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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自明性的失落:一種精神病理學研究中的現象學進路

轉自:商務印書館學術中心

作者:徐獻軍

1964年10月14日,20歲的商店職員安妮·勞(以下簡稱安妮)在一次自殺嘗試後,帶著70片不需處方的安眠藥來到我們的診所。之前她已經住在弗賴堡大學診所外科病房的麻醉科5天了(其中4天是無意識的),然後越過醫學診所被轉到我們這裡。

安妮在嬰兒時期由於暫時性幽門痙攣而住院進行(保守的)治療。後來值得注意的是,她在2—3歲才開始學會跑步和說話。進一步的孩提發育是正常的。除了9歲時患過猩紅熱之後,她沒有得過更嚴重的疾病。安妮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穩重和安靜的孩子;她不交朋友,並且在同齡人中幾乎沒有朋友。

首先是在後來的談話中,她的母親猶豫地透露了一個細節:整個家庭,尤其是安妮,都遭受著父親的折磨。父親至少一開始就折磨著她。在安妮兩歲半時,她父親曾用管形的棍子來矯正她吮拇指的行為。母親本身只能為女兒提供很少的保護。父親也不聽母親的。後來,最強烈的是在14歲到18歲間,但直到去年,安妮還是(習慣性地)咬指甲。

在母親的陳述之後,孩子對「父親的粗暴」作出了完全不同的反應:大兒子早就由於他的聰明而在同學中得到了令人注目的地位,並且避開了家庭的爭吵。在三個孩子中,大兒子與父親的關係也是最緊密的。與此相反的是,安妮的弟弟從一開始就對父親有強烈的厭惡。只有安妮「有一定的愚笨和低能」。她也無法避免這樣。父親對她比對灰頭土臉的流浪漢都壞,儘管父親對兩個兒子「還是有一些壞」。安妮無法逃避,由於狹窄的居住環境不能逃避,而只能以睡眠的方式來忍受。儘管母親用盡了所有的辦法,安妮也只能得到一點保護。對安妮來說很清楚的是,她要儘快離開家。

安妮不能根據母親的陳述,回憶起在她兒童時期從父親那裡受到的打擊。但她就是不太喜歡父親。即使在父親溫柔地對待她時,她也是抗拒的。因此,父親自然地就讓她感到不快。

安妮上了地區公立小學,後來是高級中學,直到中學畢業,最後是商業學校。在公立小學裡,她過得很艱難,還偷了糖果和錢。老師曾對她母親說,她的性格不好,因為當其他孩子受懲罰時,她會幸災樂禍。她還打自己所喜歡的玩具娃娃。她總是一個不合群的人,沒有朋友。她喜歡學習。在學校里,她非常的勤奮,熟記很多東西,以便引起老師的興趣和注意。人們在背後叫她「移動字典」。一年後,由於家庭關係,她離開了學校。然後「在商業學校里,我就跟不上大家了。」她的意思是,老師本該注意到她不太對勁。實際上,她甚至經常被表揚:「如果人們可以回答所有問題並且還通人情,那麼這就是一種侮辱。」

安妮較少經驗到性的發展。第一次生理期(如母親所說的)在12歲時準時出現了。之前她的母親已經對她進行了解釋。她沒有參與同年級同學對這件事的討論。她與同學的交往非常差。這裡首先要問的是:人們在什麼時候變得更成熟了,在什麼時候不再持續地失敗。她總是必須鼓起所有的力量去與他人打交道。她根本不敢想參加舞會或類似的活動。她總是有這樣的感覺:她首先必須適當地成熟起來。

另外,她的學徒時期過得還可以。學徒的學習期本身就是尋開心的。畢業證書也不壞。由於父親離開了家,她在X地工作;在那裡,她與她的剛剛開始學習的哥哥住在一起。在夜校里,她學習英語和法語。她甚至是完全是孤獨的。儘管她與她的哥哥是朋友,但她沒有其他好朋友。她經常有回家的渴望,但在另一方面,她也有依戀母親的情感。根據她的描述,母親漸漸較少地如過去那樣容忍她了。母親對她來說完全是難以理解的,以至於她後來在診所中自發地說:「讓我傷心的是,母親想的不一樣」。為了與對母親的關係相區別,她說對於她與父親的關係,她沒有想法。

當她的哥哥必須更換學習地點時,她負責在Y地為家庭尋找房子。根據她的描述,她不僅用了額外的精力和技巧,而且用了她最後的力量。在這時候,她的父母啟動了離婚程序:「在我的兄弟還沒有懂事時,我的母親沒有下離婚的決心。婚姻已經結束了。時候已經到了,最困難的是把離婚辦好。」對於離婚是否讓她傷心的問題,她不慌不忙地哈哈一笑:「沒有,一點都沒有,離婚完全不讓我難受。」

在母親和她的弟弟隨後到來以後,她們四個人一起住在新房子里。一開始,父親還偶然來到,並引起騷動。母親再次進到商店工作。安妮在一家更大的公司找到了工作。但她在那裡一點都不快樂。工作還是開心的,但「做人是如此的難。」她堅持不下去。另外,她經常如此特別地注視和覺察到:她有些不對勁。因為她有這樣的想法:她必須彌補她完全的精神發展。其實她還是一個孩子。「在這份工作上,在這個位置上,我不是任何人……我必須成為一個完全的人。」最終她也不能掌控這份純粹實際的工作,因此她必須離職。在那之後,她得到了她所期待的照顧,而為了有點事情做,她開始在醫院裡做實習生。但是她完全不能熟悉工作。這份工作與之前的工作又是一樣的:必須持續地思考。這種想法和問題不斷地伴隨著她。

她喪失了自然自明性。她完全不能像「他人那樣」去感受。她不能像成年人那樣去解決問題。她突然有了很多如此不自然、如此可笑的想法。她完全不再能理解,且根本失靈了。她懷疑一切,也懷疑上帝,「沒有關係」,「沒有立足點」,沒有信任,與母親也不聯繫;當她在街上遇到一群人時,會產生可笑的情感:「我知道:他們看到我、注意到我有這個問題。這是很自然的,因此人們就是這麼看的!」她也經常會對母親產生可笑的情感:「母親有時就是我的眼睛。我只是不能理解她。」幾個月前,情況就已經如此糟糕了。她由於「心靈的衰退」而被診斷為有病三個星期了。自夏天以來,她總是在想自殺。她手上已經拿了一把刀,但她又是膽小的。她決心用服安眠藥的辦法來自殺。(什麼時候呢?)「啊呀,我以前相信是白天,可能我也不知道。」「一天早上,她來到鎮上,首先是沒有目的的,然後她在不同的藥房買了一共70片不需處方的安眠藥片。中午她把這些藥片放在一起。然後,她突然累了,就睡著了。」

病人的這些意見,首先是非常貧乏的。她說,她可能沒有立即重複嘗試,但死對她來說「其實是如此的可愛」。不久以後,她再次很想自殺。進一步的自殺嘗試被及時挫敗了。然而,在此基礎上的護理關懷是異常困難的。精神科的護理會導致可怕的循環:固執的自殺傾向(因此必然有更嚴格的監控和限制),具有更高自殺危險之情況的進一步惡化。

沃爾夫岡·布蘭肯伯格

沃爾夫岡·布蘭肯伯格(Wolfgang Blankenburg 1928—2002)是現象學精神病理學領域國際性的領導權威。除了專著、編著以及超過160篇的論文以外,他還是一名倡導病人視角的精神科醫生。

他於1947年在德國弗賴堡大學開始學習哲學與心理學。在此期間,他選聽了現象學創始人胡塞爾的助手芬克以及馬克思·穆勒的哲學課程。他還參與了海德格爾在黑森林的小型研討會。儘管他不完全同意海德格爾的哲學,但他通過仔細傾聽海德格爾的詩意語言,學會了如何在醫學實踐中傾聽病人的語言。他還聽了現象學家斯澤萊西的課程。二戰後,由於海德格爾被禁止授課,斯澤萊西於1947年接任了海德格爾在弗賴堡大學的教席;他的工作重點是建立哲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聯繫,並且他與賓斯旺格合作,把胡塞爾晚期哲學的概念(作為意識背景的生活世界、主體間性、被動綜合)應用到了精神治療問題中,布蘭肯伯格因此深受影響。三年後,布蘭肯伯格轉到了醫學專業。但他的醫學理論與實踐都保留著深刻的現象學印跡。1956年,他撰寫了將海德格爾與賓斯旺格的此在分析應用於妄想型精神分裂的博士論文。在1956—1958年間,他在德國海德堡大學學習內科學,同時還學習身體現象學。他還前往哥廷根參加尼古拉·哈特曼的課程,而且他認為哈特曼有關自然科學的觀點,比海德格爾的存在學更為實用。

1967年,布蘭肯伯格在弗賴堡大學精神治療診所主任魯芬的指導下,完成了他的大學授課資格論文《自然自明性的失落:論癥狀貧乏型精神分裂的精神病理學》。這一論文在1971年被發表為專著,並在此後相繼被譯為法文、義大利文、日文、西班牙文和英文出版。在1968—1975年間,他加入了以現象學精神病理學研究而為世人熟知的海德堡大學精神治療系。當時弗賴堡大學與海德堡大學精神治療診所是現象學精神病理學的前沿,致力於運用現象學方法去研究精神疾病。1975年,他擔任了不萊梅精神治療醫院的主任。1979年直到1993年退休,他一直擔任德國馬堡大學終身教授與精神治療診所主任。

現象學精神病理學,即精神病理學研究中的現象學進路,是在胡塞爾的鼓勵下建立起來的。胡塞爾提出:他的現象學要為所有科學提供基本和一般的方法論基礎。因此,他認為必須要闡明人類經驗及其對象的本質特徵。儘管他認為所有的科學都需要這樣的認識論基礎,但他也意識到,每門科學都有它特殊的方法,而他自己除了數學以外,缺乏發展出詳細的、具體的科學方法的專家技能。所以,他鼓勵擁有其他科學中專家技能的人,來建立現象學與各種科學的特殊方法及概念之間的聯繫。

德國哲學家和精神病理學家雅斯貝爾斯是第一個在精神病理學領域中,有意識和系統地運用現象學方法的人。他在1912年就提出,要通過現象學程序,來獲得有關精神病人真正經驗的知識。他在1913年出版的《普通精神病理學》,通常被認為是現象學精神病理學的開端。在雅斯貝爾斯看來,現象學應該作為精神病理學的預備學科,幫助精神科醫生去理解病人主觀的疾病經驗。胡塞爾本人非常欣賞雅斯貝爾斯的精神病理學工作。在胡塞爾看來,現象學精神病理學就是既要掌握現象學的基本概念和程序,又要在精神病理學的經驗科學中有效地運用它們的科學。然而,在布蘭肯伯格看來,雅斯貝爾斯的精神病理學仍然是有局限性的。這主要表現在雅斯貝爾斯只接受了胡塞爾的描述現象學,而拒絕了胡塞爾向本質和超驗現象學的發展。

傳統的精神分裂研究主要關注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但布蘭肯伯格所關注的精神分裂類型是癥狀相對貧乏的青春型和簡單型。因為在他看來,精神分裂中的本質變異是先於妄想的,而且癥狀相貧乏的精神分裂相比妄想型等具有更為顯著癥狀的精神分裂形式,更為基本,且更接近精神分裂的本質。

由於對精神分裂的診斷直到今天在根本上仍然以意義妄想的體驗特徵為導向,所以就導致了這個危險:我們在精神分裂領域中放棄了診斷不清晰的病例。這就是說,在相對癥狀貧乏的精神分裂中,對普遍進程會有更確切的診斷。……由於本書聚焦於精神分裂的癥狀貧乏形式,因此不僅有這樣的意義——讓人們注意到精神病理學中相對較少受關注的領域,而且涉及更基本的問題,即揭示精神分裂中人類存在底部所發生的「紊亂」。

《瘋女人》(Gericault)

他發現,精神分裂異常中的核心缺損是「自然自明性的失落」。這個詞來自他的核心案例安妮。「自然自明性的失落」指的是對於日常生活的習慣共感的失落,而結果就是,病人對正常人在日常環境中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提出了質疑。讓精神分裂病人感到棘手的恰恰是正常人覺得最簡單的事情(具有不可言喻的自然性且人人皆知的事情):在某種情境下如何行事、選擇穿什麼衣服、如何處理日常問題、如何與他人交談等。由於他們總被牽絆在正常人通常不注意的事情上,因此他們必須傾注精力、有意識地去控制那些在正常人那裡是自動發生的過程。這種有意識的建構迅速耗盡了他的活動力,從而導致了精神分裂性衰弱(精神分裂病人普遍存在的能量缺乏感和筋疲力盡感)。

在英語國家,傳統上精神科醫師比較重視的是精神分裂的陽性癥狀(如軀體幻覺、思維被奪或插入、妄想性知覺以及外在控制感等)。但近十幾年來,精神病專家們越來越重視研究精神分裂的陰性癥狀,而且很多專家甚至把陰性癥狀當作是精神分裂的核心。但是,當代在理論上對精神分裂陰性癥狀的詳細闡釋,仍然非常缺乏。在這種情況下,布蘭肯伯格的這本專著就顯得特別有意義,因為它提供了對精神分裂負面癥狀之主觀維度的最豐富的解釋。儘管這本專著最早發表於1971年,但在今天的研究者們看來,它對精神病學和精神治療學(尤其是精神分裂研究)的理論和實踐仍然有核心的價值,而且它至今仍然是理解精神分裂病人體驗與世界的新穎進路之一。

【本文為本書第五章及中譯者序,略有刪節】

《自然自明性的失落》

[德]沃爾夫岡·布蘭肯伯格 著

徐獻軍 譯

商務印書館2018年9月出版

內容簡介:

《自然自明性的失落》是20世紀有關精神分裂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也是現象學精神病理學中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之一。本書核心是青春型精神分裂症,其疾病圖景以自然自明性的失落為特徵。詳細的疾病史以及臨床探索表明,青春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喪失了最簡單的日常生活自明性。這些病人對所有生活領域都有深刻的不確定,尤其是在對他人的關係領域中,因此他們沒有生活能力,並傾向於自殺。

譯者簡介:

徐獻軍,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心理學系教授,主要從事哲學心理學研究。入選浙江省之江青年社科學者。先後在《哲學研究》《哲學動態》《自然辯證法通訊》《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等學術刊物上公開發表學術論文三十餘篇。出版專著一部,譯著一部,先後主持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教育部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項目、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重點項目、中國博士後科學基金資助項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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