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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利幻覺」為何如此迷惑人心?

「我希望我的預見力不錯,但是我不預測未來,我只想指出一些不同的可能性。我希望我的書像赫胥黎的書一樣,能為人們提供有趣的預見,為人們展示出人工智慧、生物工程等等的魅力,人們可能會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尤瓦爾?赫拉利警句連篇地說完這段話後,擺出了一副先知般的表情。

尤瓦爾?赫拉利

因《人類簡史》《未來簡史》《今日簡史》(以下簡稱《三簡史》)走紅,年僅42歲的猶太歷史學家赫拉利在中國成了大名人,甚至被許知遠看中,走進《十三邀》。

在《十三邀》中,特意拍下《今日簡史》在中國首發式上的場景:一片歡呼聲中,赫拉利頂著追光燈所賦予的光環,小跑上舞台,彷彿是一位搖滾明星——許多觀眾站著聽完演講,目光虔誠而緊張,生怕錯過赫拉利預留的、此處可鼓掌的間歇。

《十三邀》-許知遠X赫拉利

回到後台,赫拉利將看客們的過度熱情總結為「誤讀總是難免的」,並做了一個聰明的比喻:耶穌教導人們「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臉,你要把右臉也伸過去」,可人們卻將它誤讀成宗教裁判所、宗教戰爭等。

這是標準的赫拉利話語方式。在他的書中,這般精彩卻不準確的類比層出不窮,足令許知遠困惑:總覺得赫拉利的說法不靠譜,卻不知怎樣反駁,因為對方用海量的新知識將你壓倒。嚴格來說,這是一種詭辯術,即:不談邏輯,而是不斷羅列新證據,到後來,論辯雙方都忘了爭論是怎麼開始的,以及爭論的核心是什麼。顯然,許知遠落入了赫拉利的圈套,只好乞靈於「尊重思想的多元性」這一萬能的陳詞濫調,卻忽略了,在赫拉利身後,是一個層積了百餘年的幻覺。

赫拉利的書不過是「洋八股」

《三簡史》並非歷史著作,而是大眾哲學著作。

在國外,類似的書非常多。作者先提出自己的哲學主張,再將歷史串講一番,最後加以總結,這一寫作套路堪稱「洋八股」。

「洋八股」植根於西方人的史觀,即:只有清晰描述出從簡單到複雜、從低級到高級的發展脈絡,才可稱為歷史。所以黑格爾說:「中國本質上沒有歷史。」他認為,古代中國停滯了數千年,只有表面變化,沒有實質躍遷,也就失去了成為歷史的資格。

《未來簡史》

可問題在於:「表面」與「本質」究竟是客觀存在的,還是想像的產物?

值得注意的是,「本質」帶有「證據自足」性,它會自動尋找證據,以實現自圓其說。一旦理論披上「本質」的外衣,便會擁有巨大的誘惑力。畢竟,史料無限豐富,可從不同角度加以串聯,而史料作為信息,其質量太低,以至無法驗證哪種串聯方式更準確。

《三簡史》提供了這樣一幅圖景:瘟疫、饑荒和戰爭這三大問題曾長期困擾人類,因技術進步,如今人類已能戰勝它們,未來,技術甚至可能讓人戰勝死亡。但技術進步也戳破了人文主義的幻覺——愛、文化、思想、自由等只是演算法,從沒有什麼自我,也沒有什麼生命意義。信息技術將不斷壓縮自我的領地,未來,99%的人將成為黑客帝國中的人類電池,另1%的人則成為掌控人類電池者。

顯然,《三簡史》的核心觀點不過是極為粗糙的「技術決定論」,只是貼上了新知的碎片,而這些碎片多從《奇點臨近》《機器人叛亂》《自私的基因》等書中抄來的。

真正讓人嘆服的是赫拉利的寫作技巧,他筆下警句不斷,常做跨學科類比,且將哲學思考、道德激情和歷史陳述結合起來。在該說理的地方抒情,在該敘述的地方斷言,在該分析的地方比喻……由於人腦由「蜥蜴腦」和「理性腦」組成,「蜥蜴腦」是人腦進化初期的產物,在叢林中,快速反應比理性更重要,只是人類離開叢林、進入城市的速度大大快於進化速度,所以現代人常被「蜥蜴腦」掌控,走向衝動、憤怒和流淚。在理性文本中夾入抒情因素,說服效果會大大提升,這就掩蓋了「技術決定論」的荒誕。

《今日簡史》

明天我們要一直吃雞嗎

那麼,「技術決定論」的謬誤何在?

英國哲學家卡爾?波普爾早有解答,他指出:知識增長是推動人類進步的關鍵因素,而知識增長靠的是理性,那麼,我們就永遠無法用理性來預測歷史的發展,否則將違背「否定之否定律」。

換言之,生活在19世紀初的人也許能預測出生物學將有極大發展,但肯定無法預測出「進化論」的出現,否則他可直接推出,無需等達爾文出生。

波普爾認為,任何決定論在邏輯上都是不成立的。此說有可議處,卻拆穿了「技術決定論」的欺騙性。

赫拉利斷言:如今最重要的發明,是生物識別感測器。在他看來,未來此神器將無處不在,只需分析一下人腦中的化學元素,即能替我們做判斷。由此形成一個悖論:當生物識別感測器建議我們晚餐吃雞,則相關化學元素究竟是誰釋放的?如果今晚吃了雞,從大數據角度看,吃雞的權重明顯增加,則下一餐會繼續推薦吃雞,難道我們只能天天吃雞?

《未來簡史》

「技術決定論」撰寫出如此荒誕的人類史:從5萬年前智人出現,直到1萬年前出現農業,中間4萬年都是空白;到1760年代第一次工業革命,又是數千多年的停滯期;而到19世紀第二次工業革命,又是百年緩慢發展期;直到信息技術出現,人類文明才「爆炸式」發展。

歷史為何會加速發展?誰在操縱這一切?在《奇點臨近》中,庫茲韋爾只好做出這樣的假設:宇宙中沒有外星人,因地球人發明無線電這200年來,技術一直按「每年比上一年強一倍」的速度增長,如果外星人早跨入現代文明20年,其技術能力就是我們的220倍,也就是將近105萬倍,則他們早該找到我們了。

赫拉利沒有庫茲韋爾這麼驚人的想像力,但他們是用同樣的荒謬在思考未來。

我們為何堅信技術決定論

在《十三邀》中,許知遠苦苦追尋赫拉利思想的源頭,甚至追溯到他的童年和生活環境,未免無厘頭。

赫拉利的「歷史決定論」是典型的輝格史觀,即用當下標準來評判過去,這已是當代人的思維定式,絕非個案。作為歷史學家,赫拉利尚知底線,即不能預測未來,但他自認為發現了歷史的「規律」,則憑藉這個「規律」,足以推導出未來如何。他說「可能性」,不過是一種謙虛,在內心深處,他堅信「必然性」,否則不會將人文思想都視為「錯覺」。

支撐赫拉利式狂妄的,是兩種力量:

一方面,現代人已被形塑於理性生活中,現實生活的每個細節都在提醒著合理性的力量,這比學校更嚴格、更有效。

另一方面,從古至今,人們都是聚族而居,他們的生命價值繫於祖先。隨著現代化的推進,人們告別了大家族,以小家庭的形式與陌生人聚居在單元樓中,很少有人再能想起曾爺爺的名字,家族記憶消逝殆盡。失去了和祖先之間的聯繫,只能將個體生命的意義繫於子女。在《唯一的希望》中,一位母親說:將來人們看到我的孩子,會說他這麼優秀,一定有位好母親,那樣我就沒白活。

不是過去,而是未來,在為我們提供安慰,如果它是不確定的、不可預測的,我們該如何忍受當下的壓力?我們為什麼要去做一個好人?

許知遠千方百計地暗示:傳統與現實撕裂的童年,讓赫拉利產生了獨特的看法。正如一位網友所說:「赫拉利很可能具有較嚴重的心理問題。這種心理上的衝突導致了他憤世嫉俗,通過挑戰傳統文化價值來緩解焦慮。」

這種誅心之論與赫拉利犯的是同一種錯誤,即試圖用線性邏輯來解釋複雜現象,這說明:我們的思想深處本來就存在著BUG,它在召喚著赫拉利幻覺。

先去心魔 方能斬斷「赫拉利幻覺」

赫拉利幻覺的本質,是社會進化論。

在過去百餘年間,社會進化論影響深遠。對比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和赫胥黎原文,二者差距驚人,可視為只留名目、自創文字。

事實上,達爾文很晚才使用「進化」一詞,並反覆提醒,不認為這一生物學概念可套用到社會學中。但「進化」學說解決了當時中國知識階層的道德焦慮,在亡國滅種的壓力下,他們終於找到了不擇手段的借口。

梁啟超說:「凡天下萬物之不能不變也,天理也;變而日進於善也,天理而加以人事也。」將社會進化論推到極致:首先,只要是進化的,就是善的;其次,進化是線性的,有進無退。

面對社會進化論,存在兩種不同的態度:一邊以魯迅先生為代表,他幾乎能背誦《天演論》的全文,早期以進化論者自居;另一邊以胡適先生為代表,提出:「只承認一點一滴做到的進步,步步有智慧的指導,步步有自動的實驗作為佐證加以支撐。」胡適同樣贊同社會進化論,只是認為應慎重前行。

社會進化論契合了封閉社會中人們的感覺結構,並似乎給出了解決困境的良方,是以「求變」「鬥爭」「競爭」「互助」等觀念深入人心,由此帶來的代價堪稱慘痛。

當赫拉利出場時,每個歡呼者的人生其實都是用競爭寫成的,從「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到「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再到「職場勵志」,他們怎麼可能不被赫拉利幻覺套牢?面對種種不理解的現實,赫拉利的書給了他們信心,讓他們自以為看到了未來。

粗糙的理論最能迎合粗糙的人。難忘《十三邀》中的一個鏡頭,在一片歡呼聲中,許知遠努力凹出「眾人皆醉,唯我獨醒」的造型,那是無數電視劇中都有的鏡頭。即使許知遠不贊同赫拉利的觀點,他也未能真正超越模仿。

可見,生活在當下,堅守自我並非易事。我們以為是自己,其實早被外界信息格式化。無怪乎赫拉利會覺得,所謂自我只是演算法,99%的人終將被1%的人奴役。

文| 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8年11月13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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