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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開篇,當時只道是尋常

最有格調的心學微刊

儒家是大密宗

說到儒家,說《周易》艱深,沒人會有意見。說《論語》艱深,恐怕很多人就不以為然了。孔夫子說的,不都是家常話嗎?

而我就看到一種說法:世人皆知《周易》難解,卻不知《論語》更難解。《周易》是隱而難,《論語》則是顯而難;隱而難誠然是真難,顯而難則是難上加難。這意思是說,《易》之難在於看上去就難,最難的是察通背後幽微精深之理。《論語》之難則在於把什麼都擺在明面上,因而看上去太尋常,別說明背後深理,就連意識到都不會意識到了。

這就像莊子說道在螻蟻、稊稗、瓦甓、屎溺,禪宗說「山河大地皆露法王身」「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萬物皆是大善知識」,又有幾個人悟道了?

實際上,我也不止一次聽到有學養深厚、見識卓絕的人說過,孔子的話,你不同的年齡讀會讀出不同的東西,你從不同的角度看都能看到相應的東西。只有圓滿剔透的東西,才會是這樣的。我們看不到,不是孔子說得淺,是我們自己的層次不夠,不論是見地還是德行。你在什麼層次,你就看到什麼。

大陰陽社有位學問很大的老哥甚至說:儒家是大密宗。

對此最好的註腳,正是《論語》開篇那最為人知、人最熟悉的三句話:「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很多人一定沒意識到,這三句話所對應的,就是:天、地、人。

《論語》開篇三句:天、地、人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習」是演習、實習,不是溫習。也就是行,學而時習即知行合一。

要害,是在這個「時」。

所謂天時,「時」是與「天」在一起的,直接關乎於天道。

「《易》與天地准,故能彌綸天地之道」,「易」之義即變化,變化所成即是時。時之中才有陰陽消息的溝通、流轉與運化,《易》之本即在這個「時」。所謂三易:簡易、變易、不易,簡易與不易即是寓於變易之中。孔子晚年讀易至韋編三絕,說假我數年能五十歲就學易便可以無大過,相傳易傳即為孔子所作;他是真讀通了易,才在這《論語》開篇的第一句,說出了這個「時」。有如凝千鈞之力於一毫頭。

時之天道落在人,就是「中庸」。《中庸》引孔子之語云:「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中庸即是時中,時中即是中行,中行即是隨時處中、與時偕行,明權變通、日日維新。這明白告訴我們,時與中不是兩個東西,中就是從時來的。我在《老子:悟人活在時間,迷人活在空間》中說過,覺性更關乎的便是時間,人處當下才能生起覺性,當下則是時間的流淌,這當下的狀態就是儒家作為本體的「未發之中」,這隨順遨遊於時間的流淌就是「時中」。空間是三維,時間是四維,時空不是兩個,高維是對低維的整合和統攝,就如中庸是對整體和全體的把握,是超越之下得一個東西,而不是兩者相權的和稀泥,這還是在相上、落局中。

孔子言:「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中庸,這是至德全道的層次,在當時之世夫子亦感嘆找不到這樣的人同行。這就是因為,此是通天之境。

孟子說:「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聖之時者,這不僅是至高的評價,還真正是知音之語。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學,效法也;時,天道也;習,行也。學而時習之,效法天道而行也。「說」即「悅」,無礙大自在也。

孔子是聖人。這便是聖人之境。

這個境界太高,如何抵達?向下。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要害,是在這個「遠方」。

這句話,其實就是老子的「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孔老的兩個遠方,是同一個遠方。

老子這句話是描述道的。這個道,「有物混成」,此何異於「未發之中」?「遠曰反」,「反」就是其中的機關和法門。「反者道之動」,動就是變化,變化即是時。老子所說,依舊是時中。「反」就是「返」,返回哪裡呢?自心這裡,當下這裡。當下是時之入口,自心是當下之入口。返回自心就是返歸當下,返歸當下就是復歸於時。如此之狀態,自然而無思無為,只剩覺照。《易》雲「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地」,天地消息就能感應溝通了,這就是「遠方」的消息。道,才是孔子所說真正的「朋」。對於道,是由大而遠、由遠而反;對於人,則是由反而遠、由遠而大。人若反身反心,身心即成為天地的中樞,大曰逝、逝曰遠後就遠曰反到了自己這裡,這便是有朋自遠方來。

天境,乃是大成之境;這裡,便是大修之徑。所謂修行,修即是行,行須腳踏實地。故此為地境,「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是一種養,養的就是未發之中,養熟了才能結時中之果。

明代曹洞宗高僧覺浪道盛禪師曾提出有名的「託孤說」,說莊子是「堯孔真孤」,莊子乃是得孔子真傳的「教外別傳」。這真可以說是別具慧眼。莊子屢屢言及孔子,表面看也有貶抑,那背後的感情卻是無比真摯厚重的,任誰也不難體會。況且,真正的繼承人,往往都是叛徒,荷擔前人曰繼承,更進一步曰反叛,不反叛便不足以更進一步。再如禪宗呵佛罵祖,再如陽明批評朱子。

孔子說「朋」,莊子則在《大宗師》中說「友」。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個人交朋友時說:「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屁股);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個人交朋友時說:「孰能相與於無相與(交而無心),相為於無相為(助而無意);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個人於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成為朋友。

孔子的有朋遠來,莊子果然才知其真諦。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有朋遠來,便是道家的「結聖胎」;不亦樂乎,便是佛家的法喜充滿。莊子作《大宗師》,此時「大」正在成,卻已是宗師之境。

如果覺得這個境界還是太高,那麼再往下。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要害,是在這個「不知」。

不知而不慍,便是君子。君子,已顯然是人道,在人境。但這個人道通地道,進而通天道;這個人境通地境,進而通天境。一切,只是工夫深淺事。

《中庸》言「君子慎其獨」,人不知而不慍,就是「慎獨」。慎獨為人道人境之本,「獨」便是「不知」,「慎」便是「不慍」。這裡的斷句,是「人、不知而不慍」,不是「人不知、而不慍」。

不知之獨,便是未發之中,便是離思維能知的自心覺性,所謂「般若無知,對緣而照」。故禪宗每每稱自性作「獨自知」「靈光獨耀」「孤明獨照」「獨行獨步」,老子亦稱道為「獨立不改」,莊子亦稱見道為「見獨」。故羅漢桂琛禪師言「不知最親切」,雲門文偃禪師言「只守會不得」,趙州從諗禪師言「老僧不在明白里」。

不慍之慎,便是善護念自己的「般若無知。凡夫不知自心是佛、本自具足,不知回到自心這裡,所以在向外馳求中,分別是非、搬弄黑白、煩惱不斷。他不知我要知,所以「不慍」,乃明白一切是非都是自心中是非,「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遇到事情首先要往是自己心動了上看,「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這就是六祖的「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若見他人非,自非卻是左。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過。但自卻非心,打除煩惱破。」這樣的人,就是君子。

這還是說回到自心,乃連地道地境;自心有不知之獨,乃通天道天境。只是要從人事修,要從人間取,至為實際,最為真切。這又是六祖的「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禪宗稱自性靈覺為「本分事」,稱尋常日用也為「本分事」,感受到其中意味了嗎?

所謂境界,就是以高御低,不是沒有了低,故禪宗西天第五祖提多迦尊者偈曰:「悟了同未悟。」所謂修行,就是下學上達,道無形相不可得,上達只能來自下學。所以儒家說到底是君子之學,聖人只是大成的君子,君子只是小成的聖人。人處世間,做個君子。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慍,破相也;不知,顯空也。君子之「君」,原指君王,自心之君王便是自性法王。不知不慍而為君子,破相顯空便是法王子。子者,在繼位登基的路上也。於心為法王子,於世方能為君子。

白雲守端禪師,是楊岐方會禪師的法嗣。有一天,楊岐禪師忽然問白雲禪師:你的受業恩師是誰?

白雲答:茶陵郁和尚。

楊岐道:我聽說他過橋時摔了個跟頭,一下開悟,然後作了首偈很奇特,你還記得是什麼嗎?

白雲於是誦郁和尚悟道偈: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楊岐一聽便笑,站起身就走。

這神秘的一笑卻讓白雲驚愕迷惑不已,直至坐立不安、茶飯不思,一晚上都沒睡著覺。是自己的受業恩師悟的有問題?還是自己出了什麼問題?到底哪裡有問題?

第二天一早,白雲便直奔方丈室,問楊岐到底笑個啥。

當時快過年了,當地民間盛行一種驅鬼除邪的儀式,由巫人穿奇服戴鬼面作法,叫做毆儺。楊岐便問白云:昨天你看見那些演儺戲的人了嗎?

白雲答:看見了。

楊岐道:你還不如那些演儺戲的人。

白雲驚訝的問道:什麼意思?

楊岐道:他愛人笑,你怕人笑。

「他愛人笑,你怕人笑」,一語驚醒世間奔忙馳求的眾生。怕別人笑,因身在局中,便被別人、被世間帶著跑了;愛別人笑,那是跳到了局外,於是一切一笑了之。差別,也是在有沒有回到自心,有沒有一個慎獨。彌勒偈云:也不爭人我,也不做好漢。罵著也不覺,問著如啞漢。打著也不理,推著渾身轉。也不怕人笑,也不做臉面……

後面還有一句:我看世上人,都是精扯淡。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人不知而不怕笑,不亦高人乎。

孔子的真諦

我這樣解讀,夫子怕是不能同意的。因為他想給人的,就是伸手就能夠得著的地方,好實實在在下手、踏踏實實上路,其他自會水到渠成。他抵達了最後,他卻不說,這就是慈悲。

裴徽問王弼:「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也,然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者何?」「無」當然是萬物本源,孔子作為聖人卻從不說它,老子卻說個不停,這是為什麼?王弼道:「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不說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恆言無所不足。」孔子是體入了無的,無又不可說,所以不說;老子說無,其實還是有,所以一說再說,因為他還沒有到達那個境界。

這個回答對老子的說,還是障於名相,《金剛經》所謂「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道德經》開篇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但對孔子的不說,卻不能不說直透根本,體會甚深。抵達了最終的人,說了也是沒說,沒說也是說了,出入無疾。

孔子就是要人老實去做,一點一滴涵養。涵養一分自己便得益一分,人心便改良一分,世間便美好一分。否則好高騖遠,空談誤己,進而誤人,只有弊處。只有當高遠之見服務於實行,才是無咎的,才能發生快跑的效用。一切的差別,只是慢走與快跑而已,卻都在走。慢走有時穩當,快跑有時摔跤。所以談過了孔子之言的極深處,我們還是要回到通常理解的極淺處,才算得孔子之心,才算得孔教之精華。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還是多去學習多去落實,不要不學,更不能不做。「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還是做人要講感情,交朋友要交心。「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還是不知者不怪,多體諒別人。這些都是常識,也不妨只是常識。因為常識自有其可貴之處,那是人最容易忘記和失去的。比如回頭問問自己,這些常識有幾個人做到了?有一個算一個!

做到了這最親切實際的,眼睛再往深處窺,便是進階。知其深還是要有的,有這個意識就好,便能更精進去行,便不會落在儒家不究竟這樣的無知濫調上。如易《繫辭上》所云:「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

儒家是大密宗。《論語》三句只是開篇,本文僅僅是個引子。

莊子愛講寓言,說話常常看上去沒正經,故胡文英說:「莊子開口就說沒要緊的話,人往往竟算作沒要緊看。」對《論語》,對孔子之言,何嘗不可以說:「孔子開口就說家常的話,人往往竟算作家常看。」

人生的大遺憾,叫:當時只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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