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宋本」陸機集側記
《晉書》本傳稱譽二陸詩文「文藻宏麗，獨步當時」、「言論慷慨，冠乎終古」，遺憾的是包括二陸詩文集在內的六朝人集罕有全本傳世。筆者近來研究漢魏六朝文集的形成、編撰、版本和流傳等相關問題，兩晉人集即以二陸集為重點，在梳理其存世版本過程中注意到一帙清影宋抄本陸機集，實可代替已淹沒不傳的宋本。故藉拙文略加闡發此帙影宋抄本的學術價值，期冀對於今後陸機集的整理有所裨益。
陸機集的通行本，是明正德十四年（1519）陸元大刻《晉二俊文集》本（以下簡稱「陸刻本」），此本也是現存最早的陸機集刻本。陸刻本陸機集中有明都穆跋，稱「《士衡集》十卷，宋慶元中嘗刻華亭縣齋，歲久其書不傳。予家舊有藏本，吳士陸元大為重刻之」。南宋慶元六年（1200）徐民瞻在華亭（今上海松江區）縣學刊刻二陸集，名之為「晉二俊文集」。因二陸為華亭人，刻其集或寓有尊崇鄉里先賢之意。至明陸元大據此宋本重刻陸機集，基本保留了宋本的舊貌。清初之後宋本陸機集亡佚不傳，陸刻本似亦屬不經見之本，乾隆間館臣纂修《四庫全書總目》，或因難覓陸機集的底本而未收，僅收陸雲集。今陸機集點校整理本不僅以陸刻本為底本，還產生了將陸刻本視為或作為宋本使用的傾向。其實陸元大重刻陸機集，改易並修訂了宋本中的部分文字，似不宜徑直以宋本視之。再者也存在「宋本」陸機集，現藏中國國家圖書館，著錄為清影宋抄本。筆者調閱此本且經版本比對後，確認此帙抄本屬影宋抄本無疑，從內容而言即「宋本」陸機集。
此帙清影宋抄本陸機集，據清翁同書跋知原為鮑廷博知不足齋所藏，曾經趙懷玉（味辛）、盧文弨（抱經）和嚴元照（久能）等校勘，頗為名家珍視。所謂「影宋抄」，按照習慣的說法即用比較薄而透的紙蒙覆在宋本之上，遵宋本筆道原貌摹寫，故其內容仍為宋本之舊。筆者查檢到此本原編目為「清抄本」，經著名版本鑒定專家趙萬里先生修訂為「清影宋抄本」。趙先生的鑒定結論不容置疑，但筆者仍不免心生疑惑：此本究屬何本，定為「影宋抄本」的依據又何在。所幸此影宋抄本為《晉二俊文集》全帙，包括陸機集和陸雲集各十卷，而陸雲集恰有宋華亭縣學本存世（此部宋本現藏國家圖書館，明項元汴舊藏）。以宋本與影宋抄本陸雲集對校，便可判定陸雲集是否為影宋抄，相應地可判斷陸機集是否同樣出於影宋抄。
以宋本與影宋抄本陸雲集卷一至五（此帙抄本前五卷屬影抄宋本，後五卷基本據陸刻本陸雲集而抄。原因為所據抄宋本為殘本，而非今傳世之部）相互比對，除兩本行款、邊欄相同外，版心所題字數和刻工姓名（影抄本陸雲集版心照舊保留了所抄宋本中的刻工），以及每卷篇題和作者銜名格式亦均相同。再經文字比對，影宋抄本中的避諱闕筆字與宋本保持一致，前五卷全文僅有四處差異：卷一《歲暮賦》「嚴征積陰於司寒」，宋本「征（徴）」字闕筆，影宋抄本不闕；卷二《贈顧驃騎後二首》前八章其七「泉冽清冷」，影宋抄本「冷」作「泠」；卷一《喜霽賦》「油油稻□」，影宋抄本「□」作「糧」；卷二《從事中郎張彥明為中護軍》「嘉禮□陳」，影宋抄本「□」作「攸」。前兩處差異或出於抄者手誤，而脫文補全則推斷影抄所據的宋本陸雲集屬後印本，與現存宋本是初印與後印的關係（書版再印有時會將存在的訛誤或缺漏補正，從而產生初印本和後印本的分別）。根據上述的比對，基本可以斷定影抄本陸雲集前五卷的確出於宋本，相應而言陸機集也應據宋本影抄。
以影宋抄本陸機集與宋本陸雲集比對，同樣也是行款、邊欄相同；而且陸機集中版心所保留刻工如高聰、高惠、高文、高正、呂椿、朱僖亦見於宋本陸雲集中，可證此帙抄本確據宋本而抄，可視為「宋本」陸機集。今後點校整理陸機集，似應以此影宋抄本為底本。總之，「宋本」陸機集的重新釐定，其學術價值表現為，在版本方面恢復了陸機集流傳譜系中的「宋本」一環；在文獻方面可重估陸刻本陸機集的文本面貌，以將陸刻本還原為宋本的重刻本。為充分說明此兩方面價值，略述陸機集的編撰和流傳，同時列舉影宋抄本和陸刻本對校後的文本差異情況。
陸機集的編撰，最早見於陸雲《與兄平原書》，云：「兄文章已自行天下……前集兄文為二十卷，適訖一十，當黃之。書不工，紙又惡，恨不精。」推知陸機在世時其詩文已經得到廣泛的流傳，同時陸雲也開始著手為其兄編集子，目的大概有二：集子更有助於詩文的傳播，也方便閱讀；再者集子可以更好地保存詩文，而且是詩文的「定本」形態，從而避免流傳過程中訛誤的產生。陸雲已經編定二十卷，其中的十卷開始裝潢，但存在書寫不工整和紙張粗劣的問題。這也是書籍史的重要材料，可證西晉時期的書籍已經普遍用紙，還存在裝潢的工藝。由於資料的闕佚，未知所編陸機集是否即二十卷本，還是僅為集子的一部分。
東晉葛洪《抱朴子》稱「吾見二陸之文百許卷，似未盡也」，「百許卷」包括二陸集在內；「似未盡」推知二陸著述已有闕，未必即為二陸集，但似可籠統稱為陸機詩文的第一次損佚。陸機集有明確的著錄，是南朝梁阮孝緒所撰的《七錄》，在「文集錄」。《隋書·經籍志》陸機集條小注云「梁四十七卷、錄一卷」，即援據《七錄》而言。此四十七卷梁本陸機集，應該是最接近原貌的本子，但當時應還存在其它的傳本。北方也有本子流傳，顏之推《顏氏家訓》即引及陸機集，此本未必就是《七錄》著錄之本。這兩條材料說明，陸機集在南北朝時期已經得到較為廣泛的流傳。
隋唐時期陸機集的流傳，《隋志》著錄的本子是十四卷本，《舊唐書·經籍志》著錄為十五卷本，此贏出的「一卷」應為目錄一卷，很可能是同一部書。唐李善注《文選》有兩處明確引到陸機集，陸善經注《文選》也有引（參見《文選集注》），兩人蔘引的陸機集，應該即為《舊唐志》著錄者。由梁本的四十七卷到唐本的十五卷，這是有明確文獻記載的陸機詩文第二次損佚，也是最為嚴重的一次。降至北宋，政府纂修《太平御覽》尚引用陸機集，但至景祐年間修《崇文總目》已不見著錄，亡佚不傳，典籍散佚的速度不禁令人驚嘆！南宋初年流傳的陸機集為十卷本，見於《郡齋讀書志》、《遂初堂書目》（不題卷數）和《直齋書錄解題》著錄，徐民瞻即以此本為底本而刻。南宋初流傳的本子屬重編本，是根據總集、類書等所見陸機詩文重新輯出再編的本子。理由是《太平御覽》引陸機集中上表一篇，可此表並不見於今所見陸刻本陸機集中，陸刻本據宋本重刻，篇目即為宋本的篇目。這印證南宋流傳的陸機集本子絕非北宋初年之本。此外在卷數上也由唐本的十五卷減至十卷，這是陸機詩文第三次較嚴重的損佚。
徐民瞻刻宋本是現存陸機集諸本的祖本，但宋刻自清初以後不傳，長期以來將陸刻本作為陸機集存世最早版本，甚至以「宋本」視之。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庫內另設有戰備庫，主要收藏宋元孤本和其它最為重要的版本。有一次筆者參與清點藏書遇到一部陸機集，意外驚喜，以為看到了宋版，但打開一看方知是明陸刻本。始悟前人考慮到存世陸機集以陸刻為最早，又無其它更佳版本，遂登此庫，躋身與宋元孤本等同之列（此本中有清黃丕烈跋，也是一重要原因）。此事例從側面反映了六朝人集絕對是佳本難求，遑論宋刻！所以，儘管徐民瞻所刻的陸機集是重編本，但因為是宋刻，仍彌為珍貴。可惜宋本不傳，在陸機集版本譜系中遺失了最重要的一環，影宋抄本恰可補此缺憾。結合存世六朝人集的特點，平心而論，此帙抄本應代替陸刻本保藏在戰備庫。
此帙影宋抄本的另一重要版本價值，則是遺留了陸機集屬於重編本的證據。其一，書中卷八《演連珠》「臣聞祿五臣本施於寵，非隆家之舉」，校語稱「祿五臣本施於寵七字誤，《文選》及它本皆作祿施於寵」。翁同書按稱「五臣本」三字乃「注誤入正文」。陸刻本作「臣聞祿放於寵」，亦無「五臣本」三字，當在重刻時刪去。所抄之宋本竄入正文的「五臣本」諸字，可佐證《文選》是陸機集重編參據的重要文獻。值得注意的是，所據《文選》為五臣注本而非李善注本。這說明南宋初年《文選》流行五臣本，從而印證了淳熙八年（1181）尤袤刻《文選》跋中所說的「今是書流傳於世，皆是五臣注本，五臣特訓釋旨意，多不原用事所出」。其二，書中卷九《吳丞相江陵侯陸公誄》一文，翁同書稱「此篇中語，時見士龍所作《吳故丞相陸公誄》中，蓋類書摘敘之，而編士衡集者誤收之」，留下了自類書中編輯的痕迹。
在文獻價值方面，以此帙抄本與陸刻本陸機集對校，異文較多，例如：卷一《文賦》「故淟認而不鮮」，陸本「認」作「忍」；「逐蓋所能言者」，陸本「逐」作「逮」；「故踸踔於短韻」，陸本「韻」作「垣」。卷一《豪士賦》「修心以為量者」，陸本「修」作「循」；「親莫暱焉」，陸本「暱」作「昵」。卷二《遂志賦》「皆相依效焉」，陸本「效」作「仿」。卷二《思歸賦》「四氣相推」，陸本「氣」作「時」。卷三《嘆逝賦》「隕心其如亡」，陸本「隕」作「隤」、「亡」作「忘」。卷三《感丘賦》「背京室而雷飛」，陸本「雷」作「電」。卷四《浮雲賦》「有輕虛之體象」，陸本「體」作「艷」。卷四《鱉賦》「越高波以魚逸」，陸本「魚」作「燕」。
卷五《赴洛》「慷慨遺安念」，陸本「念」作「愈」。卷五《答賈謐》「金虎曜質」，陸本「曜」作「習」。卷五《答張士然》「揔轡臨清泉」，陸本「泉」作「淵」。卷六《擬今日良宴會》「哀音繞棟宇」，陸本「棟」作「梁」。卷六《猛虎行》「盍雲開此襟」，陸本「襟」作「衿」。卷六《從軍行》「拊心悲如何」，陸本「拊」作「撫」。卷六《苦寒行》「但聞寒鳥嚾」，陸本「嚾」作「喧」。卷六《吳趨行》「矯手頓世羅」，陸本「手」作「首」。卷七《百年歌》「攬形修發獨長嘆」，陸本「修」作「羞」。卷九《至洛與成都王箋》「委仕外裀」，陸本「仕」作「任」。卷九《吊魏武帝文》「運神道以載德」，陸本「神」作「禮」。卷九《愍懷太子誄》「惟塵明聖」，陸本「塵」作「臣」。卷十《辨亡論》「異人輻湊」，陸本「湊」作「輳」；「銳師千旅」，陸本「師」作「騎」。斷定陸刻本非儘是宋本原貌，而是作了一番校訂工作，屬於據宋本的重刻本，不是翻刻更非覆刻。因此，將其視為或作為宋本使用的傾向，可以理解為是不得已之舉；但現在既已確認「宋本」陸機集即此影宋抄本，今後陸機集的整理應以此抄本為最主要的版本。
拙文以個案的方式發掘了清影宋抄本陸機集的版本和文獻價值，彌補了陸集缺乏「宋本」一環的遺憾。整體上說，漢魏六朝人集的整理和研究相較於唐宋人集，乃至元明清人集，是比較邊緣和沉寂的。這也正是筆者潛心鑽研此時期文人集的個中緣由，相信可能會有更多的所謂「發現」和收穫；但也會面臨一些諸如版本調查之類的棘手的困難，惟有努力為之，上下求索。
本文節選自《國學茶座》第11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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