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展: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評《地獄之花》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讀永井荷風的小說時,總會想起這首柳永的《鶴衝天》。這首詞是柳永早年之作,他因為參加科舉考試落榜不第,心中難免失落不甘,所以寫詞進行排解。詞人恃才傲物、狂放不羈,名落孫山後放浪形骸、出入風月場中,以此作為反抗。年輕的詞人能夠將自己與平民同列、同情煙花女子,表現出蔑視功名、鄙薄卿相的傾向,是難能可貴的,但同時他也為這種叛逆付出了沉重代價——南宋人吳曾的《能改齋漫錄》卷十六里記載:「仁宗留意儒雅,而柳永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衝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皇帝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從此柳永便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長期地流連於坊曲之間。
這般流連,可被看作是一種隱逸。大隱隱於市,永井荷風亦是如此。他曾說,「西洋近代思潮像過去一樣使我們昂奮刺激,但首先現在的我們更加厭惡和絕望。……我更崇拜那些心性安然、恬淡度日、不慍不怒、頤養天年的中國隱士。在這裡,江戶時代和中國的文學美術又使我感到無限的慰安。」從人生經歷來看,永井荷風與柳永及其肖似,他們同樣選擇了在風月之地「市隱」的生活方式,也同樣從中汲取靈感進行文學創作。煙花巷中,佳人們的一顰一笑引發了無數故事,也觸動著文人的心弦,被他們傾訴於紙上,在傳唱中引發迴響。但兩者之間也存在不同之處:被歌伎乞詞換取資助,是柳永落第後的謀生之道,他也並沒有徹底放棄功名之心,歷盡坎坷後還是踏上了仕途;而永井荷風則是出於叛逆、反俗、反戰、懷古的本性,主動接觸下層女子,並醉心於江戶風情的庶民生活。他一生避免朋黨比周,力圖保持清醒獨立的自我,用寫作來拒絕封建倫理道德和軍國主義暴政的干涉,進行消極的藝術抵抗。永井荷風的筆就是他的武器,用來維護自己的信念,也直指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對錶面西化實則落後、道德至高卻是偽善的社會醜惡現象加以諷刺和批判。同時,他的筆也是他的撫慰,他懷念傳統之美,道盡世態炎涼,雖著眼在秦樓楚館,卻不像柳永那樣濃施予情,而是用世道變遷作為對比鏡像,展現男女交情之際所顯露的複雜人性。
人心本就是複雜的,唯有不迴避才能將其看清。正因為對愛與傷害都深有體會,永井荷風才力求在捕捉美的同時去反映真實。在小說中,他塑造的美往往展現於醜惡之中,甚至在同一人物身上也可以美醜交織,隨時轉折互映,也正因此更顯一瞬之真、一時之美的可貴。他的筆因家傳漢學底蘊深厚而富有詩意,又因日本傳統美學影響而走向空寂——畢竟「人間萬事轉頭空」!永井荷風認為,「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人情佳處如美景,雖不能永恆,但是遇見過、存在過,便勝過從未相逢。他曾在《美利堅物語》中感慨:「這就是人生吧!想忘卻的忘不了。明知不可為,偏偏會深陷其中。這種理智和情感的不斷抵觸而產生的煩惱,永遠無法平息。進一步也可以說,這是靈與肉的鬥爭,是現實和夢想的衝突和矛盾。如果沒有這種種荒謬,人也許會生活得十分幸福吧!……但我認為這種充滿了靈與肉的煩惱絲人類永遠無法避免的,人永遠逃脫不了達不到理想境界的悲慘命運。」
雖說煩惱不可避免,永井荷風的態度仍是非常明確的。在他看來,不管命運將人引至何方,個人並不比社會渺小,只要堅持真實做自己,就是遠勝偽善的存在,而真實又往往顯於真情之中,真情則多見於男女之間,所以他選擇直面人慾進行創作。在他筆下,人慾是可以顛覆大眾認知的。無論是愛還是仇恨,更放不下的都是男人,更承擔不起的也都是男人。男人永遠難以忘懷過去,女人則是活在當下,若有機遇便牢牢抓住,隨時能夠放眼未來。良家女子雖多柔弱,也能從命運的打擊中站起來,閱盡滄桑的煙花女子更是不懼命運捉弄,能忍下心中傷痛,再從傷口裡開出花來。在性別歧視、看低女性的時代,永井荷風能夠讚美女性、欣賞其堅強的一面,是非常難得的,同時他又能在命運造就的覺醒與堅強中力現自我與人情之美,這一點更為可貴。對於在泥潭中掙扎的婦女來說,世事造化皆可忘懷,能在這樣的女子心中留下痕迹,讓她們上心記住的,必然是動了真情。只可惜,真情總是被辜負——但在永井荷風的小說里,故事並不一定總是「痴心女子負心漢」得模式。
辜負真情又如何?把握當下、體會歡悅或許更為重要,畢竟這也是一種真實的追求。現代的永井荷風並不想像過去一樣批判潘金蓮那般的女子。不論是在《梅雨時節》中君江最後又一次遇見川島,還是《濹東綺譚》里作者創作小說《失蹤》男主角與妻子的結合,都可以看做是永井荷風對「潘金蓮」式女子的復現——前者是潘金蓮重見王招宣,君江就是被川島調教走向了墮落,又最後見證了他的消亡,好比潘金蓮「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於張大戶家」;後者是武大郎得妻於張大戶,種田選擇忍氣吞聲娶光子,是圖她帶來的好處,經歷的等於「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走上這樣的墮落道路,是世情造就,並非「潘金蓮」個人過錯,即使故事中有相關男性對其加以批判,但作為作者,永井荷風對這樣的女子還是同情的。他曾對藝伎從良如此評價:「藝妓為何出爾反爾呢?據圈中的人說,一旦下水的人,打熬不住寂寞,不管有怎樣的覺悟,終究無法像普通女人一樣,能巧於應對使之安心下來的丈夫的一片關心。……孔明用兵七出祁山,匹婦七現七退又有何奇怪?只要其人的作為不累及他人,不妨礙後代就可以了。」能持這般觀點,永井荷風真可謂「人如其名」——
會用「荷風」這個雅號做為筆名,是因為永井從小便是身體虛弱、心思敏感,於是早早的在十幾歲住院時有了初戀——他愛上了一名叫「蓮」的護士,從此選擇自稱「荷風」,守護花朵般美麗的女子。這個跟隨他終生的名字,可謂是他一生所作所為的見證——他所關注的女性,在他人看來,是掙扎在命運泥潭中的下層人物,而在他看來,她們都有著「出淤泥而不染」的光彩,所以怎能不去化身為風、殷勤守護呢?他愛她們,就像愛俳句、狂言、凈琉璃、歌舞伎、浮世繪、草雙子……而這所有的江戶藝術和煙花女子一樣,終會消逝。「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唯一挽留的方式只有讓它們在創作中登場,於是,永井荷風選擇「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
雖然他最終孤獨謝世於陋巷之中,未能有「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的場景出現,他依然「自是白衣卿相」。
又:此書存在一些翻譯問題,比如音譯與意譯並存,「宇伽之御魂神社」與「稻荷神社」其實是同一存在,又比如錯解漢學典故,「手持掃把簸箕進入我的家庭」應譯為「為我願執箕帚」,意思是願意充當妻子……瑕不掩瑜,雖然譯文有些缺陷,永井荷風的書仍是好的。
本文刊登於《北京青年報》,作者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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