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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獨》譯者范曄,談了「魔幻現實主義」、拉美文學和翻譯之路|書房

《百年孤獨》譯者范曄,談了「魔幻現實主義」、拉美文學和翻譯之路|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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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大多數讀者因為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百年孤獨》而認識了范曄。2011 年,這部小說第一個獲得正式授權的中譯本面世,成了出版業的一個事件。熟悉馬爾克斯的讀者開始拿它和過去 20 多年以盜版形式流傳的多個譯本相比較,挑剔的書評人有些不習慣新譯本的語言風格,覺得它不太符合對翻譯外國文學的期待:以一種「略帶不協調的中文」,製造一個陌生的語境。

范曄屬於年輕一代的譯者,儘管他已經和西班牙語打了 20 多年交道。

《百年孤獨》暢銷至今,對范曄的影響也持續至今。平日里他任教於北京大學西葡語系,自從 23 年前成為這裡的學生,就一直留了下來;他自稱「貓科動物之友」,不時分享自家、別家愛貓的照片和視頻。但在講座等公眾場合,他的名字總是和「馬爾克斯」一同出現。在哥倫比亞,他受邀和麥德林的大學校長共同紀念馬爾克斯。儀式上,他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敲了敲手中的盒子,喚醒、放飛了在其中休眠的蝴蝶。黃蝴蝶是《百年孤獨》中的一個意象,它的逝去意味著女孩梅梅和年少時的愛情徹底斬斷關聯。

《百年孤獨》譯者范曄,談了「魔幻現實主義」、拉美文學和翻譯之路|書房

范曄將如影隨形的馬爾克斯視為自己身份的一個側面、生命歷程的一部分。他更投緣的是胡里奧·科塔薩爾,作為譯者的第一部出版作品正是科塔薩爾的小說集《萬火歸一》。2010 年,他坐了五個多小時的大巴趕往馬德里,只為參加一場「向科塔薩爾致敬」的活動(這後來成了他一篇評論的標題),得到了科塔薩爾遺孀的簽名。他喜歡讀詩、譯詩,有時也寫詩,博士畢業論文的主題則是 16 世紀的西班牙語詩歌。他的微博名「范曄1542 」就來自西班牙神秘主義詩人聖十字若望(San Juan de la Cruz)的出生年份。

事實上,范曄和拉美文學的相遇多少有些偶然。上大學前,他只知道自己對外國文學感興趣,但直到高考諮詢會上遇到擺攤的北大西語系老師趙振江,他才發現了西班牙語這條路。2006 年,博士畢業的范曄留在北大任教,這在講究「海歸」背景的今天有些難以想像。在范曄看來,這多少是因為當時的西班牙語人才尚屬稀缺。

半個世紀前,拉美文學開始受到世界性的關注。古巴革命催化之下,歐美知識界對拉美產生了興趣,出版業由此帶動了一場「拉美文學爆炸」。在中國,拉美文學的巨大影響則發生在改革開放後,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是馬爾克斯於 1982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此後,《百年孤獨》出現了無數個地下譯本。作家們都以馬爾克斯為榜樣。《百年孤獨》那個著名的開頭——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以種種變體出現在莫言、陳忠實等中國作家的筆下。到 1995 年,開始接觸西班牙語的范曄看到的是一個已經被「經典化」的拉美文學世界。「魔幻現實主義」是這個世界的通關密碼。

在西方人看來,拉美文學充斥著神奇事物,比如隨愛人飛舞的黃蝴蝶、布恩迪亞家族後代身上的豬尾巴、死去又復生的吉普賽人……但范曄注意到,馬爾克斯本人對「魔幻現實主義」這個標籤持有異議。後者聲稱,自己描述的完全是拉美的現實,「魔幻」不過是西方視角下的誤讀。那條「豬尾巴」據稱就來自真人真事,香蕉公司大屠殺更明顯對應了馬爾克斯出生時聯合果品公司屠殺工人的事件。《百年孤獨》中經過藝術處理的敘述,甚至被歷史教材引為實證,范曄在其中看到了「虛構和所謂現實之間的奇妙互動」。

范曄對「魔幻現實主義」給出了一個「比較方便」的定義:把一般意義上日常的事物魔幻化,同時把人們認為魔幻的東西日常化。這種理解直接體現在他的翻譯策略中:他有意使用流暢的中文,以還原馬爾克斯從祖母那兒學到的本領:不動聲色地講述驚人之事。

最近幾年,西語文學在國內熱度上升。范曄的翻譯工作也在繼續,2015 年,西班牙詩人路易斯·塞爾努達的《致未來的詩人》中譯本出版;2017 年,他和另一位青年譯者楊玲合譯了智利詩人羅貝托·波拉尼奧的《未知大學》。波拉尼奧知識分子氣質的作品近來有不少被翻譯成中文,包括《2666》和《地球最後的夜晚》。後者被年輕導演畢贛借用,是他年底上映的新片片名。

范曄希望呈現一個更完整的西語美洲文學世界。他認為,出於市場考慮,目前國內引進的多為「熱點作家」、「獲獎作品」,使人「見樹不見林」。他的「文學偏鋒」系列就是一次嘗試,范曄在這個系列裡編選了一些「魔幻」之外的拉美作品。他覺得,人們不該停留在「魔幻現實主義」上——是時候把它「放回歷史的檔案櫃里」了。

對大多數譯者來說,翻譯依然是一項清貧的事業。《百年孤獨》的暢銷並沒有帶給范曄太多經濟回報。儘管他曾建議,下一代的譯者應該拿到更體面的稿酬,但他個人的翻譯更多是出自私人興趣,比如他對科塔薩爾的偏愛。他看重的是翻譯本身的樂趣。在談到翻譯的意義時,馬爾克斯稱其為「用另一種語言的再創作」,范曄同意這個判斷。

范曄的譯著遠遠超過個人著作,僅在 2014 年出版了一本讀書札記《詩人的遲緩》,其中處處可見他的閱讀痕迹:第一篇文章的標題來自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小說,講的是馬爾克斯、富恩特斯和科塔薩爾拜訪昆德拉的故事,書中的筆調則讓人聯想起他翻譯的那些西語作家……相比之下,他對自己「興趣有限」,也不太談論;他對「採訪」這個詞有些猶豫,覺得它應該適用於那些名人身上。你可以說這是另一種自我意識,也可以說這正與譯者的低調身份相吻合。

除了講座、出版活動,范曄維持著相對簡單的生活方式。他在北大是一名頗受歡迎的教師,像「沒畢業的博士生」一樣住在宿舍,不時需要清理藏書,以免雜亂。他習慣於穿著休閑地走上講台,鏡頭下總是輕挑眉毛,神情嚴肅甚至有些緊張——像是突然被叫住、定格,來不及整理得太「自然」。

范曄喜歡有些神奇的事物:神秘主義詩人,奇奇怪怪的生物,可能還包括貓。大三時他成了基督徒,在媒體的追問下,他說信基督和做西語翻譯一樣,都是「它選擇了我」。類似對強烈的敘事動機的懷疑也出現在我們的對話中。

有個場景讓范曄印象頗深。那是在馬爾克斯的故鄉阿拉卡塔卡,他像所有遊客那樣,站在「宛如史前巨蛋」的河邊石頭上拍照。「照完相以後,我低頭看了,嚇我一跳——因為當時很熱,穿的都是涼鞋,就看到涼鞋附近巨大的螞蟻在爬來爬去。大家都知道這個《百年孤獨》里的預言:最後一代人要被螞蟻吃掉。」

F:范曄

Q: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

Q:您的微博叫「范曄1542」,有什麼典故嗎?

F:我的博士論文並不是做拉美小說的,而是做 16 世紀的西班牙語詩歌。1542 年正好是我研究的一位西班牙神秘主義詩人的出生年份,我就加了這樣一個數字。那位詩人叫作「聖十字若望」。西語中的「胡安」,英語中的「約翰」,按天主教的傳統譯成若望。

Q:現在的興趣主要是詩歌還是小說?

F:哦我興趣非常雜,作為讀者,也是一個胃口比較好、甚至過分好的讀者,什麼都想看。

Q:有同學告訴我,您辦公室的書架上經常在一排西語文學論著中跳出一些「不和諧」的音符,比如有一本教人們設計動物園的書。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反差?

F:我倒沒覺得不和諧。那本書是「單讀」採訪我時要我推薦一本書,我就推薦了這本,動物園作為一種特殊空間我一直挺感興趣的。

Q:除了西語文學,還有哪些偏愛的作者、文類?最近在讀的一本書是什麼?

F:比如:遠藤周作,C.S.路易斯,托爾金,廢名,……以下省略一千字。最近在讀的是,切斯特頓的《方濟各傳》。

Q:您在學校里主要開哪些課?

F:主要是本科生的文學史及作品選讀(西班牙文學史和拉美文學史),還有研究生的西語國家詩歌和黃金世紀文學。

Q:講這些的時候,有沒有學生的反饋讓您特別印象深刻?

F:前兩天看紀錄片,秋天的時候花栗鼠會採集橡實埋在樹林的角落裡,為冬天預備。花栗鼠自己不知道其中有些橡實會長成參天巨木,餵飽更多的花栗鼠。

Q:回到您的學生時代,最先了解的是哪些作家?

F:也很難說先後了,當然那時肯定知道馬爾克斯這樣已經成名、被經典化的作家,但印象比較深刻、比較早接觸的可能還是科塔薩爾吧。從我翻譯的東西里其實能看出些我的興趣。《百年孤獨》是人家找我翻的,我主動翻的東西一般都是自己的興趣點,翻譯的軌跡有相當一部分是和閱讀興趣重合的。我翻的第一部以單行本出版的作品是 2009 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科塔薩爾《萬火歸一》,是我非常喜歡的作者和作品,也是我讀本科時就有印象的作者。那時讀到他就非常驚喜,誇張點說,有種性情相投的東西在裡面。翻譯了那本,又跟編輯推薦,後來他們又買了版權,所以我翻譯了兩本他的作品。


註:

《萬火歸一》,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集。對於科塔薩爾的代表作《跳房子》,文學批評家 Ariel Dorfman 曾寫道,它可能是同時代最好的拉美小說,對於這部「如此複雜、深刻、具體,如此迷宮般而具有革命性,如此令人絕望又有如探戈,如此引人入勝且矛盾重重」的作品,任何化簡、綜合於一頁評論的嘗試都是對作品的曲解。」

Q:科塔薩爾的魅力在哪裡?

F:其實反而不好談,因為越是你感興趣的東西、和你關係緊密的東西,你反而很難保持一個觀察或者說判斷的距離。有很多個人的感受——比如讀到的時候像老友重逢。

《百年孤獨》譯者范曄,談了「魔幻現實主義」、拉美文學和翻譯之路|書房

Q:有點巧合,您出生的年代好像正趕上拉美文學被引介進中國。西方社會遭遇拉美文學則是在古巴革命之後。您覺得,這種「遭遇」的時間點是否影響了人們對這種文學的認知?

F:那肯定是的,不同的時間點肯定影響很大。今天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中國的經典化地位肯定是跟他進來的時間點有關係,你看他正好是 1982 年得的諾貝爾文學獎,如果他早 10 年或者晚 10 年獲獎,今天在中國讀者中的形象和位置肯定有很大的不同。當然這沒法重演,但我覺得會有很大的變化。1980 年代初正好是改革開放的初期,大家開始對諾貝爾獎這種所謂世界級獎項開始關注,正好有這樣一位所謂「第三世界」的作家得獎,幾個點疊加在一起,某種程度上迎合了——或者說吻合了中國讀者的期待。我覺得,今天他受到的關注度也是和這樣一個起點和契機有關係。如果馬爾克斯像略薩一樣,到 21 世紀初才獲得諾獎,他在中國的影響就會不一樣。

Q:您怎麼看今天拉美文學在國內的譯介情況?

F:我對拉美文學在華接受史並沒有做過專門的功課,這裡所說的只能是一點兒充滿偏見的個人觀察和印象。國內有意嘗試引進西語文學的出版社似乎越來越多,可能與英語文學版權的競爭日漸激烈有關;但總體上似乎呈現某種孤島化的樣態,就是說,大家的注意力還是傾向於集中在博爾赫斯、加西亞·馬爾克斯、聶魯達少數幾位作家身上,甚至還往往集中在某個作家的少數一兩部作品上;引進的時候也往往受到外方版代的影響,推介一些最新的「熱點」作家或獲獎作品。

出於市場考慮這自然無可厚非,不過難免產生不少遺珠之憾,或者給人以見樹不見林之感。畢竟西語美洲文學數百年的流變,涵蓋近二十個國家和地區,作家作品如星辰大海,我個人的願景是能夠有機會呈現西語美洲文學更完整的面貌和譜系。這恐怕是不止一代人的使命,國內西葡語界前輩篳路藍縷,已經打下了很好的基礎(當年雲南人民出版社那套著名的拉美文學叢書就是力證)現在我們有理由寄希望於新一代譯者的工作。

Q:馬爾克斯說譯者更多需要直覺而不是理智,您有這種體會嗎?

F:翻譯不是一道配方,你很難說做這道菜需要幾分理性、幾分感性,沒有這樣一些可以量化的東西。我更喜歡用的比喻是,它就像演員塑造一個角色一樣,你要用上所有,比如你的知識儲備——你要創造一個人物,就要對他的生活背景、歷史環境有更多的知識儲備;你也要在情感上去貼近他、體會他,設身處地地揣摩他;你也要作為一個觀眾,用理性來分析。它需要你情感、理性、知識、想像力的全部投入,才能塑造一個人物。所以我有時覺得譯者更像一個演員。

Q:翻譯過程中,您怎樣把握文字的節奏和韻律感?有沒有什麼方法或者習慣?

F:怎樣把握文字的節奏和韻律?——我也想知道答案。我個人的笨辦法就是,讀,讀自己的中譯文,再讀原文(聽原作者的朗讀更好,如果有的話),再回來讀譯文打磨……(有時候最終的結果可能是把一星期前去掉的一個「的」又加上了。)

Q:對有志於從事翻譯的學生來說,您覺得什麼最重要?

F:外文和中文的水平自不必提,對「他者」文化的了解怎樣也不嫌多,以及,如村上春樹所說,「充滿個人偏見的愛」。


註: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翻譯與被翻譯》一文中寫道:「優質的翻譯最最必需的,不用說就是語言能力, 但相比之下毫不遜色——尤其是虛構作品——而且我以為必不可少的,恐怕還是充滿個人偏見的愛。……別人翻譯我自己的作品,如果問我最大的要求是什麼,則舍此無它。充滿偏見的愛,才恰恰是我在這個不可靠的世界上,最為充滿偏見地愛著的東西之一。」見村上春樹:《無比雜蕪的心緒》,南海出版公司 2013 年版。

Q:您寫過一篇評論,題目叫《向科塔薩爾致敬》。這和我平時讀到的評論很不一樣,它本身就像一篇文學作品,並且是用科塔薩爾的語調寫成的——儘管我並沒有讀過他的原文。您是不是有意採用這樣一種寫作風格或者說寫作策略?

F:多少有點吧。雖然模模糊糊的,但我確實有一個瞬間產生的野心吧,或者說是永遠不能實現的奢望,或者說我有一個夢想,就是在寫每一個感興趣的作家時採用他們的筆法,某種程度上形成互文,或者致敬。也就是說,我寫科塔薩爾的時候多少想模仿一下他的筆法、他的特質,寫博爾赫斯時就嘗試一下能不能用博爾赫斯的筆法,寫波拉尼奧時看看能不能有波拉尼奧的味兒。你也可以說是我的一個奇思異想吧,當然會限於自己的能力,有時候反而化神奇為腐朽。

Q:可不可以說,「魔幻現實」這個詞掩蓋了這些拉美作家的內部差異?

F:肯定是這樣。我在講座里也提到,「魔幻現實主義」遠遠不是可以概括拉美文學全貌的一個關鍵詞,它只不過是在整個文學史上曾經有過一些影響、留下一些痕迹,是批評界的一個工作術語,它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概括拉美文學的全貌,不管是在 1950、60、70 年代,還是 21 世紀這前 20 年。更何況,像科塔薩爾、波拉尼奧,他們的寫作風格也好、整個文學世界也好,其實和我們認為的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有相當大的距離。

Q:說到科塔薩爾,我想到他在《南方高速》里寫了一個發生在巴黎的故事,其中的場景也發生了從現實到神奇的轉換。「魔幻現實」也不是一個只限於拉美的概念?

F:對,所以你這麼說,我都有點後悔,覺得我不該做任何關於魔幻現實主義的講座了。現在是時候把「魔幻現實主義」這個標籤放回歷史的檔案櫃里了。要不然會有一個危險,就是我們會把任何拉美文學作品都用魔幻現實主義這把尺子來量一量,但這把尺子本身是一把不定型的尺子。我們現在看任何拉美文學作品完全可以把這個包袱放下,而不是說「這個不夠魔幻呀」「這個很魔幻呀」,這意義不大,有時候反而會限制我們的閱讀體驗。

Q:從讀者的角度來說,對《百年孤獨》有很多種解讀。有的著重於拉美歷史,比如說《百年孤獨》里的香蕉公司屠殺事件有真實的歷史原型;有的採用全人類的視角,像張大春把《百年孤獨》和《聖經·啟示錄》相類比。您會從什麼角度來理解這本書?

F:其實我覺得像《百年孤獨》這樣的文學經典,它的經典性就在於適合各種各樣的解讀方式。你把它當成一個寓言,沒問題,有人說馬孔多鎮就是整個拉丁美洲的縮影,甚至有人認為它是整個人類文明的具體而微的寓言;也有人會用其他角度。閱讀這樣的經典沒必要給出的一個唯一的、排他性的解讀,經典能夠成為經典,就是因為經得起不同角度的解讀,也沒有單一的解讀能窮盡它。

Q:拿科塔薩爾做個例子,可以提供一個了解他的視角嗎?

F:我就不提供任何視角了,我的闡釋都體現在翻譯里了。沒有必要像寫一個「經典欣賞」似的,在後面寫上「這個小說告訴了我們什麼、寓示了什麼」,這對讀者也不太尊重,因為我們對讀者還是有充分的信心,每個讀者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用他自己的經歷、知識和想像來接近一個作品。我也不相信像這樣經典的文本有單一的答案,每個人都有權利有自己的體驗。

Q:中國讀者接近拉美作品會不會有一些優勢?中國和拉美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都有被殖民和革命的歷史。

F:有可能。我看過一個中國作家的自述,提到他讀《百年孤獨》時不小心讓父親看到了,他父親拿去看了看,然後就跟他說,這書太危險了——寫得太好了,但是太危險,因為寫的簡直就是中國的事兒,你還是別看了,怕出什麼問題。你從這個案例里就會看到,那種相似性有可能在特定的機緣里對特定讀者有幫助,或者造成些影響。

Q:馬爾克斯在諾貝爾獎受獎詞里說,「拉丁美洲孤獨的癥結,在於無法用常規之法使別人相信我們真實的生活。」這個判斷還成立嗎?

F:這是馬爾克斯當時的一個訴求,我覺得也是他拒絕「魔幻現實主義」這個標籤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吧。他覺得你們視之為魔幻的東西在我們這兒就是現實,現實就是這樣,你們為什麼就不肯相信呢?還是說,你們是有意不相信,來保持我們作為魔幻的他者而存在,(來證明)你們的文明是正常的模式、文明的模式、有秩序的模式,你們為了維護對自己身份的認知,需要一個跟你相對的、野蠻的、混亂的、無序的、魔幻的、非日常的他者,所以不肯睜眼來看我們這種不一樣的現實?所以我覺得,與其說這是一個出於美學考慮的姿態,不如說是一種出於政治考慮的訴求。

至於今天有沒有得到解決,我覺得還沒有一個讓我們都滿意的、完滿的解決。今天拉丁美洲的國家還有各自不同的問題,可能問題變化了,或者有些當年嚴重的問題今天得到了緩解,比如哥倫比亞曾經非常嚴重的毒梟問題,以我今天非常浮光掠影的見聞,可能已不像 1990 年代那麼猖獗。但並不是說問題已經完全解決了、大同夢想已經實現了,無論是在拉丁美洲還是其他地方。

《百年孤獨》譯者范曄,談了「魔幻現實主義」、拉美文學和翻譯之路|書房

1928 年,哥倫比亞香蕉種植工人舉行罷工,造成聯合果品公司財務損失,引發暴力鎮壓。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引入了這一情節。圖片來源:Wikipedia

Q:今天的中國有沒有像拉美那樣「文學爆炸」的土壤?

F:拉美「文學爆炸」(boom)被不少作家和評論家視為歐美出版界的營銷結果,這不失為一個觀察的角度。另一方面,用 「boom」 這樣一個象聲詞來標識拉美文學的繁榮,好像此前一無所有,突然砰一下出現,這既不符合歷史,也嫌對作家不夠尊重。當然所謂「文學爆炸」確實為一代拉美作家帶來了世界性的聲譽,一大批精彩的作品也完全配得上這些榮譽和關注。

Q:您曾經說過,文學是一種成本非常低的交往。這件事在您的生活中是怎樣的地位?

F:我不記得什麼時候說過這個,說的時候應該也有一定的語境,把這句話單拿出來怪怪的。一個人判斷自己也挺困難的,有時候也挺乏味的,最好是讓別人來判斷,自己老分析「文學對我意味著什麼」,好像挺無趣的。非要說點什麼的話,它肯定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無法剝離的一個東西吧。至少從我的意願來說是這樣,那要是突然被車撞了,成了植物人,這東西自然被剝離出去了。但至少在意願上是不肯剝離的。

Q:您在評論科塔薩爾的文章結尾寫過這麼一段話:「因而我們的建議是:不要質疑任何日常事物、既定秩序、時間、語言、自我。避免一切可能威脅到這個清晰安穩,條理分明的世界的事物行為……如果你都已做到,成功地遠離科塔薩爾的奇境,那麼請接受我 們的祝賀:——歡迎回到安全無害的庸常世界。」這是反諷嗎?您對庸常生活是怎麼理解的?

F:一切引文都有自己的語境。當然,你說得對,我也完全同意,這裡面是有反諷。但今天看來,這反諷好像過於簡單了。它確實製造出了一定效果,但太過容易了,所以我今天對它不是很滿意。這裡面實際上有一個危險,就是太過輕易的兩分法:一個是庸常的世界,一個是詩與遠方。這是太簡單的劃分。在我原文的語境里還是可以接受的,但單拿出來作為一個候選的金句、候選的標題黨,就有點怪怪的。太輕易了。我在文章里想談的是科塔薩爾的文學世界的特點,他拒絕的恰恰是這種太過輕易的劃分,更願意留出一些模糊的東西,複雜性的東西,含混的東西,開放的東西,而不是簡單的二分法——一邊是現實、庸常,一邊是幻想、不庸常的詩意,這也把詩意簡單化了。這不是科塔薩爾的本意,也不是我的本意。

Q:您現在對什麼感到憂慮?最近思考的一個問題是什麼?

F:憂慮的問題挺多的吧……哎呀本來為這個問題還準備了一個挺滿意的答案,但時間一長就忘了。現在的憂慮之一可能還是想多少克服一下拖延症,把手頭翻譯的幾個債務、沒有結束的詩集和長篇小說給完成了。這可能是我的一個小小的憂慮,不算什麼大事兒,但對我來說還挺重要。肯定有很多問題,有些問題說了又沒用,有些問題又不適合說……我剛剛想到的是,為什麼我們家的貓沒有別人家的貓胖……我確實認真考慮了一下。

Q:您好像很喜歡貓?

F:是,我確實。因為……嗨,不是什麼事兒都有原因,你硬說要有一個原因的話……我挺喜歡貓,因為你看貓挺嚴肅的,它幹什麼事兒都很嚴肅,有時候你覺得它在干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比如你給他一個塑料袋、一個紙盒子,它能玩半天,玩著玩著還把自己嚇著。你覺得這沒什麼意義,很瑣碎的、很無聊的一個事情,但它很認真。這點挺吸引我的。因為……因為你反過來想,說不定我覺得重要的、我很嚴肅地做的事情,在貓眼裡也是很可笑、很無意義的事情。這樣你常常看看貓,跟貓呆一會兒,有助於擺正自己的位置。

Q:如果有機會的話,您想遇到哪種怪獸?

F:借用駱以軍的半個書名:想遇到「我未來的次子」。

Q:未來有什麼作品特別想翻譯嗎?

F:哦這挺多的,現在不敢想啊。因為一想就放飛自我了。現在手頭的事兒都干不完了。也要看有什麼作品特別想被我翻譯。

封面圖片、Banner 來自:cuentocolectivo

長題圖來自:taring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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