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讀今敏經典《未麻的部屋》：用剪輯打造的華麗謊言

《未麻的部屋》這部影片奠定了今敏後來的影像風格，也是對今敏「以剪輯驅動敘事」的影像手法的最好體現。

文／電影傳送門

相比因通俗的普世價值和細節豐富畫面而聞名的吉卜力一眾人，今敏在觀眾心中的知名度低了很多。

其實今敏對電影製作者們的影響卻非常大，就連大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的口碑作品《盜夢空間》里都出現了與今敏影片類似的剪輯手法和概念構思。

今敏照片

下面這個視頻論文，將從今敏導演的處女作《未麻的部屋》分析他獨特的剪輯思路和手法，一起來看看吧。

曾憑《黑天鵝》（同樣有今敏的風格痕迹）幫助我們的小「瑪蒂爾達」娜塔莉·波特曼拿了奧斯卡金球雙影后的導演達倫·諾夫斯基，甚至就直接的在他《夢之安魂曲》中「抄襲」了《未麻的部屋》。後來今敏為這事親自找上門，諾夫斯基認為這是對他的「致敬」。不知道大家如何看待？

（諾蘭《盜夢空間》、達倫·諾夫斯基《夢之安魂曲》與今敏影片的相似分鏡）

我覺得這一名望落差首先是因為今敏導演的作品主題更多關注的是根植在日本本土文化下，小人物的內心世界。雖然沒有達到大衛·林奇那樣詭譎迷離的程度，但觀眾在觀影后獲得更多的也是個人化的、甚至要對日本文化有認識才能獲得的感性體驗。

另外一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今敏導演會使用剪輯參與敘事，甚至故意發出對觀眾理解劇情會產生誤導的信息。而且這一作用發生在我們的潛意識裡，也就是說你在看今敏電影的時候在不經意間就會被今敏混淆了真假，越看越對劇情發展一頭霧水。今天我們就來以今敏導演的處女作《未麻的部屋》舉例。

這部影片奠定了今敏後來的影像風格，也是對今敏「以剪輯驅動敘事」的影像手法的最好體現。我們要來看看他是如何先把戲耍在指尖，在劇終後又讓我們不得不承認他對影像藝術的理解的深邃。

《未麻的部屋》的剪輯思路

在百年前的20世紀10年代，剛經歷了一戰和社會變革的前蘇聯，電影物資非常匱乏匱。但是那時的蘇聯影人們被社會運動所鼓舞，堅持用已被曝光過的影像膠片開始實驗研究，這些研究就非常大的給後來著名的蒙太奇學派提供了理論和人才的支撐。

其中一個重要人物，列夫·庫里肖夫就和他的研究小組發現了：剪輯可以使影像的意義與畫面的內容不相同，甚至可以產生新的意義。這個結論在後來被命名為「庫里肖夫效應」。比如接下來的這一次實驗材料中，你可以感受一下在各自獨立的三個片段中，同樣的一個男人臉龐的特寫鏡頭產生的不同含義。

（庫里肖夫進行影像實驗）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感受到（不然也不會關注本號），第一片段表現的是男人「對食物的飢餓」，第二片段是「對孩童的悲憫」，第三片段則是「對女子的慾望」。這就說明了，剪輯順序不同，可以令觀眾對影像產生完全不同的意義解釋。

往深了說，就是影像的運動其實並不如外觀所看到那樣，而是經過我們的思維活動處理後被強加到一幀幀靜止的畫面上去的，在幀與幀之間起邏輯連接作用的是我們的想像力。

今敏就是利用這一人類對影像天然的心理基礎（也是影像之所以是藝術而非對客觀世界的機械還原的原因），使用剪輯在《未麻的部屋》里打造了一個華麗的謊言。

劇透警告

比如在未麻做噩夢的片段中：

今敏把未麻視角的拍攝裸露照片的噩夢片段，兇手視角的行兇動機的閃回，以及全能視角的真實的虐殺暴行剪輯到了一起。在這快速的剪輯中，作為觀眾我們很難分清也沒法預測鏡頭到底來自哪一個視角，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幻。

更重要的在這一次段華麗的蒙太奇過後，今敏馬上剪輯到了一個未麻從拍攝的噩夢中驚醒的鏡頭。看到這裡我們作為觀眾一定會認為，這是在表現未麻因為人格分裂而在夢中了殺人。因為作為在庫里肖夫效應的作用下，我們很自然的就在前後兩個場景之間建立起了本不存在的因果關係。

相似手法在影片中被多次使用，例如下邊這個：

今敏在未麻聽到禮花筒聲音後，忽然通過禮花筒的特寫，剪輯轉場進入一個三人組合聚會的場景，此時我們內心一定發問：他們是又複合了嗎？而直到接下來的一次拍肩，再次轉回最初的場景，我們才能最直觀的看出（其實也可以從雜誌封面的細節中的看出）那只是未麻恍然浸入的回憶。

今敏就是通過這樣的剪輯，讓觀眾在真實和幻想間來回跳躍，這樣首先會對觀眾的「破案」思路發起挑戰，讓我們為解答片中疑惑，分辨虛實而必須時刻對影片的微小細節保持專註。因為作為一部主打燒腦的電影，《未麻的部屋》就非常依賴這些微小細節來為最後謎題的解答提供鋪墊以及合理性。(是不是很像《盜夢空間》？)

更深層來看，這種剪輯也超越了表層的敘事文本。如果你足夠細心你肯定會發現，隨著故事的發展進行，未麻精神狀態開始了螺旋下墜，剪輯的頻率也隨之加快迫並使單鏡頭時長逐漸變短，我們看到越來越多未麻內心的主觀世界。這個過程在情節層面反映的正是未麻逐漸幽閉內化，墜入自我分裂的深淵。而對於觀眾，我們正是借著剪輯，在心理上和未麻一同體驗了這一逐漸下墜的過程，直到最後我們也和未麻一起分辨不清現實和虛幻。

另外還值得一提的是，下面這三個剪輯：

在這三個片段中，今敏利用快速剪輯在未麻的現實世界和劇組表演之間進行轉場，在觀眾對新場景一頭霧水時，再揭示到底前後場景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幻。這種通過打亂影片時間線而構成的小戲法需要很高超的剪輯技巧，因為前後兩個場景之間其實並無意義和邏輯相關。而今敏則憑藉著熟練的快速剪輯和動作銜接式剪輯技巧，把一個個在故事線上不連續的場景重新粘合在一起。這樣不僅給影片增添了戲劇感的緊張感，同時還有為逼迫觀眾保持專註而加入的懸疑元素。

《未麻的部屋》中的一些突出手法舉例

動作銜接式剪輯（Cutting On Action）通常指的是在：A動作發生的瞬間剪輯，拼接上在運動方向或形狀上相似的B動作，已將兩個不同的鏡頭能符合觀影邏輯的連接在一起。

我們常可以在《未麻的部屋》中看到用動作銜接式剪輯實現的景別、視角變換：

或是轉場效果：

這樣的剪輯首先是讓影片運動得更流暢，同時它也允許今敏緊緻影片的節奏，精簡那些只起描述作用的，與劇情不太相關的場景，讓每個出現的場景都布滿重要信息和危機懸念。

另外還值得一說的是今敏對音效的使用，在下面這個場景中：

通過音效（請自行腦補），我們同時感受到了演唱會的熱鬧喧嘩和雜貨鋪的沉靜平淡之前的強烈反差，未麻的的兩種人格在此處被並置在一起，凸顯了她的日常生活和演藝名利場之間的強烈反差，同時也展現了日本人在多重身份下的生活方式。

總而言之，今敏利用剪輯讓導演在電影中以突出的作者身份參與了影像敘事，這同時超越了模模擬實的技術主義（好萊塢電影）和揭露真實的寫實主義（歐洲電影節價值指導下的藝術電影），進入了質疑真實的先鋒派現代主義電影之中。

剛開始寫這篇影評時，正好是今敏的八周年忌日，微博上只能依稀看見一些對今敏的留戀。和某位白髮影人隔幾年就要來一次的聲勢浩大的隱退比起來，聲音真的太小了。看看今年《妖貓傳》和《邪不壓正》在評分人數最多的貓眼電影上的低分，我想這樣個人風格強烈而且企圖「能不能不講故事」的作者導演，在國內多數觀眾把電影仍視作被用來消遣的工業製品的環境中可能就是不受待見。

可是電影這門藝術需要這些導演，需要他們讓電影從其他六大藝術中獨立，不只是造夢般的展示奇觀提供感官刺激，而是可以探索人物內心意識，或是從反映不可見的社會意識形態的高級藝術。

但是普羅的觀眾們什麼時候才會開始需要他們呢？

- END | 動畫學術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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