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米、茭白、地皮菜
上次寫文章還說北京的秋天來了,轉眼就到十一月,本月七日就立冬,秋風起,落葉紛飛,基本上要跟北京的秋天說再見了。而「秋風」真的是個很詩意的意象,因為與「秋風」一起出現的,是這個季節特有的黃櫨、銀杏、白蠟、紅楓等各類色彩繽紛的落葉,當然,自然也不少那則與張季鷹有關的典故:
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羮、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
——《世說新語·識鑒》
「菰菜羮、鱸魚膾」,因為想念家鄉的兩道菜,連官都不做了。這一膾炙人口的故事堪稱魏晉風度的典型。早在一千多年,張季鷹就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條路:人生苦短,生命無常,如果過得不開心,何必一定要漂在北上廣深?
而每個人的家鄉,都有如「菰菜羮、鱸魚膾」那樣能夠瞬間治癒一個遊子的美味吧?不過如今要吃這兩道菜,就不必非得去吳中。鱸魚,我們很熟悉;菰菜,很少聽說,不禁要問:菰菜羹是什麼菜做的羹?
菰,圖自《本草圖譜》
1.菰米與茭白
對於《世說新語》中「菰菜」的解釋,後世基本都解釋為是茭白。在現代植物分類學中,「菰」(Zizania latifolia)是一種禾本科植物,水生或沼生,鬚根粗壯,稈高大直立,葉似蘆葦,在亞洲溫帶、日本、俄羅斯及歐洲都有分布。[1]
禾本科有許多糧食作物,如水稻、小麥、玉米、高粱等,菰也不例外,其籽實就是詩詞中常見的「菰米」、「雕胡」[2],又名雕蓬、雕苽、茭米等。
從穎果內剝離出的菰米by 蔣某人
當菰的稈基嫩莖被黑粉菌寄生後,黑粉菌分泌一種異生長素,刺激花莖,使其無法開花結實,同時,莖節細胞分裂加速,逐漸膨大形成白色的肉質莖,即我們今天所吃的茭白。[3]
菰米的食用歷史可追溯至先秦,比茭白要早得多。在《周禮》中,菰米是御用六穀之一[4]。由於其蛋白質的含量高達15%,是稻米的兩倍,所以蒸出來的米飯,口感細膩香滑[5],可以招待上客[6]。戰國末期的辭賦家宋玉,東漢張衡,魏晉曹植、沈約,唐代王維、李白、杜甫等許多人都寫詩讚美過這種穀物。在這些詩篇中,最讓人感動的要數李白的那首《宿五松山下荀媼家》: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
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
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
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天寶末年(754-755)[7],李白遊覽安徽銅陵五松山,夜宿一位荀姓的老農婦家中。當時正值秋收,農人白日收割,夜裡舂米[8],由於賦稅繁重,生活貧苦,自不必說。儘管如此,老農還是給李白做了一盤雕胡飯。皎潔的月光,灑在素凈的盤子上,李白想到了韓信,當年的韓信在窘迫時也曾受到漂母的接濟,但最終出將入相成為漢朝開國功臣。想到此,李白一時間感動不已,同時又慚愧不堪,連說幾聲謝謝,眼前這盤美味的雕胡飯,竟不忍心吃不下去。
待詔翰林,侍奉玄宗,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自從天寶三年(744)被放還以來,李白欲尋求人生轉機,但終究報國無門,內心無疑是苦悶的。[9]曾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李太白,在老婦人面前,竟也流露出悲憫、恭謙、柔軟的另一面,顯得格外動人。
茭白,網路圖片,CC0
宋代以後,菰米漸漸被人淡忘,而茭白逐漸受到追捧。在宋代本草學家蘇頌和寇宗奭的記載中,菰米已是荒年間的救飢之糧。[10]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宋代以來農業技術發展,糧食增產,而菰米自古都是野生採集,成熟時間不一,不適合人工栽培,且容易掉落,產量亦不高,遂逐漸被其他糧食取代[11];另一方面,人們發現茭白的味道甘美,作為蔬菜其產量比菰米要高得多,於是漸漸傾向於選育容易被黑粉菌感染的菰品種,用以獲取茭白。[12]
說完了菰米和茭白的歷史,回到張季鷹的那則典故。「菰菜」明顯是一種蔬菜,總不至於是菰米這種糧食。所以令他惦念的菰菜羮,就是茭白做的羹了?在我的印象中,茭白一般都拿來與五花肉同炒,不知道別的地方,尤其是江浙地區是否有用茭白做羹的吃法。
不過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的學者程傑,已在2016年撰文否定了菰菜等於茭白說法。經作者考證:「茭白之明確食用始於唐,興與宋,作為蔬菜大型種植更在其後。兩宋時吳中的茭白生產尚少,上溯六朝更不足稱。」[13]筆者認同這一觀點,在張季鷹的時代,不太可能有茭白做的羹。
茭白,by 蔣某人
2.何謂「菰菜羮」?
既然魏晉時茭白的食用及栽培尚未普及,則「菰菜」當另有所指。程傑認為,這裡的菰菜,當是地皮菜,有以下兩則文獻為證:
《太平御覽》八百六十二引《春秋佐助期》曰:
八月雨後,苽菜生於洿下地中,作羹臛甚美。吳中以鱸魚作膾,苽菜為羹,魚白如玉,菜黃若金,稱為金羹玉鱸,一時珍食。[14]
《荊楚歲時記》九月九日事載:
菰菜,地菌之流,作羮甚美;鱸魚作膾,白如玉,一時之珍。[15]
以上兩則文獻都將「苽菜羹」或「菰菜羹」與鱸魚膾並列為吳中珍食,說明「苽菜」與「菰菜」為同一物,「菰」是「苽」的通假字。
《春秋佐助期》為漢人著,三國魏人宋均注,宋以後失傳,它雖是一部與《春秋》有關的偽書,但成書在《世說新語》之前,且文中對於「金羹玉鱸」的描寫,當源自現實生活,沒有必要連這個也杜撰。《荊楚歲時記》的成書較《世說新語》晚一些,但也算是同一個時代。這說明在魏晉時期,菰菜羹和鱸魚膾正是吳中的著名風味。[16]
而根據「八月雨後,苽菜生於洿下地中」以及「地菌之流」等描述,可以確信以上兩則文獻中的菰菜,就是《本草綱目》中的「地耳」[17],即我們今天所說的地皮菜。
By Lairich Rig
地皮菜,連珠藻科,又名地軟、地木耳、地踏菰、地踏菜等,其形似木耳,質地更為柔軟,常在春夏的雨後生於地表,太陽一曬就乾枯,所以《植物名實圖考》中名其為地衣,又名仰天皮。[18]
小學時,放學回家的路上曾見人撿過地皮菜,不過母親從未做過。多年後的春節,在家鄉的飯館裡吃到地皮菜炒雞蛋,才一下又想起它,什麼味道已記不清了。現在人們吃地皮菜,是追求它的天然、野生、無污染。[19]但據老一輩的人說,他們當年鬧饑荒的時候才吃。
By YAMAMAYA
比如明人王磐所編的《野菜譜》中就有地皮菜,書中名為「地踏菜」,《野菜譜》記載了六十種用於救荒的野生植物,均配圖並附有一首歌謠,「地踏菜」這首寫雨後天晴,阿翁阿婆攜兒女採拾地皮菜的場景:
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擕兒女去匆匆。須臾採得青滿籠,還家飽食忘歲凶。東家懶婦睡正濃。
王磐(1470-約1530),字鴻漸,號西樓,江蘇高郵人,明代散曲家、畫家,《野菜譜》中的插圖應是他本人所繪。
野菜譜中的地踏菜
數百年後,同為高郵人的汪曾祺讀到《野菜譜》甚為感動,《野菜譜》中所配的文字,除植物介紹外,還有「近似謠曲的通俗的樂府的斷詩,多是以菜名起興,抒發感慨,嗟嘆民生的疾苦」,其插圖「不是作為藝術作品來畫的,只求形肖」,汪曾祺認為《野菜譜》就是寫給窮人看的,「感情是誠篤的」。[20]這本書在網上有完整的電子版[21],稍微翻一下,你就會認同汪曾祺先生的觀點,筆者也尤其欽佩這位同情民間疾苦,同時身體力行做點貢獻的散曲家。
野菜譜中的其他插畫和謠曲
還是回到我們的地皮菜,古人採回地皮菜之後,怎麼吃呢?明代錢塘(今浙江杭州)高濂《遵生八箋》稱,可焯熟了用姜和醋伴著吃,類似我們今天的涼拌木耳。[22 ]明代華亭(今上海)宋詡父子《竹嶼山房雜部》記載:「地踏菜宜油炒、宜日晒。」這種吃法也和木耳類似,晒乾了易於保存,等要吃的時候再拿出來泡水,用油炒。以上兩則文獻均與養生有關,其所記載的關於地皮菜的做法,應該也是較為常見。那麼,張季鷹所說的地皮菜羹呢?
實際情況是,在魏晉以後的文獻中,除了引用張季鷹的典故時會提及「菰菜羹」外,筆者尚未檢索到其他有關「菰菜羮」的記載。這說來也奇怪,既然是吳中的著名風味,為何在張季鷹之後就很少見到了?對此,程傑一文並未作出解釋。
地皮菜,圖自天天快報企鵝號:二胎全職媽媽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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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猜想,有可能是「蒓菜羹」取代了「菰菜羹」。預知詳情,且聽下回分解。
[2] 「雕胡」一名的來源有兩種說法,都很有趣。據李暉《「雕胡」探源》,菰米從南方的少數民族地區傳入,雕有雕鑿之意,「雕胡」一詞暗含漢族統治階級對少數民族的規訓。(《尋根》,1995年4月)游修齡《也說「雕胡」》則認為:「雕」的本義是猛禽,這裡泛指喜食菰米的鳥,「胡」與「苽」疊韻,同音通假,所以「雕胡」同「雕苽」,其命名方式同燕麥、雀麥,「是對自然界生態現象的一種很巧妙的寫實。」(《尋根》,1995年12月)
[3] 林麗珍等:《菰的考證及應用》,《中國現代中藥》,2014年9月。
[4] 《周禮·天官·膳夫》:「膳夫掌王之食飲、膳羞,以養王及後、世子。凡王之饋,食用六穀,膳用六牲,飲用六清,羞用百有二十品,珍用八物,醬用百有二十瓮。」鄭玄註:「六穀,稌、黍、稷、梁、麥、苽。」
[5] 王維《游感化寺》:「香飯青菰米,佳蔬綠筍莖。」杜甫《江閣卧病走筆寄呈崔盧兩侍御》:「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李時珍《本草綱目·谷部第二十三卷·谷之二》:「結實長寸許,霜後采之,大如茅針,皮黑褐色。其米甚白而滑膩,作飯香脆。」
[6] 沈約《詠菰》:「結根布洲渚,垂葉滿皋澤。匹彼露葵羹,可以留上客。」
[7] 劉學鍇:《唐詩選注評鑒》,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第765頁。
[8] 袁行霈:《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8月,第375頁:「秋收季節,本來應該是歡樂的,可是在繁重賦稅壓迫下的農民沒有一點歡笑。農民白天收割,晚上舂米,鄰家婦女舂米的聲音,從牆外傳來,一聲一聲,顯得多麼凄涼啊!」
[9] 阮堂明:《寂寥中的一瓣心香——李白賞讀》,《古典文學知識》,2015年05期。
[10] (宋)蘇頌:「菰生水中,葉如蒲葦。其苗有莖梗者,謂之菰蔣草。至秋結實,乃雕胡米也。古人以為美饌。今飢歲,人猶采以當糧。」(宋)寇宗奭:「野人收之,合粟為粥食之,甚濟飢也。」見《本草綱目·部第二十三卷·谷之二·菰米》。
[11] 李暉:《論雕胡——唐詩民俗文化探源之一》,《阜陽師院學報》,1995年第2期。
[12] 林麗珍等:《菰的考證及應用》,《中國現代中藥》,2014年9月。
[13] 程傑:《三道吳中風物,千年歷史誤會——西晉張翰秋風所思菰菜、蒓羹、鱸魚考》,《中國農史》,2016年5月。
[14] 《太平御覽》卷八百六十二,飲食部二〇,中華書局影印本,1959年,第3827頁。原文為「吳中以鱸魚作鱸」,後一「鱸」當做「膾」,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已指出。
[15] 見(宋)羅願《爾雅翼·卷六·蘧蔬》。羅願將「蘧蔬」解釋為茭白,今人據此將茭白的種植時間上追至魏晉以前。但《爾雅》中的「蘧蔬」實為菌類,絕非茭白。
[16] 程傑:《三道吳中風物,千年歷史誤會——西晉張翰秋風所思菰菜、蒓羹、鱸魚考》,《中國農史》,2016年5月。
[17] 《本草綱目?菜部二十八卷?菜之五?地耳》:「地耳亦石耳之屬,生於地者也。狀如木耳。春夏生雨中,雨後即早采之,見日即不堪。俗名地踏菰是也。」
[18] (清)吳其濬著,張賢瑞等校注《植物名實圖考·卷十六·地衣》,中醫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2頁。
[19] 黃曉波、索有瑞:《地皮菜營養成分分析與評價》,《青海科技》,1999年9月。
[20] 汪曾祺《王磐的》,《中國文化》1990年第2期。另,汪先生此文言《野菜譜》載野菜52種,「近承朱延慶君托其友人於揚州師範學院圖書館所藏陶珽重編《說郛》中查到,影印了一冊寄給我……無序跋,亦無刊刻的年月……《說郛》本是復刻的,刻工不佳,我非常希望能看到初刻本。」可見汪先生所見並非完整版,完整版《野菜譜》所載野菜種類為60種。
[21] 見書格網:https://shuge.org/ebook/ye-cai-pu/。
[22] (明)高濂《遵生八箋》:「地踏葉,一名地耳,春夏中生雨中,雨後采,用姜醋熟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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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江漢湯湯,企業職員 / 美術館公共教育志願者 / 自由撰稿人,現居北京。
圖文編輯:蔣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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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蒼白碎石與冰寒白雪為伴,孤傲綻放
※時令風物·紅蓼 江南江北蓼花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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