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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之韓愈前史:江南奧壤,山水詩都(上)

原標題:宣城之韓愈前史:江南奧壤,山水詩都(上)


宣城之韓愈前史:江南奧壤,山水詩都(上)


胡阿祥


微信版第400期


弁 言

2011年6月5日,在台北中研院學人宿舍,應余雷先生的約請,我為《宣文化》創刊號寫了一篇短文,《宣城以外看宣城》。當時,我對宣城實地的了解其實極少,2011年初,只有過不到兩天的首次踏訪。於是,這篇短文所寫的,也只是我對宣城的意象與建議。


我的專業是中國古代的歷史、地理與文學。在這樣的專業背景下,宣城給予我的意象是什麼呢?是「山水詩城、江南奧區、算學重鎮、華夏文房、中國書桌」;我對宣城方面提出的建議則是,宣城的「文化資源、城市品牌細數起來,也許多如滿天的星斗,當務之急,該是明確『太陽』與『月亮』,亦即具有全國影響與獨特地位者。而要明確這一點,宣城當地的專家學者跳出宣城看宣城,宣城以外的專家學者宣城以外看宣城,以及當地與外地專家學者的對話與交流,就顯得非常必要。試舉一例。就我的了解,宣城對於韓愈的研究與宣傳,似乎近於空白。中唐的韓愈,既是偉大的文學家、傑出的政治家和卓越的教育家,儒學傳承的孔、孟、董仲舒、韓愈、朱熹系統,又顯示了韓愈在中國正統思想史上崇高的地位;而按照現代史家的定位,陳寅恪先生稱道韓愈為『唐代文化學術史上承先啟後轉舊為新關捩之人物』,何茲全先生讚譽韓愈為中國文藝復興第一人。如此顯赫的歷史人物韓愈,15歲至19歲以及23歲時,是在宣城度過的,這段隨嫂避地與苦讀宣城的經歷,對於韓愈的一生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宣城都有哪些有關韓愈的史跡與傳說?這便值得深入研究、廣泛調研,進而宣傳、開發、利用之,以為宣城現代社會發展、文化進步服務。」



及至2013年11月30日,我應余雷先生的再次約請,參加了「敬亭山人文歷史與發展」學術高峰論壇,並就韓愈與宣城的關係發表了一些淺薄的意見:首先,韓愈在宣城的五年,立下了繼承韓氏從政傳統、光大韓氏文學家風的志向,而艱難的家族經濟狀況,也使韓愈意識到了入仕的迫切,從而更加刻苦自勵地讀書。我們可以認為,正是宣城的五年,培養了韓愈的壯烈志氣,積累了韓愈的才藝功底,這是韓愈學業有成、思想逐漸成熟的時期;其次,在多如滿天星斗的宣城歷史人物中,韓愈既具有典型代表意義,也與其他幾位「太陽」「月亮」級別的關鍵人物相互關聯。比如南朝的謝朓,聯繫著城中的謝朓樓,是宣城名頭最響的歷史人物;唐朝的李白,聯繫著城邊的敬亭山,是宣城最為大名鼎鼎的歷史人物。桀驁不馴的李白,一生低首、長憶謝朓;同樣自視甚高的韓愈,則對李白素所欽慕;而李白對韓愈父親韓仲卿的才能與政績,又是備極讚美,韓仲卿在宣城置有莊園,宣城的莊園養育出了中國的超一流人物韓愈。如此,謝朓、李白、韓仲卿、韓愈,詩人、文學家、政治家,謝朓樓、敬亭山、尚待考證的韓氏莊園,彼此勾連,相互補充,相得益彰,共同豐富了宣城的歷史文化內涵與山水人文旅遊資源。


我對韓愈與宣城之歷史關係、現代應用的基本見解,略如上引;下面的文字,則據2015年6月28日我在宣城紅星禮堂的講座文稿刪改而成,意在為本次盛會之議題諸如「韓愈及其家族與宣城的關係」、「韓愈成長的歷史背景、社會環境與地域影響」、「中古時代宣城的文化氛圍與文學創作」等等,提供地理與文學方面的背景資料,至於「功利性」的目的,則是希望「江南奧壤,山水詩都」能夠成為宣城得到公認的地理象徵與文化符號。


江南奧壤


宣城作為「江南奧壤」,本是傳統的說法。唐人李昭的文章里說:「宣州……為天下之心腹,實江南之奧壤」;白居易的文章里說:「陵陽奧壤,土廣人庶」;南唐韓熙載的文章里說:「寧國重藩,宣城奧壤。」這裡的宣州、寧國、陵陽,指的都是今天的宣城。那麼何謂「奧壤」呢?簡而言之就是腹地、沃壤,地理意義上的腹地,經濟意義上的沃壤。


在說明宣城為什麼是「江南奧壤」之前,不妨先說個故事。


在謝朓去世後六年,也就是505年,非常著名的梁武帝蕭衍派六弟蕭宏領兵北伐,已經投降北魏的陳伯之屯兵壽陽,與梁軍對抗。蕭宏的手下丘遲寫了封信勸降陳伯之。丘遲的信寫得非常感人,陳伯之不久就率八千之眾重新歸降梁朝。一般認為,丘遲信中最能打動陳伯之的,是下面這一段話: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

一封信,抵八千兵,這就是文學的力量。差不多同樣的情形,出現在唐朝天寶十二載(753)。宣州長史李昭給雲遊在外、共曾祖父的從兄李白寫了封信,信是這樣說的:


宣州自古為名邑上郡,星分牛斗,地控荊吳,為天下之心腹,實江南之奧壤。既有山川之勝,又兼海陸之富。永嘉以後,衣冠避難,多來江左,六朝文物,萃於斯邑,至今餘風猶存,雖閭巷之間,吟詠不輟。宣城為郡治所,據山為城,枕水為邑,山為陵陽,水為雙溪。陵陽之巔,高出城闉,南齊謝元暉守此郡時,建齋以居,以其居高臨下,故謂之高齋。後世幾經修葺,猶可登覽。登斯樓也,城郭皆在掌中,山川盡入心目。北望敬亭,崛起於川原之中,橫峙若屏障,聯綿三十餘里,尤為一郡之雄秀。此高人逸士所必仰止而快登也!弟佐此郡,政清且閑。每登高齋,時游敬亭。望風懷想,能不依依?吾兄曷興乎來!繼餘霞成綺之句,賦臨風懷謝之章,舍兄其誰哉!


就是這樣的一封信,把已經53歲的「詩仙」李白「忽悠」到了宣城,李白從此與宣城結下不解之緣,在此後10年的時間裡,李白多次來到宣城,留下許多詩歌,而且最後的終老安葬之地,就在當時屬於宣城管轄的當塗。那麼究竟是什麼吸引了雲遊四海、見多識廣的李白來到宣城呢?從信中看,很清楚,是宣城的山川形勝、六朝文物、謝朓高齋、敬亭雄秀。


下面,就以李昭的這封信為引子,說明宣城作為「江南奧壤」也就是江南腹地、江南沃壤的內涵。


第一,名邑上郡


在先秦秦漢六朝近千年的時間裡,宣城的地位走過了由縣邑而郡治、由江南中心而江南奧壤的歷程。


1、縣邑:貿易城市


宣城作為縣邑,按照復旦大學譚其驤先生的考證,最早的記載見於西元前323年所制、1957年安徽壽縣出土的「鄂君啟節」。鄂君啟節是戰國楚懷王頒發給鄂君啟、從事水陸兩路貨運的免稅通行證。依據鄂君啟節的記載,當時的宣城隸屬楚國,稱為「爰陵」,應該是個邑,楚國稱縣為邑;爰陵駐紮有稅務官員,而且可以接納150艘船組成的貿易船隊,所以是座不小的貿易城市。



應該說,譚其驤先生的這個考證,對於宣城來說非常的重要。在這個考證之前,宣城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是從西漢的宛陵縣開始的,宛陵縣置於何時,缺乏文獻記載,姑且算作西元前121年宣城設郡、並以宛陵縣為治所吧;那麼譚先生的這個考證,就把宣城城市的歷史,向前推進了大約200年,而且確認了宣城在西元前300多年時,就是一座不小的貿易城市。

那麼,譚先生是如何考證的呢?在1962年發表於《中華文史論叢》第二輯的《鄂君啟節銘文釋地》中,譚先生推測爰陵在桐城東南60里;1963年,著名古文字學家、譚先生的學生、中科院地理所研究員黃盛璋先生在《中華文史論叢》第五輯發表《關於鄂君啟節地理考證與交通路線的復原問題》,文中批評譚先生的看法不對,認為「爰陵必為大地方……疑在今淮安附近」;為了回應黃先生的批評,譚先生又寫了《再論鄂君啟節地理答黃盛璋同志》,也發表在1963年的《中華文史論叢》第五輯,文中考證鄂君啟節「庚爰陵」一句,大約300來字,結論為「爰陵當即漢代丹陽郡治宛陵縣。爰、宛只是一聲之轉」。譚先生的這個結論,為黃先生接受,如在1982年出版的《歷史地理論集》所收《鄂君啟節地理問題若干補正》文中,黃先生寫道:「譚文《再論》考證爰陵為漢代之宛陵,即今宣城前身,語音、方位皆合,此地名自此可定,拙文此處所論有誤,應改從譚文。」


因為涉及到宣城城市歷史的開端,所以上文頗多引述。在這裡,我還有一個建議,即宣城應該記住甚至紀念譚其驤先生,這也是有先例可循的,安陽因為譚先生,進入了中國「七大古都」的行列,安陽曾經計劃為譚先生立像;襄陽因為譚先生,確認了諸葛亮的「隆中對」發生在襄陽而不是南陽,襄陽為譚先生樹碑了。


宣城城市的歷史開始於爰陵,追根溯源,爰陵當然值得特別的關注;宣城設縣的明確記載是西漢設宛陵縣,而時至今日,宛陵仍然是宣城的雅稱,比如元朝所編的《宛陵群英集》、清朝所編的《宛雅》,就是宣城的詩集,所以宛陵也很重要。在這裡,我圍繞爰陵與宛陵,提出一些可能比較大膽的觀點,以求教於宣城的文史專家。


首先,我認為「爰陵」是個典型的楚語地名。安徽的江淮之間,至今還遺留著許多楚語地名,比如把村莊稱為「郢」,合肥就有王大郢、舒大郢、春樹郢,而「郢」本是楚人都邑的泛稱,至於把水邊的高地稱為「陵」,也是楚語地名的特徵,比如南京在差不多的時候,稱為「金陵」。爰陵的爰是什麼意思,今天已經難以考證,按照《爾雅》的解釋,「爰爰,緩也」,可能有水流緩慢的意思。


其次,西漢改爰陵為宛陵,而直到隋開皇九年(589),才又改宛陵為宣城,同時把故址在今南陵縣東弋江鎮、漢代設置的宣城縣廢了。也就是說,宛陵作為宣城的舊稱,存在了700多年,此後直到今天,宛陵仍然是宣城的雅稱。有意思的是,宛陵其實應該讀作yuān陵。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說:「宛,屈草自覆也……於阮切」,於的聲母加阮的韻母,就是「於阮切」,「切」是中國古代的拼音法,而「宛」拼出來的讀音,就是y+uān,比如《史記》中記載的西域國家「大宛」,正確的讀法是大yuān,不是大wǎn。所以「爰陵」改為「宛陵」,是改字不改音。那麼「宛」是什麼意思呢?《說文解字》解釋為「屈草自覆」,就是形容草莖彎曲、自相覆蓋、鬱鬱蔥蔥,這反映了當時宣城一帶自然環境的美好,所以「宛陵」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地名。


2、丹楊郡治:江南中心


宣城由縣邑而郡治,是在兩百多年後的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這一年,以宛陵為治所,設置了丹陽郡。這又是宣城發展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其重要性起碼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從此以後直到今天,宣城基本都是管縣的政區,而這個地位是西元前121年設丹陽郡時確定的。


其次,從西元前121年到西元220年,歷時340多年,宣城是江南西部的行政中心。為什麼這麼說呢?漢代的郡是國家一級行政區,相當於現在的省,換言之,漢代丹陽「省」的「省會」就在宣城。宣城下轄十幾個縣,管轄的範圍大致包括了今天的皖南、蘇南西部、浙江西北一帶,包括今天的南京,都在以宣城為中心的丹陽郡的管轄之下。這實在是了不得的地位,它直接說明了宣城是漢代江南西部的行政中心,與江南東部的行政中心、會稽郡的治所吳縣也就是今天的蘇州市,東西並立。


說到這裡,也有兩個相關問題需要說明,一是丹陽郡的本來寫法,二是丹陽郡的設置時間。


關於丹陽郡的寫法,現在普遍寫成「丹陽郡」,漢唐時代歷史文獻中的寫法則比較混亂,有丹揚、丹楊、丹陽三種寫法,分別從手、從木、從邑。從考古資料看,正確的寫法應該是「丹楊」,比如馬鞍山朱然墓出土的名刺也就是古代的名片,上面寫的是「丹楊朱然再拜 問起居」,朱然是漢末三國人。另外一條重要證據是,唐人所修的《晉書?地理志》中,寫作丹楊郡、丹楊縣,而且專門解釋「丹楊山多赤柳」,也就是說,「丹楊」這個地名是因赤柳得名的,丹就是赤,楊與柳古人往往不分,現在楊與柳還同屬植物分類中的楊柳科。如此,漢代的宣城,郡稱丹楊,意思是山上多柳樹,縣名宛陵,意思是到處是草地,而且是長得很高的草,可見當時的宣城,真是一個自然環境優美的地方。


關於丹陽郡的設置時間,從古至今的各種文獻中,都說漢武帝元封二年(前109)設置丹陽郡,而據新中國第一位文科博士、復旦大學周振鶴先生在《西漢政區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中的精密考證,宣城置丹陽郡的時間還要早12年,即在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就設置了丹陽郡。


3、宣城郡治:江南奧壤


宣城地位轉變的第三步,是由江南中心轉變為江南奧壤。其中的關鍵,一是東漢建安二十五年(220)孫權將丹陽郡治遷到了建業,也就是今天的南京,二是西晉太康元年(280)分丹陽郡置宣城郡,治所仍在宛陵,也就是今天的宣城。這兩件事也具有一定的標誌意義:


首先,宣城郡名出現了。宣城郡的設置時間,一般認為是281年,其實應該更早一年到280年。280年三月,司馬氏的晉朝滅了孫吳,滅吳伊始,為了打壓孫吳故都建業,不僅改名秣陵,而且同時分出丹陽郡西部設置了宣城郡。宣城的「宣」是什麼意思?宣城地方文史資料說「宣」就是「顯」,「顯耀」的意思,我感覺有些勉強;我查了些資料,看到清朝學者呂調陽《漢書地理志詳釋》對宣城縣的解釋:「宣,同援,水形,象人一手據地,有所援也」,似乎有些道理,因為皖南的不少縣如歙縣、黟縣也是以地理特徵命名的,而且「宣」有疏導、疏通的意思,漢代的宣城縣在今天南陵縣弋江鎮,也就是在青弋江的邊上。


其次,孫權把丹陽郡治從宣城遷走,司馬氏在宣城建立新的宣城郡,形象地說明了宣城地位起伏的一大特點,即在南北分裂的時候,在江南地區,因為南京地位上升、基本都是首都,所以宣城地位相對下降,而在國家統一的時候,「成也金陵王氣、敗也金陵王氣」、不討北方帝王喜歡的南京,總是受到打壓乃至毀滅,於是宣城的地位又相對上升。就以兩漢六朝隋唐時期來說,兩漢、西晉、隋唐是統一時代,兩漢的宣城管著南京,西晉的宣城與南京地位不相上下,隋唐的宣城地位又要高過南京;而在六朝也就是孫吳、東晉、宋齊梁陳的分裂時代,南京作為首都,地位當然遠遠高過宣城,而且大多數時候,設在南京的揚州管著宣城,少數時候如齊朝、陳朝,宣城郡歸治所設在當塗的南豫州管轄。


首都南京的地位高過宣城,而且大多數時候南京的揚州管著宣城,其實對於宣城來說,不是壞事,而是機會,這就是下面要說的「近畿要地」。


第二,近畿要地


六朝時代,也就是220年到589年之間的370年,南京與宣城的關係可謂密切:

南京是首都,宣城是近畿要地,這彷彿今天的北京與天津;南京是揚州治所,宣城大多數時候是揚州轄郡,這彷彿今天的合肥與宣城;南京是丹陽郡治,宣城郡與丹陽郡是揚州治下距離最近的兩個郡,這樣的關係,又彷彿今天的南京與鎮江。


更加重要的是,南京北據長江,宣城南靠群山,南京與宣城這樣相互配合的區位特點,使得在分裂動蕩的六朝時代尤其是東晉南朝時代,宣城成為首都南京的腹地、江南平原的沃壤。每當北方戰亂,大批不願接受異族統治的黃河流域以及江淮之間的官民遷徙江南。所以我們可以認為,北阻長江的江南,是中原漢族農耕文化的避難所,而江南平原漢族農耕文化再次的避難所,又在山水環護的西邊的皖南與東邊的浙東,皖南的門戶是平原與山區結合部位的宣城,浙東的腹地是相對閉塞的紹興。換言之,南京、宣城、紹興三地,在東晉南朝與十六國北朝的胡漢對峙時代,對於中原漢族正統文化的保存、傳承、發揚與光大,都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具體說到宣城,正是因為這樣的區位特點,促成了六朝時代的宣城,在民族面貌、人口遷移、經濟開發、風俗轉型等等方面的迅速變化,從而為唐代宣城「既有山川之勝,又兼海陸之富」、「六朝文物,萃於斯邑」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為了說清楚這些方面的情況,有必要先看看六朝及其前後宣城的政區關係表:



以下所述,基本以今天宣城一帶為中心,往往並不包括轄縣。


以言民族面貌,最富績效的是孫吳的融越為漢。山越是居住在南方山地的越人,「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猿狖之騰木也。時觀閑隙,出為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則蜂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也就是並不服從朝廷的統治。兩漢時,宣城一帶的山越勢力很大。據《三國志?周泰傳》記載,東漢末年,「(孫)策討六縣山賊,(孫)權住宣城……而山賊數千卒至。權始得上馬,而賊鋒刃已交於左右,或斫中馬鞍,眾莫能自定。惟(周)泰奮激,投身衛權,膽氣倍人,左右由泰並能就戰。賊既解散,身被十二創,良久乃蘇。是日無泰,權幾危殆。」而經過40多年的征剿與圍困,宣城境內的山越終於被弭平,並逐漸融入到漢人之中,宣城的民族面貌得以改觀。在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大將是諸葛恪,《三國志?諸葛恪傳》記載,諸葛恪「羅兵幽阻,但繕藩籬,不與交鋒,候其谷稼將熟,輒縱兵芟刈,使無遺種。舊谷既盡,新田不收,平民屯居,略無所入,於是山民飢窮,漸出降首。」這些「漸出降首」的山越,「強者為兵,羸者補戶」,既增強了孫吳軍隊的戰鬥力,也補充了孫吳的勞動力。


以言人口遷移,最富績效的是東晉南朝的化南為北。西晉後期,「八王之亂」引起「五胡亂華」,洛陽、長安淪陷,而司馬睿、王導在建康重建晉朝,史稱「東晉」,於是大批的北方官民渡過淮河、渡過長江,來到南方,按照《晉書?王導傳》的說法,那是「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六七」。東晉南朝政府為了安置這些北方遷來人口,多設僑州郡縣,大致就相當於流亡政府吧。今天宣城大市範圍內的僑置政區,有僑在宣城的南豫州(原治河南淮陽),僑在廣德的陳留郡(原治河南開封),僑在宣城北部的逡遒(原治安徽肥東);至於進入宣城大市範圍內的北方移民,還有許多的河南、安徽江北、江蘇江北以及山西、山東的移民;又據宋明時代一些方誌、宗譜的記載,北方的楊、劉、查、程、鮑、黃、謝、詹、胡、鄭、余諸姓,在東晉南朝時遷居皖南,其中應該有不少就分布在宣城境內。從低估計,到了南朝後期,宣城境內的北方移民及其後裔的人數,應該在10萬左右。如果說,孫吳的貢獻是使宣城從山越之地變成漢人之地,那麼東晉南朝的貢獻,就是使宣城從南方漢人之地變成北方漢人之地。


以言經濟開發與風俗轉型,最為顯著的時代是在南朝。先秦秦漢時代,宣城是以原始農業、漁獵採集為主的,「飯稻羹魚」。經過孫吳尤其是東晉南朝大量北方人口的遷入,不僅直接促進了宣城人口的增長,建立了大量新的聚落,而且給當地提供了勞動力,帶來了北方先進的生產技術,宣城的經濟因此迅速發展了起來。南朝齊謝朓的《宣城郡內登望詩》云:「溪流春谷泉」,「桑柘起寒煙」,可見其時宣城郡一帶已是流水潺湲,農桑一片。又在先秦秦漢時代,宣城的越族「椎髻鳥語」,漢人「俗不好學」,「失巧而少信」。經過孫吳尤其是東晉南朝大量北方人口的遷入,使得宣城的語言、風俗、信仰、飲食等等各個方面,更加豐富多樣、多方融匯,其造成的結果是,「永嘉以後,衣冠避難,多來江左,六朝文物,萃於斯邑。」這裡所謂的「文物」,指的是文人、文化、文明。


第三,群賢絡繹

為什麼「六朝文物,萃於斯邑」也就是匯聚於宣城?這有多方面的原因。一則宣城距離南京很近,成了六朝的近畿要地,各種公務出差本身就很頻繁;二則六朝政局不穩,不僅改朝換代好像家常便飯,330多年中出了40位皇帝,也可見政治鬥爭、相互傾軋的嚴重,於是不少皇親國戚、貴族名士、文臣武將主動要求外放到宣城,以求避禍;三則宣城山川秀美,適合遊歷與寓居,切合了六朝尤其是南朝遊山玩水的社會風氣。總之,各路人物或因做官,或因遊歷,或因避禍,或因寓居,絡繹不絕地來到宣城,他們或者政治地位高,或者文化修養深,或者社會影響大,於是宣城的文化地位得以大幅度地提升。


就以六朝時代來到宣城擔任太守或者內史的人物來說,即可見一斑。依據嘉慶《寧國府志》的記載,孫吳時代,在220年丹陽郡遷治建業之前,擔任太守者,有孫堅吳夫人的弟弟吳景,有皇族孫翊、孫瑜,有大將徐琨、呂范。東晉南朝時代,宣城太守、內史可考者有50多位,其中皇族成員即河內司馬氏、彭城劉氏、蘭陵蕭氏、吳興陳氏就有15位,尤其是蘭陵蕭氏,竟然佔了8位;東晉南朝排名第一、第二的兩大家族,琅琊王氏出任宣城地方長官9位,陳郡謝氏2位。這樣的數據,客觀說明了宣城政治地位與文化地位的重要。其他出任宣城地方長官的東晉南朝著名家族,還有潁川庾氏、鍾氏,譙國桓氏、夏侯氏,太原王氏,吳興沈氏,滎陽毛氏,陳郡袁氏,琅琊諸葛氏,泰山羊氏等等,他們大多是東晉南朝排名前30位的望族。


如果我們進一步分析六朝時代宣城地方長官的身份與作為,還能發現一些有趣的現象:比如東漢末年孫吳任命的宣城地方長官,帶有明顯的軍事色彩,這與征剿山越的重大使命有關;東晉的特點是貴族而具有軍事才能,這與東晉門閥政治、貴族領兵的特點以及宣城位居上下游之間的重要軍事地位有關;而南朝的宣城地方長官,興趣基本在遊山玩水、吟詩作文,這既是由南朝回歸粗魯寒門、軍人武將出身的皇權政治,世家大族已經失勢而且被打擊、壓制、討厭的大環境所決定的,也與當時「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的社會風氣有關,當時所謂「清官」,是動動嘴皮子、逛逛山水、寫寫詩文的官,而做事的官就是俗官了,貴族子弟當然追求做「清官」,而宣城地方長官又多為貴族子弟,所以我們看到,在宣城地方志書中,南朝時代除了泰山羊玄保、東海何遠兩位有些具體的政績外,其他的所謂「名宦」,都是一些文化名人,其中最有名的三位,就是寫《後漢書》的順陽范曄,寫山水詩的陳郡謝朓,以及留下「夢筆生花」、「江郎才盡」成語的濟陽江淹,其中尤以謝朓對宣城的影響最大。


謝朓是什麼人?論其出身,是東晉南朝排名第二位的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謝氏,謝氏既以庄老心態、名士家風、描山摹水而被譽為華麗家族,謝氏的代表人物、風流宰相謝安又曾率領著謝氏子弟建立了不世的功勛,給後代留下了長久的光榮記憶;論其身份,謝朓的岳父是沒有文化的、軍人出身的齊朝開國元勛王敬則,齊朝23年(479—502),換了7個皇帝,政局的險惡可想而知,而謝朓(464—499)主要就生活在齊朝;論其性格,謝朓「常恐鷹隼擊」,膽小怕事、感情脆弱、不善言辭、也不善與人交往;而論其才華,謝朓詩文清麗,擅長草書隸書,還是開拓唐代律詩先路、講究平上去入四聲的「永明體」詩歌的重要成員之一,可謂聲望極高,乃至清人沈德潛說:「齊人寥寥,謝玄暉獨有一代。」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使得謝朓在政治上無所作為,比如《嘉慶重修一統志》雖然把謝朓列為寧國府「名宦」,卻只有一句話:「明帝時為宣城太守」,而無任何具體事迹;也使得謝朓在人品上的評價不僅不高,而且低下,謝朓的岳父王敬則有謀反之心,謝朓為了避禍,竟向朝廷告密,結果王敬則被殺,謝朓也從此不敢與妻子見面,怕妻子殺了他,為父兄報仇;謝朓的死,也是因為告密,權臣蕭遙光、江祏拉攏謝朓參與廢蕭寶卷、立蕭遙光的政變,謝朓卻請人密告當朝皇帝蕭寶卷,沒想到那人密報給了謀主蕭遙光、江祏,於是謝朓被下大獄,36歲就死於非命。



謝朓就是這樣一位人品不高、做官行政無所作為、詩文書法成就卓越的名家子。嘉慶《寧國府志》「名宦」是這樣描述謝朓的:


謝朓字玄暉,陽夏人。少好學,詩文清麗。齊明帝時以中書郎出為宣城太守。每視事高齋,吟嘯自若,而郡亦治。嘗言煙霞泉石,唯隱遁者得之,宦遊而癖此者鮮矣。及領宣城,境中多佳山水,雙旌五馬,遊歷殆遍……至今稱謝宣城,祠祀。


這段記載,說明了幾個事實:第一,謝朓是宦遊宣城、而且遊歷殆遍的第一人;第二,謝朓不僅遊歷,而且吟詠,留下了諸多清麗的詩文;第三,謝朓不僅因此得名「謝宣城」,而且受到了宣城歷代官民的建祠祭祀。


總之,宣城因為范曄、謝朓、江淹這類文化名人的絡繹不絕,成為六朝尤其是南朝的文化名邦,其影響及於唐朝,宣城之地乃至「閭巷之間,吟詠不輟」;進一步說,宣城更因為謝朓其人,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傳之不朽的盛名,這就是下面要討論的另外一個話題:山水詩都。


(作者系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副院長、六朝博物館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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