據縣教育局的數據,每個鄉或鎮都有幼兒園。全縣村級小學有96所,平均三個半村有一個幼兒班。中林學校的幼兒班就是這96之一。

中林學校距離縣城2公里,又靠近公路,接送學生方便,算是條件比較好的。而深山裡的村幼兒班,比如距縣城13公里的大河小學,上幼兒班的孩子多是跟著小學生步行上學。山路崎嶇危險,家長根本不能抽身送他們上學。

中林學校的幼兒班,只有一個老師,19個孩子,從3歲到6歲不分班,不分年齡的孩子一起玩耍。老師會給孩子教唱歌跳舞。教室環境也乾淨整潔,有一台多媒體電腦,孩子們可以跟著屏幕上的孩子唱歌跳舞。

老師說,這個幼兒班裡大都是留守兒童,因為距縣城近,中林村的村民土地少,年輕的父母們外出做事,孩子留給了老人,凡是條件稍好的都直接送去縣城上幼兒園。但具體問到有幾個留守兒童,她也說不清,她沒有更多的精力去關心到每一個孩子。

我看眼前的十幾個孩子,都胖胖的可愛,衣服乾淨,笑容明亮,而魏自平的兩個孩子顯得不夠整潔和面容委屈,他們的求學生涯就是這樣開始的。

中林學校幼兒園教室上課的孩子。作者供圖

而魏平根哪裡顧得那麼多,沒讓孩子凍著餓著還能租房給他們上學,已經使他有點得意。剛一離開學校,他就說:「種莊稼是耽誤不得的。」他為自己能孩子和生計兩不誤的周到安排感到滿意。

魏平根花4900元錢新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周末會載著兩個孩子趕10公里山路,回到深山裡的老家,抓緊時間乾田地里的農活。眼見著這個農民已經為孩子付出了這麼多,雖然他完全不懂得古人信奉的耕讀持家。

秋色漸深,偶爾在村裡,見到魏平根開著車載妻子去醫院,載兩個小孩子回家,車一經過,放出大聲且高亢明亮的秦腔或歌曲,有時候嘴裡還叼根煙,看上去很快樂很勤勞。

大人自有大人的精神勝利法,但是,孩子們呢,孩子們的未來呢?


2、買房門檻,限定了多少農民後代的未來

縣城裡有5所公立幼兒園,但是鄉村的孩子不符合條件。政策已經先將鄉村和城裡的孩子分出了差距。

《通渭縣幼兒園2018年秋季小班招生簡章》里明確規定:

堅持「劃片招生、相對就近」的原則,以戶籍和住房為準,低齡幼兒在通渭縣幼兒園片區內有戶籍(不含集體戶、掛靠戶)和固定房產,房產主是父母或祖父母,且與父母或祖父母為同一戶籍的,可報名入園。

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適齡幼兒,如有空缺學位可報名入園。

關鍵詞是戶籍和房產

但是,鄉村的家長們也在想盡一切辦法讓孩子上公立幼兒園。有把孩子過戶給城裡的親戚的,有舉債買房的,有托關係的,雖然幸運地把孩子送進了公立幼兒園的是少數。

我的朋友孫老師在縣城裡的中學做教師,她的兒子洋洋4歲,進了縣第一幼兒園。他們一家人的戶口都在鄉下,幸好教師有公積金貸款,她依靠貸款在縣城買房,兒子洋洋才有了進第一幼兒園的資格。孩子入園了,新房還空著未裝修,一家人另外租房住。

縣第一幼兒園,孩子們的生活顯然要豐富得多。作者供圖

自然而然,幼兒園的條件好了,跟鄉村幼兒園比,收費高出很多。

以縣第一幼兒園為例:

保教費

簡托(中午接送):一學期800元

日托(中午不接送):一學期1200元

(根據政策,免保教費500元。所以實際簡托幼兒每學期收取300元,日托幼兒每學期收取700元)。

餐費

每人每天:早餐4元。午餐6元。午點1.5元。全天11·5元。每月按22天計算,約253元。

簡托幼兒預收餐費500元。

日托幼兒預收餐費1040元。

學期末核算,多退少補。

以魏平根家的情況,全部收入只有低保(二類低保,每人每月288元,目前按照5人計算,每年總共有17280元),根本上不起這樣的幼兒園。

第一幼兒園約有1000個學生,而全縣城鄉幼兒學生總共約9500人,第一幼兒園佔了縣所有城鄉幼兒的十分之一。學校的老師隊伍也龐大,有100人左右。聽說這裡任教的教師基本是幼師教育專業畢業。

而分布在全縣各村的96所幼兒班裡的大約100位幼兒教師,基本是從小學老師直接做了幼兒教師,加上學校條件環境的差距,很多課程設置減縮到了最低限度。

洋洋的媽媽孫老師說:「在我們這個落後的小縣城,像洋洋這樣的孩子,早就輸在起跑線上了。跟大城市比,第一幼兒園差遠了,但生活在這個縣城,就只能這樣子。」

縣城的五所公立幼兒園,只有第一幼兒園提供早餐。孫老師說,孩子喜歡吃學校的飯菜,每周每天每頓飯菜不重樣,而魏平根可能終年都只會給孩子們做他的老三樣:蛋花湯泡饃饃,揪面片,拉條子。

今年中秋假期的前一天,第一幼兒園的廚師特意自製了月餅,發給孩子們。洋洋回到家說起學校的月餅,還很興奮。

在學校讀繪本的孩子。作者供圖

縣城裡的私立幼兒園們,基本是為那些不夠條件上公立的鄉村孩子準備的。只有學費和公立學校看齊了,教學質量參差不齊,老師的待遇也比較差。

我走訪了一家縣城私立幼兒園紅舞鞋幼兒園,這裡的教師工資待遇是:

沒有教師資格證的教師每月1200元,試用期三個月階段沒有收入;

有教師資格證的教師不用試用,每月1500元。

這已經突破和接近了最低工資的底線(根據《甘肅省最低工資標準暫行規定》,通渭縣最低工資每月1470元),縣城裡一般超市裡的收銀員大抵也是這個工資,而做一個幼兒教師的操心費力,只看勞動強度已經超過超市收銀員。


尾聲

都說,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可是,有些孩子的輸是註定了的

已經有越來越多醒悟過來的父母們逐漸理解了有一條無形的起跑線,逐漸懂得了要拼盡全力,讓孩子接受好一點的教育,儘管他們也更明白,無論怎樣,那都是一場贏不了的長跑。

現在的鄉村,村小關閉大潮還不見停止,上學越來越遠也越來越難,為了好一點的教育而導致的人口流動,快速加劇著鄉村固有基礎結構的動蕩。為那看不見的「起跑線」,更多的人背井離鄉,到鎮上或縣城租房讀書,本是生在鄉下的孩子,不得不在有了人生記憶之前就離開遼闊豐富的大自然,帶離了家,被關到陌生的房子里去認識書本上電腦里的世界。

年輕人都奔向有工作機會的城市,被留給老輩的孩子也因為不能不接受好一點的教育儘力投奔大地方讀書,鄉村就這樣被各種原因各種合力頭也不回地拋棄。土地荒置越來越多,鄉土的根不斷被拔起,故鄉,土地,自然,這些曾經精神上的美好依託,正以超乎想像的力量和速度瓦解著。

我也在這落後的西北小城裡土生土長,並沒有比針尖更大的見識和智慧。

此刻,為了不讓七個月大的孩子當留守兒童,我辭掉了在城市裡的工作,決定在這個連移動信號都不願意「搭理」的鄉村裡陪同孩子長大。但我的思維視角始終都是自由飛翔和趨利避害的,為我的孩子的未來做出什麼犧牲我都會心甘情願和不遺餘力。

此刻有渾身的力氣和決心,可誰能告訴我,我還能做什麼,我和魏平根比有什麼相同和不同?

【注】本文涉及人物處已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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