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時光過清亮（薦讀）
把時光過清亮
文｜白音格力
◆你對一朵花，投去眉梢的喜悅時，花也回你喜悅的眉眼。你一低頭，花瓣上就開著露珠般的低語。世間最美妙的事，或許就是這樣，彼此默默，卻能將相投的氣息深嗅。
◆像一支小箭溫柔地射入——總有這麼一個人啊，一個人，一個人的眼神，一個人的一句話，銳不可當地穿過身體里最柔軟的部分。
恰恰好，你為他，準備了最柔軟的光陰。
◆年歲漸長，於窗前看窗外，把山看靜了，把花看香了，把雪看落了，簡簡單單地。然後於窗內，把書翻到舊，把墨寫到淡，把一扇窗守到老，孤美而踏實。
◆與你在最美的一個詞上坐一坐，聽聽風，看看月。這是多麼美的事。
也許太詩意了，與日常，與樸素人間，顯得過於縹緲，不真實。也許又是因為，明知皆是俗人一個，所以此生欠著彼此一份詩債，便要借了清風明月，與你花影婆娑。
◆看過太多跑在俗事中的人，跑在糾葛中的人，跑在你爭我搶中的人……永遠停不下來。
希望更多的人，能夠停下來，小坐小坐。
在灰心處停下來，坐到明亮處；在煩惱時停下來，坐到清涼處；在怨憤里停下來，坐到開闊處；在計較時停下來，坐到禮讓處；在自我里停下來，坐到無我處。
小坐，有大美。
◆一方硯本身也是坐在案頭上，時光里，坐在詩詞上，山水中。如此寫出來的，美就真美，涼就真涼，靜就真靜。
◆與一個人要講緣分，與一段文字也是。唯一不同的是，與一個人的緣分，在於你從這個人身上看見自己。與一段文字的緣分，就在於，你從這段文字里看見另一個自己。
◆緣，是一池疏雨，要偶遇才能有好情致，你打傘站在池邊，滴答清響，恍惚回到款款往事中去；情，則是一枝菡萏，香遠益清，池上煙雨低，所有的美，全在那一枝上，孤幽清冽。
◆我知道，我終將撫摸不到你日漸蒼老而甜蜜的容顏。還好，有你的名字，陪我多年後，在某個午後的花樹下，打盹。
◆心事，就應該這樣，是淡的痕，素的影，清的涼，有些哀惋，卻值得愛憐，是寂寂孤月心，亭亭圓泉影。是的，終歸，心事是一泉水，倒著他的影。
◆在我的記憶里啊，我眼睛的旅程是看見山水看見你，我耳朵的旅程是聽見花開聽見你，我手指的旅程是觸到風觸到雲觸到你。
記憶是飽滿的行囊，即使在它把你遺忘的時候。我記得你。我們都有單薄的旅程，我的行程已定，註定與你相遇。
◆往事一陣雪，憶，是一匹白馬。你是方向，是關山重重，是春暖花開；我是一串馬蹄印。你和我之間的距離，是想念，是長長的鞭子。
憶，是長了腳的。一動念，便千山萬水。
◆歲月很長，心態可寬。長的是時間之河，寬的是自己的兩岸。漂得了河，順得了水，有浪也不怕，浪花道由白雲盡；上得了岸，看得了花，有風也不怕，落花遠隨流水香——這就是好人生。
心寬者，路迢迢水長長，走到哪一步，都是好風光。「一孤舟，二客商，三四五六個水手，扯起七八頁風帆，下九江，還有十里」——留給春風報花信。
◆孤中苦中一拳石，喜時樂時幾竿竹。管他風雨來去，自靜默如石，風搖竹響。
◆因為光陰之美，我要努力再努力，把整個身體，變成一座山，一棵樹。這樣我就可以更好更好地去感受一座山寫出的草木篇章，一棵樹開出的光陰花捲。
不，這樣還不夠具體。我應該把自己綉進去，用刺繡的針腳，細緻地綉進那些山水裡。我應該讓整個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融合於一山一水一花一草。讓手指掛滿黎明，讓胳膊長滿草徑，讓胸膛填滿泥土，讓眼睛蓄滿秋水，讓鼻息開滿蘭。
◆五月，騎一匹馬，到一次兗州，看一回一尺雪，那裡的時光很慢，快馬也懶了腿腳，走得緩緩。也許還能遇見張岱，花棚下賞花，不用續茶，一杯茶就把時光坐老了似的。也許，還會在此地定居，也做一個花農。侍奉一尺雪，款待半生緣。
◆一路走來，生活清淡下來，人事看淡下來。就像一棵花樹，越老花開得越清越涼。或許最美而又最該珍重的便是，內在的天氣，多少多少個彈指，仍是好花天。
◆我想去租一間屋，搬到心上，讓落了的花住，讓路過的往事住，讓沒寄出去的信住。
我總對遠方懷有美好的願，相信某一天會有好消息傳來。比如，白露待嫁，花轎嗩吶。
◆我知道，終是要老了，像一朵花退到清涼地，像一池水藏住了心事，心也歸於淡泊，歸於清凈明了。遠山有雲，長松清風，於窗前掩捲髮發獃，窗扉漏一地月光，心裡蓄滿秋水。
◆草老了，一下子把秋天老成一根根心弦。秋水彈奏，長句短句，舒舒緩緩，彈慢時光。
去走走吧，踩著落葉，踩響一串串掉落的音符。隨便走走，隨便走在小石橋上，小院籬邊，隨便聽一首老歌。把眼聽濕了，把笑聽暖了，才明白，不為遇見你，只為身上落滿你的旋律。
◆一個人飲茶，飲的是光陰的香，是獨自的清歡。能在自己的世界裡時有清歡一場，向內豐盈，是一種能力。與友人小坐清飲清談，能忘我，亦能找到另一個自我。或夏日涼亭，或月下長廊，或雪夜窗前，茶香裊裊，兩個人，能讓時光慢下來，是白雲與幽石，溪花與禪意，相知相歡。
◆月下，有人讀詩，有人撫琴，有人河邊洗著舊衣。
最新的那件舊衣，也許還粘著花影，是早月多情，送過的梨花影；最舊的那件舊衣，已破了洞，漏著微涼的更聲，但每一縷舊顏色里，都珍藏著千里的嬋娟，每一絲老褶皺里，都隱藏著涼薄但歡喜的光陰。
一顆心，何嘗不是一件衣呢？那些漫長的落滿塵埃的歲月，何嘗不是一件衣呢？
月下，洗的，又何嘗不是一首詩，一縷琴音？
◆托明月借幾縷雲，包紮塵世的傷口，然後采一顆光陰的白露，小心踩過往事的霜，袖口有墨香，衣襟上粘滿花籽，去一個可以種花的地方。
◆功名事，塵煙事，般般事，都如此了了。心之所至，無遠弗屆，去不到，只是因為塵緣未了，心事未盡。放下處，拂衣而去，忘的忘了，藏的藏了，化作長風，雲月，與花木。
◆一別經年，若真會於某一刻見到你，我將以綠荷池，以白雪詩，以一地清涼涼的月光，以清風的形狀，以白雲的聲音，以悄悄，又悄悄的慈悲，與你招呼，甚至與你擦肩。
◆也許就是為了一盞雨前茶，我把屋前種滿新篁，春來茅舍做佳客；也許就是為了一樹梅花雪，我把暖閣生旺紅爐，冬來堂上做隱士。
◆如果我愛書，終老時就留下幾本書閑來翻翻；如果我愛琴，歲月深處也只留下一張琴閑時送山川草木幾支閑曲；如果我愛筆墨，光陰鋪好的箋上，我會閑筆寫下幾個字，寄不寄給你，你都是那些紅紅白白最美好的回憶，千嬌照水。
◆總覺得，一個人的眉間，是一個旖旎的地址。
◆眉間有草木清香，桃花會從《詩經》里出發，乘舊時月色而來；有往事清美，光陰會從另一個人的望眼裡，寄長長的信來。
◆低眉於友，可交一生；低眉於愛，可修百年；低眉於己，可得歡喜。
◆我最想去的地方，不是你的心頭，而是你在世清揚的眉間。
◆眉間可見出一個人的風情，更可見出風骨。
一個人，能走進百花深處，眉間便春山澹澹；能退到風煙俱凈，眉間便秋水盈盈。我希望鉛華洗盡，眉間仍有風骨，透著清氣自喜。如此，面對塵世，能傾山雨入盞，潑月色入畫；獨對自己，能邀明月入懷，注清泉入茶。
◆不是每個人心中都能長出蓮，更多的時候，是晚涼含笑也要上蘭舟，去尋一池心荷，不牽絆，不愁怨，也許能採得荷，晚了還有飽滿的蓮蓬，如果還是晚了，便可以采來一曲，荷風填詞，裝滿小舟。
◆把書架上的書撫摸一遍，把走過的路輕輕踩過，把那些開著的花皎潔著的月，那些幾程的山幾程的水，那些草香木香，都一一懷想過，然後於自己的日常中，自成篇章。
我知道，我的日常，只願如徐霞客所說的——桃花流水，不出人間。雲影苔痕，自成歲月。
◆花泡的茶，月釀的酒，再美也不及你手指纖美，欣然端起的那一杯。即使只有懷想，但一杯清水裡，照著你的影，可以與光陰小酌。
◆花開的一畝田，雪落的白衣裳，指尖的墨，信上的落款，都是歲月的暖，光陰的香，最後成為一個人氣質上的暖香。
◆我從塵煙里退出去，你從桃紅柳綠里走來，彷彿天下所有的詩，在一夜月光下，落成雪，映著梅。終於，我是從唐朝出發的一場初雪，你是趕回宋朝的一枝照水梅。
◆我只想，活得越來越簡單，最後活到一份痴里。只做一支瘦筆，淡墨，闕處，總有痴心；霜白，暮晚，總有痴情。
◆讓我們都是溫暖的人，讓時光於白雪裡開紅梅，讓紙上落下的字都帶著體溫，讓你讀的時候形容詞都是懷抱，名詞都是暖的香，動詞是歲月噠噠的馬蹄，給一個痴的人，送長長的信。
◆從前，一念到這兩個字，心就軟了下來。從前，對現在而言，是把搖椅，是香幾，是筆硯，是花箋。於搖椅里，慢慢搖著，悠然念著；香几上擺著兩隻杯子，喝一杯，滿一杯；心則彷彿是一方硯，清風研墨，月色添香；有千言要落筆，卻在眼前的花箋上，只描了一紙素影。
◆想想，就與你這樣老去。煙水淼茫，廬舍遮映，看桃李自春，流水落花，又見雨肥梅子，風老鶯雛，或桐花鎖雨，片月銜山，再望含雪窗外，與一人一書相老，有空白之妙。
◆我把詞語，一枚一枚地請進屋，坐燈下，然後鋪開紙；
我把月份，一帖一帖地臨摹好，擺門旁，然後續上茶；
我讓一場雪落進往事，讓桃花一直開在路口；我挑了屋檐下的雨簾，選了芭蕉桌椅；我借了詩的敲門聲，安排了萬籟俱寂時分；我甚至盜走了月亮，拾起了雲的腳印……
……念斯人。
◆一生的好煙水，彷彿都煮了茶，釀了酒，與你對飲對酌，坐老光陰；都寫進了千章草木，萬幅畫卷，與你相知相悅，相從往事，隨書頁一起泛黃。
◆我以一首詩的模樣，坐在紙上，站在每一個你可能途經的月份里。某個路口，某場雨，某夜的敲門聲，全是你；月色澆在我手心，全是你；雲落到我眼裡，全是你。
◆書疊青山，燈發紅豆，可念斯人。
念斯人，念的是一段錦般的光陰，念的是錦上的涼。
與你不相見，也不再有相逢，如同一段錦，穿不得，卻那麼華美，那麼寂涼。但因為有念，彷彿錦上流著清風，長著竹枝蘭草，有屋舍，有桌有椅，有好山好水，有茶，有琴音。
◆一個人能守素，心便素凈。不求華衣，一衫青，一衫白，青的正好等煙雨，白的正好映花色。其實早在心裡過起了素雅的生活，心上有件衣，裁一尺月色為布，剪一縷花影為線，光陰穿針，量心而作。
心上的素，是有溫度的，讓人踏實安穩。
◆素，是本色的帛，是一個人乾淨的底色，也是日常，是大雅。
素的物，有靜美；素的人，有喜色；素的生活，有味道。
所以我多想，給一枝花選個素瓶，清水能養出雲影相繞；給一個黎明挑篇素詩，我走進草徑的腳印能踩響滿山的韻腳；給一段光陰穿上素棉，平平常常的生活也能有溫暖的質地。
◆人一生，缺一件白衫，就如同山缺了雲，花缺了風，窗缺了月。
我知道，現在我只在精神上，極度迷戀著白衫。
◆白衫，是一個人的光陰，孤美，清冽，上面開滿梨花，像一首憂傷的詩，最終，一個字一個字，落下來。我們的人生，不就是從脫了一件白衫開始，變得滄海橫流嗎。
所以，我一直迷戀一件白衫，它讓我單純，讓我憂傷，讓我能一次次地回到往事。
◆一生的歲月，能穿得起白衫的時光，很短。像一場雪，落在身上，薄薄的白，惹著涼，卻瞬間就沒了。可是，那麼美。
◆喜歡做些簡樸的插花，每日在書架上，與我說著歲月閑話。
聊幾句去年南山落梅的格律，或竹石旁流水說起的往事，又或者一場小雪經過青石巷，愛上了雕花的窗，再或者幾個方塊字在一本長卷里擺酒送友人。
一直聊到天黑了，花淡了，枝枯了，眼睛笑了。
◆心中要有那麼一個地方，或是山水畫卷，你的足音是深邃的墨，點染一點青，一點白；或是遠方和詩，你明明到不了，卻彷彿去了又去。
心中總該有這麼一個地方，你來去自若。那裡——溪響松聲，清聽自遠；竹冠蘭佩，物色俱閑。
◆那一年，我決定做個一生看花的人，面容安詳，內在柔軟。
我知道，人一生，看了一些好景，念了一個好人，途經一場花開，就足夠了。你摘不走一縷花香，能讓你日久生香的，不是花，不是人，而是你自己心裡，始終有一段柔軟的光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