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夢瑤：踩在刀尖上

時尚 11-17

奚夢瑤接受《貴圈》專訪攝像/於川

自從去年維密秀場上轟轟烈烈的一摔之後，「熱搜」就成了奚夢瑤的噩夢。

穿什麼衣服，和誰鬧緋聞，綜藝節目里幹了什麼，隔三差五，不分巨細。她似乎有種奇怪的體質，越是被罵得慘，就越是頻頻上榜。

網友想不通，奚落她：「真是綁著炸彈也要上熱搜啊！」奚夢瑤也想不通，反問《貴圈》記者：「一上去就會被罵，我為什麼那麼閑討這個罵，你給我個理由？」

2018年9月中旬，奚夢瑤免試2018維密秀的消息傳來，她又成了眾矢之的。作為一個「工作失誤還能加薪升職」的可恥象徵，再次登上輿論黑榜。

成了一條「錦鯉」的奚夢瑤以玩笑口吻回應：「工作還是要繼續努力，並希望大家只是把這個當做玩笑來調侃。」但她轉發原微博時帶上的一對井號，又讓網友判定這是她炒作的鐵證。

百口莫辯。看似順理成章的邏輯下，奚夢瑤被輿論異化成一個熱搜怪物，一個自損三千也要保持話題度的瘋狂女藝人。而網友操著唇槍舌劍，覺得她已被打回原形。

爭議之中，奚夢瑤如約站在2018年維密秀的舞台上。她曾在這裡摔倒、崩潰。現在她爬起來，踩著高跟鞋，帶著身後的翅膀，重新走一遍天使之路。

奚夢瑤參加2018維密秀

跌倒

即便是一開始，奚夢瑤也不是討人喜歡的那種女孩。她顴骨很高，眼睛大，走在T台上，配上宛如刀劈斧砍的歐美妝容，筋骨裡帶著柔媚。但面對娛樂圈的鏡頭，她成了一個眼神懵懂，動輒得咎的新人。

一路走來，從沒有人培訓奚夢瑤如何面對鏡頭，也沒有人告訴她，當場記板「啪」地響起，藝人要以怎樣的姿態對待工作。

就這麼懵懂著錄了幾個真人秀，觀眾看著她在屏幕里里蹦蹦跳跳，傻笑賣萌，很快就有了印象——假。旁人也在事後告訴她：奚夢瑤，你一看到鏡頭就很做作。她認真反省了一下，承認在面對不認識的、有距離感的人時，會「儘力表現出一個自己以為最好的狀態」。

在《我們來了》里，她被陳喬恩喊「老奚」，聽起來是很受女性觀眾喜歡的「女漢子」人設。但漸漸大家發現，她帶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圓圓的蘋果肌，以及初入此地時因不安而瞪著的大眼睛，都與人們對超模霸氣冷峻、不食煙火的想像相去甚遠。

奚夢瑤參加綜藝節目

那是奚夢瑤第一次遭遇「人設」危機。更讓她想像不到的是，崩塌才剛剛開始。娛樂圈對藝人的審視無孔不入，連她本來擅長的專業領域，也裂開了縫隙。2016年，奚夢瑤一張走維密秀時拍攝的照片被翻了出來。人們發現，鏡頭裡的女孩叉著腰，腰間竟然被擠出褶皺和贅肉。網友們指責：真胖啊，贅肉怎麼可以出現在超模身上！

奚夢瑤能感受這些初露端倪的不討喜，但毫無成熟藝人對輿論走向的預判，以及對危機的敏銳嗅覺。她覺得，只要努力修正，就能獲得大家的喜愛。在2016年年末接受《人物》雜誌採訪時，她直言模特是一個工具，讓她覺得孤獨。她討厭自己被定義為高級臉的高顴骨，由衷喜歡石原里美般圓嘟嘟的美人兒。

在維密秀之前，她果然胖了，臉圓了起來。未來會發生什麼，奚夢瑤沒有能力預知。

一切都被2017年11月20日晚上的跌倒徹底改變。在那之前，她是出現在廣告上、雜誌上的超模，偶爾在綜藝節目里露露臉，人畜無害；在那之後，她成了業務水平不佳卻屢屢被機會垂青的「心機girl」，成了那些自認為足夠努力卻得不到命運眷顧的失意者，發泄不滿的目標。

那是在上海，她的家鄉。朋友、家人，以及半個娛樂圈目瞪口呆地見證了她的跌倒。

忽然間一切垮掉。她跪在地上，狼狽地扶起背後的翅膀，抓了幾把頭髮，尷尬地站起來，又倉促走下去。定點的時候，她小幅度轉動裙擺，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完成了微笑的規定動作。

人們盡可以在事後指責她反應不夠及時，趴在地上的時間過長，站起來之後失態失措……但不能否認，她是這個事故最直接的承受者。

後來，人們在視頻里看見她走向後台時嚎啕大哭。但在當時，極少人能清楚她的心情。母親急切地打來電話，奚夢瑤對著電話說：「媽媽你別過來，我沒事。我可以給你拍照，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給你發視頻，但媽媽你別過來。」

那個晚上很多人沒有睡著，可沒人能幫得了她。第二天是既定的雜誌拍攝，對方打電話來詢問需不需要延期？經紀人敲開房門，看到早已經做好準備的奚夢瑤。

刀尖上

之後的日子，奚夢瑤就像踩在刀尖上。鋪天蓋地的批評本就無從招架，更複雜的，是進退兩難的工作安排。

按照之前定好的協議，奚夢瑤的微博需要在維密秀後發布軟性廣告。客戶要求很明確——要趕著維密的熱度。但摔跤之後，這樣的內容發出去，對她本人一定是雪上加霜。

一個相機廣告被放棄。團隊賠錢，道歉。另一個汽車廣告，協商後決定延期，經紀人不斷向客戶求情，「我們真的很抱歉」。

在摔倒後的第四天，一本著名時尚雜誌舉辦盛典。按照之前定好的安排，奚夢瑤會出席，並將被授予「年度模特」的榮譽。去還是不去？奚夢瑤和同事、朋友商量了很久。最後決定只出席，不領獎。

當天下午，奚夢瑤又上熱搜了，評論一如既往充滿惡意。所有人都很緊張。他們寄希望於也許到了現場，熱度會慢慢下去。

車開到了盛典現場，奚夢瑤和經紀人坐在車裡，不斷刷著手機。她知道只要走下去，明天的報道里，一定是壓倒性的負面聲音，盛典里所有的話題，將會被全面帶偏。最後的決定由奚夢瑤作出——不去了。她拿過經紀人的電話，給活動的最高領導道歉：「對不起，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維密秀後的第9天，模特們被召集回紐約。那一天，這場大秀的完整視頻將會放出來。奚夢瑤很緊張，片子到底會剪成什麼樣，沒有人告訴她。

在最終的官方視頻里，摔倒的過程被毫無保留地還原，一刀未剪。她怎麼摔倒、摔了之後怎麼站起來、導播的畫外音：「她摔倒了，我的天啊！」「你們覺得她能站起來嗎？」模特Gizele Oliveira上台扶起她，其他人在後面的加油聲、她走向後台的痛哭、換裝時別人的擁抱、包括表演嘉賓Leslie Odom那段勵志的話：「有時候你會摔倒，但是你會站起來。即使你跌倒七次，但你會在第八次站起來」……殘酷的、慘痛的、溫情的、暖心的，歷歷在目。

熱搜再次沸騰。奚夢瑤待在紐約酒店的房間里，看了一眼視頻，沒敢多看。她在房間里待了一整天，一會兒哭，一會兒睡，一會兒暴飲暴食，吃最高熱量的巧克力、薯條。

「實在沒有辦法了。」奚夢瑤發現，事後的一周，她用盡所有努力，卻發現自己什麼事都做不了。「我真的好希望這些不存在，如果我可以鑽個地洞下去沒有了就好了。」她甚至盼著有人把她抓進警察局——因為摔倒而受罰，拘留或者監禁，總有刑滿釋放的日子，大不了從頭來過。

誰都給不了有效的辦法。奚夢瑤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麼叫走投無路，擔心「我是不是一輩子都會這樣」。

她參與錄製的綜藝《王者出擊》還在播出，奚夢瑤嘻嘻哈哈地做著遊戲。憤憤不平的觀眾在評論里聲討：她是摔傻了嗎？

奚夢瑤沒再哭過。但崩潰還是出現一個月後的廣告拍攝現場。有人打電話告訴她「又上熱搜了」，她看了一眼手機，放下，繼續拍照。直到換裝時，才拿著手機進了化妝間，留下一句「你們讓我待一會兒」之後，就不再出來。

奚夢瑤工作照

20分鐘後，經紀人闖了進去：「對不起，我一定要進來。我希望把當下的每一份工作做好，不為我們無法控制的事情，讓你受到更多誤解。」

而奚夢瑤說出了至今讓她「戳心肺」的一段話：「外面的化妝師、髮型師不理解我，全世界人都不理解我都沒有關係。如果你都不理解我，都不站在我的角度，我會恨你一輩子。」

奚夢瑤走出化妝間，留下經紀人僵在原地。

一段時間裡，奚夢瑤的團隊每天要開小會，討論的議題為——面對危機時，該教奚夢瑤怎麼做，才不會吃虧。他們很想告訴自己的老闆，「你再這麼下去要被千刀萬剮了」。

工具之外

奚夢瑤不是沒有經歷過傷害。跨界之前，她已經站在了模特行業她所能攀到的頂峰。那是只有經歷過摧殘才能抵達的食物鏈頂端。

在奔赴2018維密秀前，奚夢瑤收拾了家。在一個鐵盒裡，她找到兩張地鐵卡，一張屬於巴黎，一張屬於倫敦。那是漂泊歲月里她保存下來的票根。

埃菲爾鐵塔下、倫敦河畔，奚夢瑤無數次背著高跟鞋和簡歷四處面試，靠地鐵或摩托車，輾轉在各個秀場。她被同事形容為「奔跑的女孩」，她的報酬，是一個秀一個秀走出來的。不能停，停下來就意味著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未來。

奚夢瑤在秀場後台做準備

密度最高時，她曾一季走秀51場，有時候一天四五場。早上5點，她已坐進了第一場秀的後台。

皮肉之傷都藏在細微的、不被看到的地方。奚夢瑤曾一腳伸進一隻看起來很正常的鞋子里，腳背立即被扎出一個血洞；有一年T台流行無眉妝，她的眉毛被漂掉了顏色，現在都還禿著一塊；至於被設計師改衣服的大頭針刮破皮，那都是模特的家常便飯。

奚夢瑤思考過做這一行的意義。答案是，「就是個工具。What？我就是個工具？」她曾對著媒體無奈地笑。

作為一個「工具」，她學到的諸多技能都和自我無關。比如如何熨平一件怎麼燙都皺巴巴的衣服，比如踩著高跟鞋如何在LED製成的光滑T台上不會滑到。就連發ins，也只是因為要完成經紀公司的要求。

個人的意志成了最微末的部分，不能說不。設計師和品牌是最大的權威，模特只是衣架子，誰會問一個衣架子的意見？

除了永遠的被選擇，扛過保質期也是她必修的課程。時尚潮流一波接著一波，模特站在潮頭，要憑藉血肉之軀儘可能抵抗註定下落的命運。

T台下，奚夢瑤見過許多人被這樣的行業生態「吃」掉。

2018年5月，她被品牌邀請去戛納走秀。後台試裝的時候，她看見同場正在等候面試的女孩里有自己的老朋友，一位1990年出生、曾排名世界第六的歐洲模特。而此刻，她沒有經紀人，沒有助理，隻身一人在隊伍里，等待面試結果。

奚夢瑤走過去敘舊。對方告訴她，已經在這裡排了很久才面上，現在要走了。工作人員問奚夢瑤那女孩是誰，她戚戚地回答：「你知道嗎？她是當年最紅的模特，現在這麼多年也沒有走秀了。」

更多人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就再也見不蹤跡了。「你可以follow她們的ins，可以看到她們去生孩子了，或者你完全無從知曉。」

2013年，奚夢瑤模特生涯最嚴重的事，是從models.com世界模特排行榜前50中掉落。對超模來說，models.com就是成績單，每年參加時裝表演秀的場次、參與和出席重要時尚活動的次數、拍攝廣告的單數、收入、是否擔任某個品牌或某個企業的代言人等數據，會記入這個網站，綜合排出前50名。

「掉榜」意味著巨大的危險。模特的黃金時期就這麼幾年，沒有多少機會東山再起。從潮頭掉落，也許將永遠墜落。

「消息來得太突然，不知道要怎麼去反應。」得知自己掉榜的那一刻，奚夢瑤腦子裡一片空白。她花了一季時間重新上榜，這樣的曲線，在亞洲模特里極其罕見。但她發現無論什麼時候，自己都是被挑選的那個，哪怕已經到了很高的位置。「殘酷，但是這是常態嘛。」

在紐約，奚夢瑤開始嘗試學習表演。美國老師說的那些專業術語，她有時得臨時查單詞。同學也是美國人，年紀比她小，卻有好幾年的表演經驗。奚夢瑤壓力很大，半年的大課小課上下來，印象最深的是被老師吼到哭。

2016年，奚夢瑤正式將事業重心放到國內。在娛樂圈的高曝光里，她決定在「工具」之外做回自己。

她朋友圈封面是一張自己的畫像，那是西方審美下的酷女郎，戴著牛仔帽，顴骨凸起，臉頰凹陷，臉上有油墨塗抹，眼神漠然而堅定。這與她的頭像形成反差——她的頭像是大雄和機器貓。有別於冷酷的成人世界，他們即便犯錯，也能獲得修正的機會。

活下去

她已經是個老模特了，過去的辛酸不必再提，眼前的傷疤也無話可說。

面對記者，她不斷以「不然呢？」回應現在，以「這很正常啊」稀釋曾經。再追問，她說，「我是一個不太愛記得的人」，「我講不出來，你想我是可以一邊痛哭一邊吃薯條的人」。

她看起來像一個沒有經歷過傷害的女孩，不抱怨，不回顧，沒有焦慮和不安，享受當下，不計劃未來。

這樣的狀態也許真實，卻令人費解。一位相熟的朋友試圖分析她內心的軌跡：「她找到了一個自己解壓的方式。這是她的方法論。她自己消化掉了，她不能講『我找到了什麼樣的方法』，她只說『我不介意啊，就是這個樣子，誰不是這樣的』。」

別人問她：「當時你想死嗎？一想到摔跤這個事情？」她冒出了生硬的強大：「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死了有用嗎？死了那一刻就沒有了。」

她曾經想通過努力扭轉輿論對她的批評。網友說她胖，她開始執行最嚴格的減肥計劃。摯愛的甜食被杜絕，薯條擺在手邊，嘬上兩口就丟開。

今年10月，奚夢瑤的體重降到98斤

今年10月，她的體重降到98斤。以她178的身高來說，絕對是皮包骨。她再次叉腰，擺出那個曾經給她「招黑」的姿勢，低頭一看，側腰上的肉依然擠了出來。

這些褶子曾讓她陷入嘲笑，自覺羞恥。現在奚夢瑤終於明白了：原來觀眾的對我的要求，是這麼的不現實。她將「觀眾緣」歸結為一種天賦，就像人長得高不高，生的漂不漂亮，一樣的道理，別人有那是別人的幸運。至於公平不公平，「你不能把人的幸運說成不公平」。

某個時刻，她無意泄露了一線天機。結束採訪，攝像機關閉，她坐在化妝鏡前，一邊上妝，一邊念叨，這麼一個生態，就是老虎吃兔子。

奚夢瑤不想被吃掉。娛樂圈有新的遊戲規則，需要她來重新適應。像當年在秀場之間奔波的女孩一樣，她如今的目標依然是「活下去」。

曾經她是《VOGUE》女孩，但現在已經兩年沒有拍了。流量時代，時尚大刊的封面屬於新一代鮮肉。她試圖演戲，也不得不面臨行業的偏見——模特，不過是花瓶。

但奚夢瑤還是覺得，比起模特，她開始hold something。

在老友陳喬恩眼裡，這兩年的奚夢瑤越發成熟，不再像剛認識時那樣沒心沒肺，「可能就這兩年來，大家都一直在經歷不同的事情，然後我覺得她這兩年變得沉穩了。」陳喬恩對《貴圈》說。兩人相識於一檔綜藝，那是奚夢瑤第一次出現在國內一線綜藝節目中，娛樂圈剛剛向她展示出鮮活而複雜的一角。她決定做個nice的人，在這裡長久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