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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回去,你可能會欺負到一個無辜的孩子

文/魏陽

那天吃完了晚飯,雙胞胎中的大女兒,跑到我身邊。

「爸爸,你知道嗎? 妹妹班上有一個同學叫維多利亞,是個壞孩子。」大女兒說。

「怎麼回事?」我問大女兒。

「維多利亞說,妹妹是她的奴隸,所以一定要聽她的話,不然她就會推倒妹妹。」

我覺得問題有點嚴重,放下了手中的書。「把你妹妹叫來談談。」 我說。

經過詢問發現,這個維多利亞,平時上課就坐在小女兒旁邊,喜歡和小女兒玩,可一旦發生爭執,有點暴力傾向。她對小女兒說,你必須跟著我,不然我就會教訓你。

「這不是霸凌(bullying)嗎?」我說。

兩個女兒點點頭。

我想了下,叫媽媽來一起來談話。

「維多利亞這樣對你有多長時間了?」媽媽問。「有幾個禮拜了。」女兒們說。我們對小女兒說:「下次她再來推搡你,一定要把發生的事情告訴老師。不要還手,靜靜地走開,就當她是空氣。

女兒們點點頭,回自己房間了。

睡覺前,我和妻子聊起來霸凌這件事。

回想起來,我小時候,是在一個充滿暴力的環境中長大的。我的小學中學,已經算市裡不錯的學校,可幾乎天天有霸凌事件。

我記得,在和女兒差不多大的年紀,一天下午放學,我獨自走在一條小巷子里。四個B小學高年級的孩子圍住我,要求我把身上所有的零錢和玩具都掏出來。可那時的孩子,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呢?在被揍了好幾拳之後,我被搶了兩毛四分錢。

我帶著淤青的眼眶回到了家。媽媽問我怎麼了。我說摔了一跤。媽媽說:你肯定是和別人打架了。然後,我就再也不想說話了。

比兩毛四分錢更重要的,是揮之不去的屈辱,和漫無邊際的恐懼,之後數周,我都在驚恐中度過,再也不敢一個人走那條小巷子,寧願繞遠路。我沒和父母說起這件事,他們也沒有再問起。我想,父母幫不上什麼忙。那幾個小子是外校的,難道讓爸媽去B小學找他們把兩毛四分錢要回來嗎?況且,如果讓人知道我只會找爸媽幫忙,會不會被那些孩子恥笑?

我覺得,我應該自己解決這個問題。

我找到班上幾個留級下來的同學,都比我年紀大,個子高,打架兇狠。我偷了爸爸的香煙,拿到學校分給這些朋友,義氣油然而生。我請求他們幫我報仇,把兩毛四分錢要回來,然後一起去買冷飲吃。

朋友們拍拍胸脯答應了。

這天下午,我們在書包里放了磚頭,去B小學堵那幾個孩子。在校門口,我們蹲在路邊,抽著香煙,齜牙咧嘴的說話。我突然發現,一旦暴力不受制約,即使是孩子,也會立刻變成一副流氓的樣子。看到弱小的孩子走過,來幫我報仇的朋友竟然也會上去搶錢——和欺負我的那幾個孩子,沒有兩樣。

事後我才知道,搶我的那幾個孩子,看到我們一群人堵在校門口,大都翻牆從後門溜走了。只有一個矮個子的男孩,一個人從校門口出來。我望見依稀認得,指著說:「就是他!」

朋友們立刻上前將他圍住。個子最高的,把粗壯的手臂繞在矮個子的頸背上:「來來來,我們聊聊……」,說著將他簇擁進了路邊無人的小巷子。

在那裡,朋友們一邊奚笑,一邊抽著矮個子的耳光,翻空了他所有的口袋。看著欺負人的被人欺負,我心裡浮起一陣快意。「你也有今天!」我心裡恨恨地說。

最後,他們按住矮個子手腳,叼著香煙對我說:「來來,過來報仇,隨便揍他!」

我捏緊了拳頭,慢慢走過來。矮個子男孩手腳動彈不得,渾身發抖,一言不發,滿臉的無助與哀求。剎那間,我看到他的眼裡,閃過一片灰暗的絕望和恐懼——就像那天被搶錢的我一樣。

我一下失去了復仇的快感。我鬆開了拳頭,對矮個子揮揮手:你走吧!

朋友們不甘心地鬆開了手,矮個子的眼中閃爍著疑惑。當他明白過來,立刻撒腿跑了。才跑出了一段,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眼中全是怨毒與仇恨。「我會回來找你的」,他彷彿在說。

朋友們在B小學的門口搶到了不少錢,大家去買冷飲吃了。我沒有加入,一個人走回了家。

我依然不敢走那條無人的小巷子。朋友們替我出了氣,但是仇恨與恐懼卻如冰霜讓人越發寒冷。那幾個孩子會不會再來找我報仇?我剛才是不是過於軟弱,沒有親手去揍那個矮個子?或者,我是否應該帶人天天去B小學堵那幾個孩子,見一次揍一次,直到他們再也不敢來找我麻煩?那麼,我是不是應該天天去偷父親的香煙分給朋友們?

我沒有答案。我只知道,當我看到朋友們欺負其他無辜的孩子;當他們為我「報仇」架住矮個子,讓我「隨便揍他」的時候,我的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覺得噁心。

我看過的所有武俠小說中,從來沒有描寫過一個英雄,去揍一個手腳被架住、豪無還手之力的敵人——即使那個敵人,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可是,矮個子真的是一個壞孩子嗎?那一瞬間,他似乎只是一個被暴力嚇壞了的孩子而已。他驚恐無助的眼神,彷彿水中一片倒影,讓我看清了自己曾經的驚恐和無助。

甚至,我都無法確定,那個矮個子是不是那天搶我錢的人。畢竟,被搶的那天,驚恐和無助,讓我腦中一片空白,讓我渾身都在發抖。

也許,我們欺負了一個無辜的孩子?

復仇的慾望在達成的瞬間,讓我自己變成了暴力的一部分——冷漠、衝動、殘忍。我給予自己的暴力執法權,只帶來了稍縱即逝的快感,之後便是更多的困惑,更多的恐懼,更多的暴力。

多年以後,我讀到尼採的詩句:當你長久地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長久地凝視黑暗,是不是就這樣融入了黑暗?傳說中去屠龍的勇士,是不是都化身成了惡龍?

之後一個學期,我依然不敢一個人走那條小巷子。每天放學,我會警惕地察看校門口有沒有可疑的面孔,蹲在路邊等我。

幸好,我再也沒有看到他們。

上了中學以後,幫我報仇的一個朋友,因為打架,被人用刀捅死了。他死後,我去他家中看望他的父母。那對老人,渾身顫抖著,眼神中只剩一片灰暗的絕望和無助,像極了那天,手腳被人架住的矮個子。他們反覆說著,死去的朋友,是家裡唯一的兒子。

那天,我終於確信,暴力與私刑,只會帶來更多的暴力與私刑。

在過去的數十年中,我們的社會無疑已經進步了許多。我相信今天的孩子們,可能不用再經歷那麼多的暴力與霸凌。但是,充斥耳目的各種社會新聞和評論,卻依然瀰漫著各種暴力——為毒死別人的狗而叫好,為刀傷老公的女明星叫好,為暴力反擊搶奪公車方向盤的失控乘客叫好……人們依然習慣於用「槍斃一百回」、 「凌遲處死」等話語來表達自己的憤慨。暴力和私刑,依然在語言和觀念中被讚揚、被慶祝,依然是人們獲得「正義」,保護自我的武器。我知道,這並不是人們的錯。在沒有制度和其他力量幫助的時候,自救也許是唯一可行的辦法。這漫無邊際的暴力,也許只是一種土壤中開出的惡之花?

面對暴力,人們也可以有不同的選擇。

2000年,在我長大的城市南京,德國工程師普方全家四口人被盜賊殺害。普方的母親來到中國,請求不要對四個罪犯處以死刑。因為,暴力與復仇「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悲劇」。雖然請求被拒絕,普方的家人選擇成立一個基金會,資助四個罪犯的家鄉——貧窮的蘇北沭陽因為貧困而失去教育的孩子們,讓他們不再因為惡劣的環境而去選擇暴力犯罪。在普方家人的眼中,普方和那四個被處決的罪犯,同樣都是暴力的受害者。改良暴力滋生的土壤,而不是鼓勵更多的暴力和復仇,才是紀念逝者的最好方法。

我想,任何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都應該能判斷,哪一種選擇,更加明智。

和女兒談論的當晚,我給女兒的老師寫了一封電子郵件。

我感謝老師給與女兒的教育,表達了我對霸凌的關切。我說:雖然我只聽到了自己女兒的一面之詞,但是也許家長和老師們應該做些什麼,讓所有孩子都在安全、公平、健康的環境中成長。如果霸凌的現象屬實,那麼這兩個孩子——包括我的女兒和維多利亞——都將是暴力的受害者。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到了老師回信。老師回復:在我的班上,絕不允許有任何霸凌的現象出現。她感謝我的來信,並告訴我,她已經調換了維多利亞的座位,遠離女兒。而且她還會和維多利亞的父母坐在一起,嚴肅的談論這個事情。

老師專業、負責的態度,讓我們很欣慰。

那天放學後,小女兒笑著對我說,老師今天調換了座位,維多利亞再沒有來推她。我向她重申:「如果再出現霸凌,不要和她發生衝突,安靜的走開,去告訴老師,去告訴父母。你們所在的學校和環境,和爸爸當年的不同。這裡,有一種公平的秩序,只要遵守這樣的秩序,就可以獲得尊嚴和安全。不用自己去解決霸凌的衝突。」

我蹲下來,平視著女兒的眼睛對她說:「爸爸非常為你自豪。因為你在被欺負的時候,選擇了告訴父母。你很有勇氣。爸爸小時候,沒有你這樣的勇氣……」

「爸爸,你小時候碰到霸凌的時候,是怎樣處理的呢?」

「爸爸不想談論這個」 我誠實地說。「爸爸當年處理的方法很不妥當。你們比爸爸當年,強了很多。」

女兒的臉上,露出自豪的燦爛笑容。

「爸爸,為什麼維多利亞是一個壞孩子呢?」女兒說。

「我不知道維多利亞是不是一個壞孩子……我真的不知道。」我含糊地回答著,眼前不知怎的,浮現出那個被按住手腳,渾身發抖的矮個子男孩,還有捏著拳頭走向他的另一個男孩。我知道,他們的心裡閃爍著同樣的恐懼和絕望;在那一刻,他們是同樣困在暴力之中的囚徒。

恍惚了一下,我認真地對女兒說:「那些『壞孩子』吧,可能只是被自己的暴力嚇壞了。他們的心裡,其實比別人更加恐懼、更加無助。無論如何,暴力與復仇,永遠不會解決你的問題。」 我微笑著說,「——相信我,爸爸曾經試過。」

【注】本文原標題為《好孩子,壞孩子,與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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