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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用一天從西貢逃離,然後用四十年反思那場戰爭

原標題:他們用一天從西貢逃離,然後用四十年反思那場戰爭


2017 年,比爾·蓋茨在自己的年度推薦書單里,放進了一本美籍越南裔作家的作品:阮清越的《同情者》



比爾·蓋茨點評說:我過去接觸的美越戰爭題材的書籍和電影大多集中於美國視角,阮越清的這部普利策獲獎作品提供了一個珍貴的視角,描繪了身為越南人卻被夾在美國與越南之間的體會


上海譯文已經引進出版了這部 2016 年普利策獎小說獎獲獎作品。在最近的一次讀書分享會上,上海圖書館信息諮詢和研究中心競爭情報部副主任沙青青老師,和《上海書評》執行主編鄭詩亮老師一起,從不同的角度為讀者解讀《同情者》和它相關的各種故事,今天與大家分享。


雙面作家筆下的「潛伏」


——普利策小說獎獲獎作品《同情者》分享會


時間:2018 年 10 月 19 日


地點:上海作家書店


鄭詩亮:


先說兩個吧:「情報」和「間諜」


一直以來大家對這兩個關鍵詞抱有誤解。一說到「間諜」,大家就覺得上天入地、無所無能,像 007 或者像波恩這樣。不過這樣的人會被英國間諜小說家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諷刺地形容為「干苦力」的,或者叫「剝頭皮」、「點路燈」的藍領。


其實間諜、情報工作的複雜性、完整性遠遠不是一般通俗文學能夠展現出來的。


沙青青:

《同情者》的主人公是北越卧底,潛伏在南越,之後又去了美國。小說獲得第 100 屆普利策獎的小說獎,之前有沒有類似題材的小說得過普利策呢?上世紀 90 年代有一個美國作家叫巴特勒(Robert Olen Butler)寫過一本《奇山飄香》(A Good Scent from a Strange Mountain),也是把視角對準在美國的南越族群。這本書是短篇小說集,展現了流落在北美的南越人的社群生活,是非常少見的站在越南角度來看美越戰爭,同樣也拿到了普利策獎。



阮清越這本《同情者》問世後,巴特勒非常推崇,還寫過書評。


巴特勒這個人非常有意思,他現在是職業小說家,但當時也參加過美越戰爭,作為陸軍情報人員駐紮過越南,能講非常流利的越南語,對當地風土人情非常了解。巴特勒在越南主要負責兩件事情:反滲透,抓間諜


阮清越作為一個越南的難民,流亡到美國,寫了本小說去講一個間諜是怎麼潛伏在南越,隨著南越失敗到了美國;巴特勒作為一個實實在在的情報人員,在越南看到、經歷了很多事情,回來以後用越南視角也寫了一本小說。兩者是一個非常好的呼應。


普利策獎、美國文壇,對這種題材的關注是一以貫之的。而且阮清越寫這本書正逢美越戰爭結束 40 周年,是非常特殊的日子。


《同情者》一開始就寫一副戰敗末世的情境,講述主人公怎麼從西貢逃出來。我們知道 1975 年美越戰爭即將結束,南越面臨覆滅,那時整個西貢真是一幅末日景象。有一部經典的百老匯音樂劇《西貢小姐》(Miss Saigon),真實的情況要比這個纏綿悱惻的亂世愛情故事要殘酷得多。



1975 年 4 月 29 日,越南難民試圖衝進西貢的美國大使館


(攝影:Neal Ulevich)

我看過一些美國的解密檔案,是關於整個撤退過程的。其實美國人並沒有考慮要撤退越南難民,換句話說,小說主人公一開始並沒有機會逃到美國。當時美國人的考慮是把在西貢的所有美國人撤出,但從來沒有考慮過撤越南難民,哪怕是這些為美國服務了十幾年的南越情報人員、軍方人士或政治人士。


當時美國把這個計劃叫作「常風計劃」(Operation Frequent Wind)。當時( 1975 年 4 月底)是西貢的初夏,天氣已經很熱,但是當時美國所有駐西貢機構突然用公共廣播放了一首非常有名的歌:《白色聖誕》。它是一個行動暗號,告訴所有在西貢的美國人,我們要撤了。美國人開始往大使館集中然後撤退,海軍在西貢外海要把他們接走。當時北越大軍已經到了西貢外圍,美國人沒有辦法使用大型運輸機撤退,只能通過直升機。


當時南越政府內部,總統你讓我我讓你,誰都不想當。美國駐越南大使叫馬丁(Graham Anderson Martin),他的兒子死在越南,所以他對戰爭、對越南有非常奇怪的一種情結。我看過當時美軍回憶錄,去西貢執行任務的飛行員回憶說,接到的命令就是接走大使,然後任務就完成了。結果馬丁大使拒絕登機,每次他只讓兩三個美國人登上飛機,同時裡面有幾十個越南人,通過這種方式把上萬名越南人在兩天之內從西貢運走。


(維基百科條目顯示:常風行動本身透過直升機疏散了美國公民 1373 人,南越民眾與其他國人員 5595 人。而此前已有 50493 人搭乘飛機從新山一機場飛離越南,其中包括越籍孤兒 2678 人。)


整個撤退過程持續了一天左右,最後到 29 日凌晨,美國海軍司令強令大使必須撤退,馬丁大使才不得不撤退。前前後後通過飛機,通過船,從西貢撤走大概一萬多人,小說主人公等於是在這批人當中去了美國。



1975 年 4 月越南南部芽庄機場,一個男子


試圖強登上美國飛機撤離越南



嘉隆街 22 號屋頂上的美航公司直升機正在撤離人員。這張由荷蘭記者休·范艾斯拍攝的照片成為美越戰爭末期的經典寫照。

鄭詩亮:


換句話說,越南難民之所以能夠回到美國,不是因為美國官方安排,而是美國大使善心發作。


我補充一下,關於情報和間諜的文學作品,還有一位非常著名的作家: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他拿過兩次普利策獎,有一部作品非常厲害,叫《夏洛特的亡靈》,描繪中央情報局如何工作,大家有興趣可以讀。


前面講到美國官方並沒有意願把難民從越南帶走,但畢竟帶走了一部分,有一部分到了美國,能夠得到關注,甚至有自己的發聲渠道,有一些相應的文學作品或者紀錄片刻畫他們。


慘的是另外一批人——苗人。中南半島、東南亞的苗人和中國的苗族是同一族裔,不斷地南遷到印度支那,比較多集中在寮國,也有一部分在越南。毫無疑問,他們的命運在美越戰爭中發生很大改變,但是改變之後,他們的悲慘境遇沒有人來刻畫、記錄。美越戰爭時他們成立了一個類似游擊隊的組織,首領叫王寶,雖然在美國支持下爭取自己的民族權利,但是戰爭失敗,他們遭到清洗,僥倖有一部分逃到美國的,境遇也很慘。


阮清越在小說的《後記》裡面講到,自己在美國現在也算是進入中上流階層了,他的哥哥在白宮擔任顧問委員會主任,是學醫的。他自己本身是美國人文科學研究院的院士。我剛剛講的苗族人,首先美國人對他們的支持是秘密進行的,從沒有公開承認,沒有辦法通過合法渠道拿到難民的資格,他們要極盡各種折騰才能逃到美國,成為黑戶。他們是打獵民族,很難適應美國現代化的生活方式,經常跟當地人產生衝突,一產生衝突就會釀成流血命案。而王寶,就是領導苗人想利用美越戰爭取民族權利的領袖, 2007 年時被加州提起訴訟,說他犯了反人類罪。


這場戰爭的背景之浩大,牽扯到的人數之多,民族之多,是大家很難想像的。大家講到多的是越南主體民族,其實還有比較弱勢的民族根本被忽略,他們往往一開始處在被利用的一個地位,最後又被拋棄。


沙青青:


阮清越在《後記》里提到說,「越南戰爭」這個稱謂是美國人封的。實際上戰爭不僅包括越南,也牽連到寮國、柬埔寨。所以阮清越特意提到「越南戰爭」這個說法是美國人給予的,並不是越南人或者生活在中南半島上的各民族對這個戰爭的定義,定義這場戰爭的是美國人,而不是真正遭受災難的這些民族


在《後記》中能讀出南越移民或者流亡美國的這批人的感受。你去華盛頓,一邊是美越戰爭紀念碑,一邊是朝鮮戰爭紀念碑,他說美越戰爭紀念碑上有五、六萬陣亡者的名字,其中沒有一個是越南人。有幾十萬南越士兵跟美軍並肩作戰,死在戰場上,但他們的記憶都是被忽略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在越南——統一後的越南——是不可能有被歷史敘述的地位的反過來在美國,你跟美國在一起並肩作戰打了十幾年,發現你在歷史上也是被抹掉的

對美越戰爭,美國人之後幾十年寫小說、拍電影、出遊戲,但是可以發現越南人在裡面是失位的,看不到越南的具體形象。


鄭詩亮:


尤其是自詡為美國盟友的南越人,北越人是作為一個敵對方出現的。


沙青青:


南越人在美國所有的語境中都是失去的,看不到的。你能看到的南越人形象都是苗條的奧黛少女,不會有一個正經的南越軍人或者一個正面形象,小說以及各種文藝作品都不會有,這是一個非常妙的點。


所以阮清越寫這部小說,也是希望能夠補充一個事實,尤其在美國主流的文學敘述中把這些形象嵌入進去


他自己本人很小的時候( 4 歲跟著難民去了美國,他說我雖然成長在越南人社區,但是越南語並不是母語,他的母語是英語,記憶中的美越戰爭也都是英語。《後記》里也講述他第一次回到越南,跟越南接觸時那種很奇妙的感覺。


所以我感覺,他作為在美國的越南作家,是要嘗試通過小說挖掘他這個群體。阮清越做得比較成功的,除了前面講的主題、宏大的歷史背景,有意思的是還穿了一件類型文學的外衣——他以一個間諜小說的方式展開一個故事,所對讀者來說會有一個比較好的代入感。



比爾·蓋茨將《同情者》列入自己 2017 年年度推薦書單

阮清越的一些訪談裡面提到,小說主人公是有歷史原形的。原型人物的中文名字,我們一般翻成「范春隱」或者「范春安」。這個人非常有意思,1927 年出生,1953 年加入越共,之後組織把他派駐南越。他是西貢人,受過比較好的教育,所以法國政府讓他做新聞審查官,很受器重。當時南越當局利用他做情報工作,他和美國情報人員也有接觸,曾在舊金山留學兩年。


我看他後來的回憶錄,說 1957 年到 59 年,其實他有機會留在美國不回去,但出於革命理想主義他還是選擇回到越南,繼續潛伏在西貢,身份就變成了美國新聞媒體僱傭的越南裔工作人員之一,是《時代周刊》在越南最資深的記者,比很多美國記者都要資深,《時代周刊》在西貢發的最後一篇報道就是他寫的。


他白天利用美國記者的身份去採訪,跟美國軍方、大使館接觸,跟南越的軍政當局接觸,晚上偷偷把情報拍成膠捲送到北越去。一直工作到 1975 年西貢解放。就是這麼一個人物成了《同情者》這本小說的原形。


有意思的是,越共方面本身考慮過把范春隱派到美國去,他們需要一個耳目在美國,沒有比范春隱更合適的人選了,他了解美國,跟美國人關係非常好,派過去非常合適。


鄭詩亮:


他當時跟美國後來的軍政要人都建立了很好的關係,後來的中央情報局局長,當時在越南跟他關係也很好。


沙青青:


後來范春隱在越南的政治地位非常高,拿過少將軍銜。但是他政治上不受尊重,而且經歷過歷次政治運動。很多曾經跟他共事過的美國記者和新聞人物,當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後仍對他印象非常好,會說他是一個真正愛我們美國的間諜,而且對朋友兩肋插刀,即使我明知他是一個北越間諜,依然認為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舉一個例子,1975 年大撤退的時候,范春隱動用自己的人脈,把南越情報當局的首腦送上飛機,讓他逃到美國,這個人去了美國後一輩子對他感恩,哪怕范是一個間諜。


2001 年,美國出過一本他的傳記,名字就是《完美的間諜》( Perfect Spy,作者:Larry Berman)。


《同情者》一開始講男主是逃到美國去的。但是范春隱本人並沒有去,也就是說阮清越小說的歷史原形沒有去美國,所以《同情者》某種程度上可以把它當成阮清越對歷史的一個假想:如果這個人真去了美國會怎麼樣,會遭遇什麼,會做什麼選擇歷史上真實的人物和文學想像拼接在一起,這是我讀這本書時覺得最有意思或者最有魅力的一點


另外我覺得作為一個情報人員或者間諜,范春隱對身份的焦慮,其實也是這本書里反映的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在任何一本好的間諜小說裡面都是一個母題。


鄭詩亮:


阮清越是非常有能力,非常有寫作素養的作家,他對美越戰爭的反思有值得我們去了解或欣賞的地方。


首先,他是以一個難民或移民的身份來觀察美國社會,或者假想范春隱將軍來到美國長期生活會是什麼狀態,這塊描寫非常有意思


他對越南的感知有自己獨特的地方。阮清越的確藉助了很多回憶錄,但是作為在美越南社區中成長的人,他的視角非常獨特,他既不是越南本地人也不是純正的美國人,而是在美國的南越社區里長大的人


越南人的心態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話題。我看到過一個美國媒體的報道,有個女孩,父母是受過良好教育的越南高級知識分子,舅舅舅媽是英美文學教師,從小引導她讀美國文學作品,她很喜歡海明威。但是一旦她發現美國轟炸機在轟炸時炸死了很多南越無辜平民,她馬上態度轉變,非常激烈地反對美軍,甚至說不惜作為一個南越人幫助北越。


在南越的主流趨勢以及美國強大的新聞攻勢下,北越被塑造成無惡不作,形象非常可怕。可想而知在這樣一種強大的新聞攻勢之下,南越一個從小接受西化教育的女孩子,目睹這個慘狀馬上就對美國產生了極其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這就非常有意思,這種民族認同問題在阮清越的小說里也有非常生動的體現


阮清越說他從小非常苦惱,明明到了美國,明明自食其力已經很努力奮鬥了,但依然被邊緣化,受到各種各樣歧視。而且被歧視也就算了,還沒被歧視對,經常被當作中國人來歧視,這對他們來講簡直是一種羞辱。邊緣化、強烈的民族視角,伴隨著作者微妙的文學技巧,讓這部小說有非常強的文學張力,有很多值得玩味的東西

讀阮清越也好,讀從南越逃出來的將軍、政治要人的回憶錄也好,都可以看到他們對美國的態度非常微妙。對這種微妙,我個人的解讀就是那種強大的民族主義情緒在裡面驅使。他們覺得盡管我們跟北越是敵對的,但我們還是越南人,是要爭取越南本身的獨立和強大,美國人只是作為政治盟友幫助我們,提供相應的資源而已,不意味著你們高我一等,不意味著你們是主子我們是奴才,沒有這種心態。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心態。


我覺得長期以來,我們對弱小民族或邊緣民族的重視不夠。我跟一個研究國際關係的老師聊過,他說中國人的視角往往是向西面看,向英語國家看。中南半島,中亞,很多複雜多元的東西反而不了解。在這個意義上,多讀一些像阮清越這樣的作家寫出來的文學作品可以增進我們的了解


不光我們是這樣,美國人也是這樣,對外面的了解也是不夠的。從二戰後開始,美國人逐漸發現隨著二戰的結束和冷戰的開啟,好像自己對外界真的蠻無知的,所以他們大規模進行這方面的投入支持學術研究。當時美國三大基金會都加大了對東南亞研究的投入,美國政府當時通過了一個國防教育法,可以名正言順在法律支持下加大對高校和智庫的資金投入,支持對東南亞的研究,應用性比較強,這種長期應用性的研究積累了很多的成果。


沙青青:


說回小說本身。阮清越作為生長在美國的越南裔作家,用英文寫這麼一本書,我看的時候也有疑問,他多大程度上能代表越南的視角,或者他認為他代表了越南的視角?阮清越骨子裡到底是越南人還是美國人?


我覺得我們看美國往往會忽視一個問題,美國的族群意識非常強,以前是黑人和白人,現在隨著族群意識的尖銳性越來越厲害,導致細分族群之間的一些問題越來越多。


阮清越自己也提過,當年讀書的時候一直被誤認為是中國人。前兩天有個新聞,亞裔學生去考哈佛,打分被打低了,所以現在很多人在美國填大學資料填得更細,以前填亞裔,現在要填華裔、日本裔,越南裔。「族裔」在美國是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


而阮清越作為一個少數族裔作家,自我帶入身份感會非常強,這是在非美國環境生活的人所想像不到的。雖然他說需要進入美國主流社會,但是依然有一個非常強的族裔身份認同:我們作為越南裔族群,在美國要發出自己的聲音。這個意識非常強烈。這也是看阮清越這本書的時候給我一個非常深的印象


講到美越戰爭,大部分人可能看過相關的電影。


後,美國主流社會對越南基本是三種態度,一種態度是選擇遺忘。我看過一個回憶錄,當時中央情報局駐西貢的一個特派員,寫過一本非常有名的回憶錄,講美越戰爭之後美國主流社會大眾都想儘快把這場戰爭抹掉。1975 年西貢解放前,福特總統想最後再給南越輸一次血,向國會提出申請要預算,理由是這樣能讓我們美國人體面地從南越退出,但是當時的國會強烈反對,一口氣把這個事情全部否掉。

當時美國民眾也好,政府也好,都想趕快結束這場戰爭,哪怕是選擇一個很狼狽的方式撤出都要這樣做,這也反映了當時美國民眾的心態。


還有一種就是傷痛文學,像《第一滴血》還有另一部《天與地》那種。小時候看的美劇《成長的煩惱》,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它裡面暗示過男主人公傑森醫生是打過美越戰爭的,當時他挺著肚子在燙衣服,一邊在看相關的新聞。這是一種美國人的集體記憶,一種傷痛文學的集體記憶。



左圖《第一滴血》


右圖《天與地》


鄭詩亮


甚至美國的超級英雄電影都會拍到,有一部電影《守望者》也有美越戰爭,美國人這個心結有多麼解不開。


沙青青:


第三類就像阮清越和他的前輩巴特勒嘗試去做的,提供一個不一樣的視角,或者是一個非美國主流白人的視角去看待這樣一場戰爭。


2008 年有部電影《老爺車》(Gran Torino),導演是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他拍的電影全是硬漢電影,西部片。但是他選擇去拍經過美越戰爭流入到美國的苗裔族群的故事,這非常妙。伊斯特伍德看上去是很死硬的保守派,好萊塢反對川普的時候,他是堅決站在川普這一邊的。即使這樣,他也會把視角放到這批苗裔族群身上去。說明這兩年美國的族裔問題越來越敏感,越來越重要,討論越來越多,代表美國國內對這些問題價值的一個趨向。


鄭詩亮:


伊斯特伍德去表現因為戰爭逃到美國的苗族,這個角度我覺得非常重要,因為有一個保守派評論家的評論我覺得很妙:在美國保守派社區里,來自中南半島的移民,或者說整個亞洲地區的移民往往可以跟當地人處得更加好。為什麼呢?因為亞洲的移民往往也很保守,只是不同的保守一個是價值觀上保守,另外行為模式上也是比較尊卑有序的格局,比較尊重長輩。他說我覺得這些來自亞洲的移民為什麼能在保守派社區里跟大家相處愉快,因為大家能夠共享同樣的價值觀。


關於情報工作,關於范春隱這樣的人為什麼能夠如魚得水,我覺得跟情報工作的特殊性有關。這種特殊性在於,情報人員很多時候更像是生意人,夾在幾方勢力當中,扮演出售情報和出售信息的工作。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不單是為自己服務,也很有可能為其他勢力服務,但重要的是我利用他的信息和情報為我所用,辦成我想辦成的事。大家往往會遵守這樣一個默契和共識。


但是天下統一後,這樣的人往往最早會遭到自己人的懷疑,因為你的立場不堅定,你可以為我賣命,也可以為其他人賣命,我怎麼信得過你?這是間諜工作的特殊性,也是這樣一種身份的悲劇所在


沙青青:


情報人員受過特殊訓練有特殊的本事,但畢竟也是人,不是機器,是人就會有喜怒哀樂,就會有人情的糾葛。還有一個,要做好的情報人員,無論是潛伏在敵營還是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面做情報分析,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要有同情之理解,你要嘗試站在對方的立場去解讀一些事情,不然你無法做。如果單純用意識形態劃分很難判斷一些決策,你寫出來的東西或者報告或者傳遞出來的情報是不真實的,或者是有很強烈的偏差。


但是久而久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都在嘗試用這種理解,之後就很難擺脫對方的立場,你會有一絲同情和理解。勒卡雷很多小說里也透露出這種情緒,完全是理念式的,沒有牽扯到任何金錢,不需要,金錢不是問題。所以也是情報人員比較糾結的地方。在這本《同情者》裡面最後也是要面臨這個問題的:如何在越南統一之後回去面對你的組織,你的組織怎麼看你,非常糾結。間諜小說也好,電影也好,比較高明的都會反映出這一點,把這種複雜性刻畫出來。


鄭詩亮:


補充一點,拿日本來說。沙青青老師之前在上海書評寫過一篇文章,日本侵華時,軍方的情報人員或者軍官對中國懷有積極強烈的興趣,會主動進入中國,在各個職位上面對中國進行調查,還有很多表面身份是學者的,來中國進行各方面的調查,礦產、河流、水文、天文,各種人文的東西都做了非常詳盡的調查。伴隨著日本侵華力度的加大,他們成為侵華的幫凶,這個是毋庸置疑的,無需幫他們洗白。


有意思是,大戰結束,冷戰開始後,這些人往往都是親華派,尤其是在中日關係恢復後,他們在對中國的支援或者在對中國進行深度交往當中起到很大的作用,這個就是剛剛沙老師講的複雜性:當你長期對一個領域投注精力或者時間,你的心態會發生微妙的變化。這種微妙的聯繫非常有意思,伴隨著歷史階段的變化會很不同。歷史風雲變幻之莫測,影響到大時代下的小人物的命運,不同的歷史階段你的身份會發生微妙的轉變。


沙青青:


阮清越能夠拿到普利策獎,有特別的因素,第一是天時,正好美越戰爭結束四十周年,大家肯定要趕一下時機。第二,這本書很大的優點是穿了一個間諜類型小說的外衣,然後實際上是講身份認同的問題,身份政治、種族,實際上這些問題是美國主流社會最關心的問題,然後用一個類型文學作包裝,打中了美國主流社會最關心的核心問題。


當然小說的文學寫法非常漂亮,它的成功有它的道理。



裡面有一個小細節跟大家分享。小說主人公去美國後做過一件事情,他去為美國一個大導演當顧問拍美越戰爭電影。你看了這本書就知道這個大導演是誰,對號入座,寫的非常挖苦:主人公本來是心懷理想,想要告訴你越南真正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是大導演不要:我要按照我的想法來拍,要拍一部美國人在越南的史詩。這是他的想法。於是就有很大的衝突。


阮清越也是通過這本書對美國,尤其是對這段歷史記憶作一個大的顛覆式的寫法。阮清越的野心在於,我要用我的史觀對你的主流史觀發動一個衝擊,衝擊你對美越戰爭記憶的解讀。這是他的野心。


他有這樣的天時和地利,同時完成度也非常好,所以獲得普利策獎還是有他的道理,我覺得比較合理。


(完)


以上根據活動速記整理而來


限於篇幅有刪減


以下是本書編輯 鄒歡的講書音頻


為大家介紹《同情者》這個書名的由來


(點擊上圖封面即可購買)


《同情者》


[美] 阮清越


陳恆仕


《同情者》集歷史、政治、間諜、驚悚等元素,講述了一個潛伏於南越的北越間諜的故事。故事背景設於 1975 年,越共佔領西貢,美軍大撤退,真實身份是越共的主人公也隨其南越「長官」逃難至美國,在美國繼續進行間諜工作,向北越彙報敵情。在此期間,他作為難民和間諜,身心經歷了非同尋常的折磨和掙扎。


小說著重刻畫了他的「同情者」的特質和身份,對越南的同胞、北越的同志、南越的士兵、美國白人社會中弱勢的越南難民和其他少數族群,他都抱有深刻的同情。主人公背負雙重身份,感受和跨越兩種文化,由此發出困惑,在對自我和身份的探索中艱難行進,這也是文學的永恆的主題之一。作者以獨特的眼光,通過巧妙的情節設置,讓讀者深入主人公的自白,追蹤蛛絲馬跡,臨近尾聲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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