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的重讀，不斷的接近他

不斷的重讀，不斷的接近他

文丨袁媛

一首《從前慢》，讓木心這個名字迅速成為了「文藝體」爆款。這種「走紅」的方式，有利有弊，利的是如此才情之人，如此精湛之文，藏著該有多虧，對作者是種虧欠，對讀者是種缺失。但也有弊，弊的是他被以偏文藝的風格傳開，很大程度上也會被定格於此，會淪為單調的唯美。

試問除了《從前慢》，對他的詩文你又有多少了解？

而他是豐富的，全面的，你所熟悉的詩歌，於他而言，不過是冰山一角。

王爾德說過，「美是奇蹟中的奇蹟，只有淺薄的人才不以貌取人。」這句話固然不夠準確，但貌美之人總難免會惹人多停留幾分。木心便是如此。

他自帶一股貴氣，高雅不流俗。人群之中，他侃侃而談，一副聰明相，透著睿智，令人感覺無論他說什麼，都自有道理，理應信任。人群之外，緘口不言時，他是一副柔情，恰似一池碧水，靜靜流動，波瀾不驚。他的眼神最為乾淨，含著純真和透徹，梁文道說，看這雙眼睛和這副神態，真不像經歷過文革。或許在磨難的侵蝕下，這雙清澈的眼，這顆真摯的心和這副純粹的靈魂，的確不相合，但也正因這不協調，才給了有緣或無緣相見的人，一見鍾情的可能。

顏值之外，他的才華更為驚艷。他筆耕不輟，終此一生。尤其是那些精悍的短句，總令人驚詫它們是如何湊在一起的，又是怎麼在最為恰到好處的位置，連綴起來的。那些短句多一字少一字，都有失完美，已然達到了合起書本抖不出一個字的境界。它們有的像頑皮的孩子，跑過來講幾句歡喜的俏皮話，便又跑開了。有的像暮年的老者，訴起往昔來便是禁不住的感慨。你坐在他身畔，什麼也不用說，就只管聽，聽著聽著便悟道了人生的真諦。還有一些則是扮演著同齡人，圍爐夜話，三言兩語就是青春一場，歲月一瞬。

他的短句渾然天成，融多種情緒，一句話似在閑談，也似在說世情，但讀來不壓抑，不枯燥，是值得反覆品讀的良言，是從世態里濃縮而成的箴言。而如果說木心先生的短句要用品的，那麼其詩歌則是得用悟的。少部分大眾化的詩，越咂摸越有味，那種味是用典雅做內核，真實做外殼，既真且雅，也就宜於喚起共鳴。但更多的偏小眾的，需得打通經驗和知識的阻隔。經驗是在講世俗人生所凝練出的精髓，需要你感同身受，或者恍若已身臨其境。知識說的是博學多識，用那些不曾經過，但是讀過的感受來彌補。甚至很多時候即便你經歷過也閱讀過，仍有可能不明所以，這許是受到詩境的干擾。每首詩都有各自的境界，木心先生的詩境變化多端，一方面得益於他變換的語言，一方面得益於富饒的心靈。

他是在創作的同時進行著創造，創造一種屬於木心的話語。他用自己的口吻，講述自身的經歷，無論能否理解，它都是迷人的，有個性的。讀他的詩文總令我覺得自己知之甚少，所學甚少，每當這時候我常會想起他那句，「原來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啊。」因而我想讀這些詩文是有益的，因為它教人深思，給人啟示，隱藏有學無止境的道理。同時它們又不失幽默，用輕鬆、玩笑的基調化解生命中的無解，回味無窮。

如果你讀過《文學回憶錄》，必會對閱讀和寫作產生新的認識。閱讀引發思考，寫作陳述思考。我們多數人在閱讀一些文壇巨匠的作品時，不免會覺得厚重，其一是內容的深厚，其二是數量的豐厚。如果僅是憑藉某位作家的一、兩本書，很難準確給這位作家貼上恰當的標籤，這就需要我們多讀，多思考。當然能否順利讀下來是一方面，而能否深入思考並評價準確，則是另方面。這兩方面都達到，已實屬不易。再要做到第三方面，即用形象生動，簡約有序的語言描述出來，更是難上加難。

這時候，倘若你有幸翻開《文學回憶錄》，想來會和我當初接觸他時一樣，愛不釋手，想一口氣讀完是肯定的，但最緊要的是，你會突然意識到，原來語言的魅力完全可以出現在課堂教材里，是那種存在於我們的意識中，枯燥又乏味的教材！你會感嘆中文的高級，寥寥數語足以將人的七情六慾集體喚醒。這種感覺，我打個比喻，同樣在畫一朵花，我們只畫出了花的形態，而木心先生畫出了花的意義。我們讀到的是一本書中的故事，木心先生看到了整個故事完成的過程和執筆這個故事的人的狀態。在他的概括下，對某個作者，或許你有不同的觀點，而他自然也有他的態度，但他的觀點不拖沓，不造作，「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主觀而不過激，理智而又機智。讀到幽默的地方，不禁一笑間，總有種想讀讀某個人的衝動，可能是哈代，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才是所謂教材的最大價值，由一本書引出無數本書，最後又將無限本書歸結為一本書。而當它具有這種價值時，即便你還當它是教材，那也是一本升值的教材，值得重讀的教材。

木心先生曾在獄中完成了大量創作，一個失去自由的人，仍不失自我的尊嚴，不失對藝術的尊重，這是骨氣，也是傲氣。隨著過往逝去，他心存同情，待事豁達，對這冷漠無常的人世，只覺得皆可原諒，這是善念，是救贖。但他所救的不是自己，而是過往。他並非在寫血書，而是寫下了悲喜交集處的極簡。固然生命總如亂麻，有時候一盆冷水凍徹心扉，而信念若如磐石，便有「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定力，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我執。

正因如此，我們如今才能讀到他留下的這若干詩文稿，而他也在這些稿紙上，寫下了說給自己和眾人的動聽的文辭。如果你沒有讀完它們，也就無法了解真正的木心。即使你真的讀完它們，也不一定能確實認識木心。

而這，便是木心先生的魅力。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