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吸引渣男體質，不過是好女孩被馴化的結果

文/侯虹斌（專欄作家，媒體從業者）

在《情書》上映之後二十多年，導演岩井俊二又拍了一部以信為載體的電影《你好，之華》，英文名叫做《last letter》。

很難不拿這部電影與《情書》作比較。與《情書》里的藤井樹一樣，《你好，之華》里的女主角之華（周迅飾），也是在圖書館裡面工作，喜歡寫信。而且，電影里的主場景都是在冬天，都是厚重的、寒冷的、清洌的。女主角重新回到校園，收集回憶，才逐漸明白了少年時代的那種情愫到底是怎麼回事。而真正的故事主角，也是不曾正面出現過的，僅僅作為回憶剪影的人物。

而且，《你好，之華》是一部充滿了中國當代生活細節的記憶。

一

岩井俊二是一位溫柔的導演，他的故事裡總是給我們展現了那些美好的、恬靜的女性，她們的愛，她們的友誼，她們的親情。從《情書》到《四月物語》，從《關於莉莉周的一切》到《花與愛麗絲》，總是有一種純凈透明的憂傷，憂鬱的凝望。

但大家只記得《情書》的美好，記得大雪中女主角一聲聲的「你好嗎」，記得圖書館窗前的風，記得那個心隨簾動的男孩；但人們可能都忘記了，這一場情愫，是以男孩對女孩的校園霸凌開始的：男孩不知道如何表達好感，就用各種方法欺凌他喜歡的女孩。可是，當經過時光濾鏡之後，那些初始的記憶，就被美化、裁剪成青春的悸動了。

《情書》：圖書館窗前的男孩，是多少人的回憶殺

在《你好，之華》中，從未出現過的那個隱藏主角，名字叫做之南，是一位家暴的受害者，並且因為家暴影響患上抑鬱症，最終自殺了。

影片一開場，就給我們看了一場陰鬱的葬禮。去世的，是姐姐之南，她留下了兩個孩子；照顧家人的，是妹妹之華和她的丈夫周文濤（杜江飾），有一個孩子。幾個大孩子之間，互相守望；姥姥姥爺，也和藹可親。孩子們雖然悲傷於母親的離去，但是他們仍然想要與姐妹一起玩耍，想要順暢的WIFI打遊戲。人雖然去了，但是日子還是要繼續。一切總會回歸到正軌。

不過，在之華替代姐姐之南參加初中同學畢業三十周年聚會，並偶遇姐姐的同學尹川之後，故事就發生變化了。

秦昊飾演尹川

在之華的回憶中，之南是初中時代男孩子們心目中的女神，美麗、大方、成績優異，有資格作為學校畢業生代表發言，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未來有大把的希望和憧憬。但誰也沒想到，進入大學之後，之南離開了男友尹川，後來嫁給了一個叫張超的男人。從此她的人生墮入了深淵。

沒有人了解姐夫張超是什麼人。之南極少再與家人聯繫。只有一次，之南的女兒睦睦打電話哭著請之華去救救媽媽；之華看到的姐姐，已被張超打得遍體鱗傷。然後，張超離開了之南和一兒一女，消失了。

之南是抑鬱症自殺的；可她的家人和妹妹，只敢對外說她是病故，因為怕丟人。

女兒睦睦，長得與母親一模一樣，與表妹平靜地生活在姥爺家裡，彷彿母親的亡故已是過去式，不曾給她造成傷害。

二

影片中，周迅飾演的之華，是一個很溫暖，很日常的家庭女性。她從事著一份輕鬆的工作，照顧孩子和家人，對自己的婆婆、外甥，不僅有日常生活的照應，還有付諸情感的理解：一邊安撫失去母親而不敢哭出來的外甥，一邊幫自己的婆婆傳遞「夕陽紅」的情書。連周迅也說，自己是第一次演這種「家庭婦女」的角色。

而這種人生跡象，在之華年少時就顯現了出來：她活在她姐姐之南的影子底下，姐姐比她美，比她招人喜歡；她喜歡的少年尹川，卻一心一意仰慕著姐姐。她哭泣著離開了尹川。差不多三十年之後，她還是被當成了姐姐。她已有自己美滿（至少看似美滿）的家庭了，但她的角色，仍然是在溫柔地、妥貼地成全他人。

張子楓飾演少女時代的之華

也許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舞台中心。對比起姐姐之南，之華的這種溫婉、柔順、為他人著想的性格，在人生的境遇面前富有彈性，反而沒有那麼坎坷，容易滿足。

而之南，一直作為女神、作為學霸、作為天之驕子，太剛強了，則容易發生脆斷。在她遇到「渣男」的時候，她不跟家人聯繫，不敢讓家人看到自己的悲苦；自己選的男人和道路，含著淚也要一個人走下去，這也是一種驕傲。

而「渣男」張超（胡歌飾）出場的時候，全場「嘩」一聲。我們一下子看出了之南的悲劇原因：張超高大、健碩、俊美，滿滿的荷爾蒙，有吸引女性的一面；但是，即便是大男人尹川與張超在一起喝酒，我們也時刻緊張和警惕，時刻擔心張超會把啤酒瓶子往尹川腦袋上砸過去；當張超摔倒在地的時候，我的心更是揪起來了，以為他要鬥毆了——

胡歌飾演的「渣男」

不用發飆，不用肢體動作，張超已能讓人感受出典型的暴力型人格。不敢想像一個弱小的女人長期處於這種緊張的親密關係當中，還怎麼活得下去。

家暴需要理由嗎？不需要的。張超對著前妻的前男友尹川說：「之南好美，特別是她的那雙眼睛。但是每次她一拿那雙眼睛看我，我就想打她。因為那雙眼睛彷彿在告訴我，我就是個人渣。」他是學校食堂的廚子，初中都沒有讀完，從「天之驕子」（上世90年代的大學生還被稱為「天之驕子」）那裡，奪走了大學裡最美的女神。

可是，張超一直有深深的自卑，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裡「配不上」之南。他努力掙扎想要逆襲，但幹什麼什麼不成。老婆越完美，越無可挑剔，他就越憤怒，就越是要毆打她。

但張超相對於尹川，仍然是驕傲的。能間接害死這麼美麗的之南，他既有點傷心，又有點掩飾不住的得意：她最後還是屬於我的。

張超後來的妻子（譚卓飾）也常常處在這種家暴威脅當中，還懷著孕，可以想知，新一輪的悲劇又將開始。

電影並不沉重，它更想表達的是，還活著的人，要好好活下去，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像之華，尹川，都應該放下了；下一代的年輕人，要滿懷著希望，繼續往前走。

之南和她的女兒，反覆地看著前男友尹川曾經的情書，這是否代表她還愛著他？我覺得不是，而且也不重要。之南，只不過是想得到一點點活下去的希望而己。這點希望，被她視同珍寶。

否則她的人生也太苦了。

三

我想來探討一下這一類女性的悲劇成因。

之南，從小是乖乖女，優秀學生代表，人生步步都踩在點子上，真正的淑女典型。連妹妹在她的光芒之下，都只能自愧不如，心服口服。

少女時代的之南

但是，這一類乖乖女，因為沒有見過陰暗，沒有見過欺騙，容易相信別人。她們還容易被落魄詩人、搖滾青年、無業社會混混所吸引，因為她們循規蹈矩太久，沒有見過出格的、刺激的、浪蕩不安的生活，她們對那個未知的世界感到好奇和新鮮。之前的這種「乖」，是被社會馴化的結果，天性是被壓制著的；一旦新世界大門在她們面前敞開，不一樣的人生可能出現，天性可不就釋放出來了么？

這是人類的天性和社會規訓的雙重作用。《裸猿》里談到了這個問題：

人類（裸猿）的天性里有兩種社會文化的基因，一種是，「我們之所以按某種特定的方式行動，那是因為這樣的行為與某種抽象而高尚的道德準則相吻合」，重複、保守，而過分僵化；但人又有好奇的天性，一旦有機會，就會想突破常規，「猝然服用劑量過大的藥物，過分迷戀社會新奇和探索激情，就會使天平過分失去平衡。」一方面是保守、安全的文化習得，一方面是對於未知世界的嚮往；就看哪一種佔上風了。

這一次，這種突破禁忌的刺激，大於對安全區域的留戀；「乖乖女」嫁給了一個初中沒畢業的廚子。

但另一方面，社會規訓對於乖乖女的影響，也正在以另一種形式體現出來。門當戶對、順風順水的婚戀，沒有苦難，太正常了，顯示不出偉大，很難得到表揚；突破禁忌，突破階層和地位，勇敢下嫁，無私奉獻、不計較名利地位、不迷戀金錢，才是可歌可泣，能自我感動的「真愛」。

越悲壯，生活越不堪，越有道德上的優越感和內驅力。

說到這裡，就不僅僅是講電影里的故事了。多看看社會新聞，在社交媒體上多關注幾個律師，你會看到不計其數的同類故事：條件優秀的女生選擇與自己差距極大的結婚對象，結果是人生被控制、被戕害、被毀掉。甚至，還有律師大V的微博，專門為各種各樣的男人開課——如何娶到比自己有錢的美女，逆襲成功之後如何把老婆父母一家的財產弄到手，再把老婆甩掉……種種錦囊謀略。

越是天真純潔、聽話乖巧、服從性強的女生，就越是被狩獵的好對象。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激發她們的道德優越感。

但是，現實並不會提前讓你看到結局；旁觀者也不過是事後諸葛亮。我並不是想暗示什麼不能嫁給「鳳凰男」之類的論斷。電影中的之南如果與少年時代的戀人尹川結了婚，就一定能得到幸福么？未必。雖然尹川愛她是真的，但是，三十年過去了，他還始終在寫一部永遠也寫不出來的小說，永遠陷在對前女友的幻想當中，不事稼穡，可以說是情緒非常不穩定了。這種性格，在婚姻當中會如何？不敢想像，但不難想像。

就連貌似愛護家庭的靠譜相暖男，也未必是幸福的依靠。比如電影中之華的丈夫周文濤，因一個很容易就解釋清楚的小誤會，不由分說馬上把之華的手機摔碎。這也是一種暴力，看得我心中一寒。這種暴力人格，從來不會只出現一次。

之華適應力特彆強，因為她一直在受挫中長大，特別能容納生活的殘缺；周文濤也是個「好」老公；但是，她在生活中也是戰戰兢兢的，有問題的。並不是只有之南那樣的倔性子，才會釀成悲劇。

我就想問，什麼樣的女人，生活才能容易一點？能夠不靠悠揚的音樂，美好的陽光，帶著濾鏡的清新的光影，就活得出我們自己想要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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