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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閑讀:「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如果在大唐文化史上找一對友誼最深厚的人,那麼這一對肯定不是盛唐的李白和杜甫,因為在那個時期,詩人圈子裡的友誼多是單方向的,前面文章已經說過,杜甫一生忠愛李白,他是李白的天字第一號粉絲,但李白心裡有自己的偶像孟浩然,而孟浩然心底也有個偶像王維,而王維更多的情誼給了裴迪……兩個男人之間互相投桃報李的友誼,到了中唐,才真正有了一對標杆似的人物,就是白居易和元稹,兩人的友誼絕非後世粗線條所說的他們共同倡導了「新樂府運動」,合稱「元白」那麼簡單。有人考證說這兩位簡直可以稱大唐第一「基友」,我們不去論證,因為價值不大。

(宜昌三游洞里的白居易元稹白行簡石像)

元稹生於779年,比白居易小8歲,他是河南洛陽人,白居易大概喜歡元稹到了某種程度吧,晚年就把家安在了洛陽,要知道,白居易是山西太原人,雖然出生在離洛陽不遠的河南新鄭,但終歸不是洛陽人,如果不是元稹病卒於武昌任上,估計這兩位是打算在晚年結伴安度晚年的。

他們的友誼發源於803年,那一年,24歲的元稹與白居易同登書判拔萃科,併入秘書省任校書郎,從這一年開始,二人成為生死不渝的好友。他們的友誼是雙向的,跟盛唐的那幾位大詩人的友誼完全不一樣。

(鳳凰山元稹石像)

兩人一旦有一人官位有所變動,另一位必定馬上寫詩告慰(因為多是受貶),而受貶的這一位也馬上回詩應和,他們把對方的來信視作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生安慰。比如:白居易的《禁中作書與元九》:「心緒萬端書兩紙,欲封重讀意遲遲。五聲宮漏初明夜,一盞殘燈欲滅時。」白居易為了要給元稹寫一封信,總算千頭萬緒寫了兩頁,可是寫完也不裝進信封,就是一直反覆讀呀讀,生怕有表達不清楚的語句,反反覆復,折騰了一夜 ,實在是比張籍的「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差不到哪兒去。元稹也足夠配得上,他說:「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得樂天書》)收到信就哭了,妻女趕緊過來問為啥哭呢,因為平常人的來信不至於如此,等到問明白是白居易的信來了,就不奇怪了,可見哭了不是一次。柳宗元說「猶自音書滯一鄉」可見當時的通信條件並不好,但兩個人什麼都不管,每到一地(元稹貶得回數多,貶江陵、貶通州、貶同州、貶武昌到死。白居易其實也到的地方不少,貶江州、任蘇杭、回長安,歸洛陽,總之兩人不少換通信地址),跟對方聯繫上,才是第一要緊的事,其他所有的事兒似乎都可以靠後一些。

(白居易像)

元稹母親去世,丁憂回鄉,生活艱難,寫詩狀困,白居易收到詩後馬上資助他的生活;後來白居易母親墜井而死,當然生活也必然會難一些,於是元稹馬上就寄來食資:」三寄衣食資,數盈二十萬。「(白居易《寄元九》)對於對方的實際困難,他們都是不遺餘力的幫助。

這份友誼一直持續到831年元稹去世,元稹死於武昌任上之後,元家請白居易寫墓志銘,並給了白居易六七十萬錢的潤筆,白居易並沒有不收,而是收下,全部捐給了香山寺,他要給朋友積個好的來世。

我們已經寫文介紹過白居易在元稹逝後九年、十年寫的詩了(見《唐詩閑讀:「聞道咸陽墳上樹,已抽三丈白楊枝!」》一文),可見,即便元稹人已逝去,兩人的友誼卻依然活在白居易的心中。

(元白雙璧圖)

白居易的「聞道咸陽墳上樹,已抽三丈白楊枝!」漸次演化成「墳頭上長草」這樣的網路流行語,其實,元稹的詩里,也有一句話演化成了網路流行語,這句話出自元稹的《聞樂天授江州司馬》,全詩如下: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對,就是這個「垂死病中驚坐起」,現在如果問網友,會對出個千種花樣來,可最初就是出自元稹的這首詩。

說起這首詩,還真有點話長。元和五年(就是810年),元稹因彈奏河南尹房式(房玄齡的後人),被罰俸召回,當他途經華州敷水驛時,就宿於驛館上廳,可巧宦官仇士良、劉士元等人也在此驛,於是雙方爭住上廳,元稹據理力爭,沒想到卻遭到仇士良的一頓辱罵,劉士元則乾脆直接用馬鞭抽打元稹,打得他鮮血直流,最終被趕出了上廳。後來唐憲宗(這個皇帝我們提過幾次了,就是劉禹錫他們永貞革新後上台的那位,是被宦官抬上台的)便以元稹「失憲臣體」為由,把元稹貶為江陵士曹參軍。這一貶,便是十年的困鎖地方(要說其實也不冤,不得志至少不趟混水,那個時候被貶在外地的才子多了,劉禹錫、柳完元之類的「八司馬」就在其中)。士曹參軍這個官實質是上末等小官,管理婚姻、田土、鬥毆等訴訟案,大致相當於民政局局長。

(詩意圖)

到了元和十年(就是815年),這一年朝中狀況一變,很多貶官被召回京,比如劉禹錫,柳宗元等,元稹也在其中,本想可能獲得重用,結果很快朝局又變,這一群人又被下放地方,這一次,元稹被放到了通州司馬,司馬是管軍事的參謀,更無實權,何況放得更遠,江陵好壞只在湖北,這次乾脆到了四川,元稹一肚子苦水啊,但沒有辦法,只能「一身騎馬向通州。」這一次到通州,他有點水土不服,很快患上瘧疾,幾乎死去。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跟白居易依然保持通信,卻聽聞白居易已經因為向朝廷請捕殺武元衡兇手而獲被貶江州司馬,這樣一來,兩人真的成了難兄難弟了,都成了閑職的司馬,只不過相隔兩地。元稹的這首詩就寫於此時。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貶九江」,為什麼是殘燈,為什麼無焰,因為在這個時候,元稹眼中的一切都是陰沉昏暗的,燈成了失去了光焰的殘燈,甚至連影子也變得搖曳不定了,殘燈或者還象徵了詩人將死的病軀。眼前的事物都失色了,因為這一晚上聽說自己的好友被貶為江州司馬了。

(病在通州的元稹)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詩人此時的狀態是「垂死」的,因為他正患瘧疾,但這一句實在傳神,妙就妙在了「驚」字,有了這個「驚」字,才足見詩人在聽說好友被貶時的神態,更何況是在垂死的狀態之中能夠「驚」到「坐起」,可見是真的「震驚」,真的關切,真的痛心,甚至感同身受。元白二人友誼之深,有這一句就表達夠了。因此,元稹的下一句不再寫驚的內涵,也不再說破為什麼驚,氣憤、惋惜、悲痛都在這一「驚」一「坐」之中了,於是詩人又把筆鋒轉回了景物描寫,不過,此時的景物,「風」成了「暗」風,「窗」成了「寒」窗,情景交融,情深意濃,詩味雋永,餘韻深長。

(晚年的白居易)

據說白居易收到這首詩之後,對其中」垂死病中驚坐起「一句也讚歎無已,回信給元稹說:「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憂惻惻耳」(《與微之書》)「惻惻」是悲痛、凄涼的意思,意思是說,這樣的句子別人如果讀到這句也會受到感染,感到悲痛、凄涼,更何況是我呢。

元稹去世時,白居易寫的祭文中說「公雖不歸,我應繼往」之類的語句,簡直就是「未亡人」的口吻,「你死了,我很快就要跟你去了」這一句實在不像普通朋友能說得出來的話,兩人的友誼如此之深,何況元稹和白居易一生「渣男」行為太多,難怪被人視為「基友」了。

(【唐詩閑讀】之107,圖片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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