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穆里尼奧的戰術困境，也說說個人的看法

首先要扯遠一點，說說近十幾年來戰術大體上發展的一個脈絡。如果不以這一點做鋪墊，就無法評價穆里尼奧眼下遇到的困境。

基本上從80年代末90年代初薩基的區域戰術改革開始，足球的比賽節奏提高了一個檔次，說的簡單一點就是球員普遍變得更能跑。當然，能跑是一方面，而說到持續按照最優戰術去跑去執行，在90年代客觀來講還沒達到一個特別高的水平。以防守戰術為例，薩基本人就強調過防線整體齊動問題、對於關鍵區域和空間的保護問題，以及在局部（尤其是邊路一帶）製造人數優勢加大防守壓強的問題；到00年之前，以義大利人為代表，已經研究出了很多最優的防守戰術理論，例如防快速反擊時，在對方持球推進人沒有中場隊友干擾的情況下，後防線球員的第一選擇，應當是在保持防線統一行動的前提下先退，優先保護中路和身後的空擋。接下來的選擇是兩個：1.等待本方中場隊友的快速回防掩護，如果中場隊友追防到位並且對反擊的推進起到了干擾降速作用，那麼防線停止後退，並且根據形勢合理的集體前提來造越位；2.如果中場確實沒法到位，那麼退到大禁區一帶也就差不多了，因為此時留給反套身後空擋人的空間已經很小，而接著退有可能給對手更好的遠射條件，這時候需要停止一味回退，適當的由某些後衛頂防。這些理論都有了，但是直到90年代末，當時的球員還不能特別到位的執行，因為這些理論都是典型的區域防守理論，而90年代末唱主角的那批球員大多是在盯人時代培養起來的，存在一個比賽意識和習慣的落差問題，看看96年歐洲杯、98年世界盃的很多進球，這一點應該說是比較明顯的（尤其是98年荷蘭隊3次防線站出明顯的倒馬蹄站位導致丟球，以日後的眼光來看簡直不可想像）。

到2005年左右，隨著區域戰術訓練的徹底，以及一批又一批從小接受區域戰術培養的球員登上歷史舞台，區域戰術的執行能力到這時候已經比較到位了，06年世界盃的時候你已經很難看見98年那樣比較多見的防線站位失誤導致的丟球。跑動能力尤其是高強度跑動能力的提升，配合上區域戰術的發展，導致了這樣一種現象的出現：那就是對於球員來講，跑動能力+位置感+戰術執行力+防守技巧的效用，要大於單純的身高體壯的作用，尤其是對於中場來說更是如此。一方面，這些跑動能力+位置感+執行力強的球員，在絕對的對抗能力方面並不能算弱，只不過相對而言比身高體壯型球員差一些，而且其中也不乏個子雖然不高但很強壯對抗能力一點不虛的類型；另一方面，大個球員雖然在原地對抗和高空球爭搶方面優勢毋庸置疑，但大個球員普遍有體能和續航能力方面的弱點，相比而言收益小於損失。說的再簡單一點，發展到這個階段，至少防守端來看，依靠跑動能力、合理的選位以及持續消耗能力，爭取在每一個局部形成以多防少和防守層次的群戰，收益要大於靠個人的體格和強壯拼單挑。一個能說明這一點的最明顯事例：從98年法國隊開始，歷屆世界盃冠軍的中場主力球員，除了18年的博格巴之外，幾乎沒有誰是以人高馬大、身高腿長著稱，其中有一些人跑動強防守硬但身高和體格並不十分出眾（德尚、卡倫布、吉爾伯托席爾瓦、加圖索、坎特），而絕大多數人從一般意義上來看身體素質沒有任何優勢有的甚至偏弱。而在俱樂部層面，2000年之後的歷屆歐冠冠軍，一般的主力中場配置也就是2小配1高，而這1高往往也更多依靠的是良好的位置感和防守技巧，起到一個拖後壓艙（最多加一個方便頭槌爭搶）的作用而非莽勁對抗；而像03年米蘭、10年國米、12年切爾西、14年皇馬這些隊伍，中場就沒安排什麼高大強壯型的主力球員（其實也包括巴薩宇宙隊和08年的曼聯，畢竟布斯克茨和卡里克雖然身高還行但遠遠談不上「高大強壯」）。

09年巴薩宇宙隊六冠王宣告傳控流上線，從那以後傳控打法一度成為主流。即便這幾年純傳控打法已經不再吃香了，但傳控時期被高度強調對於球員腳下傳接球能力、一腳觸球能力、無球移動能力和場上位置靈活適應能力等，已經成為了基礎性的要求。打個比方，在傳控時期，這些能力是具體的軟體和APP；而後傳控時期，這些能力變成了基礎的操作系統，在場上你可能不能再單純依靠這些贏球，但沒有這些能力你基本就要輸球。傳控打法的本質，在於賦予了所有球員相對平等的參與到進攻組織中的機會，進攻就基本完全是前場球員的事，中後場球員腳下技術太糙只能幹瞪眼的局面越來越少了。到這一刻起，連進攻端也變成群戰優於單挑了，可以說足球真正走到了普適性的全攻全守時期；而且越是全攻和全守，就越需要全守和全攻，起碼不能再出現進攻組和防守組涇渭分明的狀態，否則進攻就會陷入對手全守的汪洋大海，而防守就會因為對手全攻而隨時隨地可能製造出的空擋而顧此失彼。

那麼，區域戰術的普及+整體跑動能力提升帶來的集體防守概念鋪開+傳控能力提升到來的集體進攻概念鋪開，使得現代足球變成了一個什麼情況呢？結合本人自己的踢球經驗，簡單來說我覺得可以歸結為一句話：那就是使得11人制的足球變得越來越有8人制，甚至5人制足球的特點。事實上，也確實有越來越多的教練在用8人制乃至5人制的訓練方法進行訓練了。

在跑動能力達不到要求或者腳下傳接球能力達不到要求的時候，11人制的足球一定會出現的一個情況就是前後場容易脫節，進攻球員和防守球員的職責割裂和技術環節的水平落差會比較明顯，球從中後場直接向前場直傳甚至大腳亂開的情況會司空見慣。而8人制足球的特點是什麼？進攻的發起和組織點後置，從中衛開始就要組織進攻，從門將開始就要嘗試出球；所有球員除門將之外必須時刻保持移動；球員的場上移動接應位置十分靈活；大量的橫傳轉移和回傳再組織；大量的三角傳遞和肋部區域配合；對於體能弱者和技術糙哥的容忍度較低，理論上所有人都是攻防的發起點和接應點；防守幾乎必須全員參與否則必然出現空擋被對手利用，等等——這些恰恰都是如今高水平11人制職業足球都具備的特點。至於5人制足球就更是如此，遙想金英權當年就為了鍛煉自己的腳下技術還專門踢了一段時間的5人制比賽，由此可見一斑。

說到現在，回到我們的主題：穆里尼奧的戰術困境。我認為他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還在用過去11人制的戰術思路，在應付如今具備很多8人制甚至5人制特點的比賽。

如上文所述，如果是過去的11人制比賽，那麼對於個體能力，包括體格、對抗確實會有更多的強調，因為比賽會有大量的1對1環節。穆里尼奧在中後場始終更青睞偏高大型或硬朗型球員，是這種思想的表徵。但是，高大型和硬朗型球員有一些繞不過去的問題，首選就是這類球員往往很難有特別高精尖的技術，這一點無需多談；二就是持續跑動能力確實有問題，而這一個短板足以使進攻和防守兩頭都出現毛病，你不能持續跑動就無法在進攻端持續通過無球走位製造最優接應點（更別提多人參與的最優接應網），同時也無法在防守端持續創造多人局部——需要說明的是，這裡的「跑動」不僅是數量的問題，更是質量的問題。我們完全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場景：你進攻剛剛壓上去，結果對手斷球，眼看就要找你防區里前插的對手發動反擊了，假設需要回撤追防的距離是15米。如果這時候你一口氣喘不上來腳步挪慢了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的懈怠導致對手成功發動攻擊並且得分了；但是無論如何你氣喘吁吁的最後還是跑足了15米，只不過等你跑到原本應當更快一些跑到的位置時，對手已經進球了。那麼從數量上看，你同樣是跑了15米；但從質量上看，效果已然天差地別。

在球員體格方面的偏愛，還只是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第一個問題的延伸，就是穆里尼奧的戰術不擅長製造8人制足球特點的多人局部。瓜迪奧拉的戰術之所以厲害，球員傳控帶停技術過關是基礎，球員能按照瓜迪奧拉的調教創造最合理的無球接應、局部站位，乃至於選擇最合理的接球角度、傳球角度和身體移動方法是精髓。當然，瓜迪奧拉是一個比較高的標準，甚至可以說是最高標準；但其他的名帥在這方面都有一定造詣，而穆里尼奧在這一塊恰恰是短板。由於穆里尼奧本人嚴重缺乏職業踢球經驗，從個人戰術角度他沒法把一些踢球技巧言傳身教的帶給球員；而由於穆里尼奧不擅長製造多人局部，從全隊戰術和局部戰術角度他也很難在球員個人不一定真正理解的情況下至少首先強行創造一個好的戰術或者說無球移動和落位體系。總的來說穆里尼奧的戰術還是比較直接的，非常強調個體發揮的好壞，而且比較容易造成進攻與防守的割裂，到最後就容易出現一種進攻打到哪兒算哪兒，成敗全看進攻組球員能否爆種的感覺。但是現代足球發展到今天，個人爆種決定比賽的難度已經越來越大了，而且這並不是一句「如今球員水平下滑了」的紙上談兵就能解決問題的東西，想當年弗格森的曼聯有C羅魯尼吉格斯斯科爾斯朴智星，個人能力夠強了吧，照樣被巴薩更有整體水準的精準傳控折騰的暈頭轉向。本質上講，如果你的戰術能創造出3打2甚至3打1的局部，那麼你硬是要說自己拿著傳說中的個人能力超強的1個人去踢比賽那就是不智甚至有病；穆里尼奧當然沒病，但他也確實打不出更好的局部效果，自然也就很難把局部的優勢輻射到整體的優勢來爭取壓倒性的勝利。

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大的問題：穆里尼奧的戰術有一個無法解決的頑疾，那就是以最高水準的標準來觀察的話，他的戰術太「被動」了。客觀而言，穆里尼奧的戰術到今天依然有很多的閃光點，但細細數來，這些閃光點都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就是強調的是「反制」之法。他的盯人防守策略、對於防守層次的調教到今天依然是很高的水準，但都顯得比較「被動」。常踢8人制足球的朋友都知道，8人制特點的足球恰恰最需要的是去爭取「主動」，一味擺大巴基本是基本不可能贏球的，因為首先你的體力和專註力很難堅持全場比賽基本維持在一個節奏，其次如果讓對手掌握了主動，要防守的區域和漏洞太多很難保證全場不犯一點錯誤。而且現代球員多是從訓練技術起家的，基本都有一點技術球員的脾性，讓他們全場大多數時間裡防守特別是進行高強度的追防和盯人防守，不僅與球員的期望不符，而且缺乏把皮球控在腳下的調劑也確實給體能造成巨大壓力：這些特點放大到人數更多、場地更大的11人制比賽中，就更是如此。

要爭取主動，基本的方法有3個：一是依靠整體性的良好技術、控球和配合能力（如果有速度和前插能力的配合就更好），來創造壓制性的進攻優勢。二是通過局部的速度、衝擊和個人能力優勢，從某一個或者某幾個點上給對手製造壓力，進而從整體上讓對手有所忌憚從而贏得比賽主動權。但要這一點有3個問題，首先是和對手的整體技術差距不能太大，否則依然難以奏效；其次是這種戰術很難在長周期內一直實施，保質期最多一兩個賽季也就差不多了；再次是這種打法難以形成全面壓制，如果本方核心球員狀態不佳或者對方狀態上佳，事實上是一種和對手打拉鋸戰互捅刀子的辦法，有比較大的不可預測性（這也是90年代意甲強隊在歐戰賽場上遇到的一個很大的問題，在此不細談）。三是通過有組織有協同更有強度的前場逼搶，通過這種侵略性的防守策略（某種意義上，侵略性的防守其實也是進攻的一種變體）來給對手製造壓力迫使對手大量犯錯。瓜迪奧拉的球隊之所以厲害，就因為他的球隊絕大多數時間都在主動控球，而控球的跑動量和被動防守的跑動量給球員帶來的負擔當然不可同日而語；而即便短暫失去球權，也能通過高位逼搶、集體圍搶或者短期的回撤防守奪回球權，對於球員來說這種防守無非是一個臨時性、偶爾性的節奏和場景變化，談不上長時間疲勞性的防守消耗，不僅完全可以接受，而且還能體現比賽態度爭取教練肯定。然而現在的穆里尼奧，包括現在的曼聯，實際上很難把這3點之中的任何一點發揮到比較高水平的地步。關於第一點自然不用多說；關於第二點，皇馬時期的穆里尼奧憑藉頂尖的球員個人能力能在某一個賽季做到這一點，但總的來說對上巴薩宇宙隊還是吃虧，而現在曼聯的個人能力當然遠不如當時的皇馬，自然也無法打出同樣的效果；而第三點，穆里尼奧在二進宮切爾西時期其實是嘗試過轉型打高位逼搶體系，但歐冠敗給大巴黎之後很快就放棄了，回到了縱深防守的老路上來且從此之後鮮有再嘗試的案例。這三點都無法做到，那就是戰術被動導致球員無法持續性快節奏的投入，進而導致比賽不穩，最後無法獲得理想成績。

談完了問題，再談談對目前局面的看法。首先第一點，換帥不是目前的最佳選擇，吵架分鍋更不是辦法。哪怕沉船之際，去爭吵是誰把船弄沉的沒有任何意義，團結起來爭取想辦法把船救起來才是正事。這個問題上穆里尼奧、伍德沃德和曼聯球員都是聰明人，應該說看的還是很明白的，時到今日雖然心底估計都有些埋怨但始終不會拉破臉皮，而是基本還能保持一個各司其職和合作的態度，就是最正確的處置之法。第二，對於目前的穆里尼奧來講，上述三個爭取主動的辦法之中最可行的辦法還是第二點（儘管這一點不可預測性實際上最大），為此哪怕已經花了很多錢，但曼聯還是得想辦法引入有水平的球員。目前曼聯手頭槌員的一個共同特點是普遍有一定的優勢但弱點更多，綜合素質確實都還達不到很高水準。考慮到穆里尼奧在球員個人能力的培育方面確實有短板，買人可能不能一下解決問題但不買更不是辦法，這是客觀事實必須要承認。最後，考慮到18年有世界盃，曼聯球員的狀態也因此多有影響，估計上半個賽季就在這種不穩定之中度過了。今年英超有一個性質聊勝於無的冬歇期，那之前堅持住穩住基本盤，那之後看看能否集中爆發一波狀態爭取一波連勝提氣，可能是這個賽季對於曼聯來說比較合理的策略。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