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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資本論》談及的中國幣制改革

作者 肖伊緋

今年是德國思想家、政治家、革命家馬克思(1818—1883)誕辰200周年,世界許多地方舉辦相關展覽、講座、會議和出版圖書等紀念活動。在這一特定時間點上,研究與傳播馬克思及其思想,勢必是今年思想界、學術界乃至文化界的一大焦點。而中國的馬克思研究,自《資本論》首譯、摘譯、全譯以來,一直深入且持續地呈現於中國近代百年時空之中。中國馬克思著述譯介者、研究者對《資本論》的興趣,大多發源於馬克思在這本書里唯一提到的一次中國改革,以及那個中國人—「王茂蔭」。

馬克思《資本論》談及的中國幣制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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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茂蔭」何許人?

大約一個世紀之前,當西方人談論某個大道理、大理論時,喜歡羅列一大堆所謂的「海外見聞」。這些奇聞,往往會成為某個小觀點的佐證,並以此來炫耀其博學廣見。自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以來,他創立的「歸納—分析—結論」三段立論法則,被西方人廣為運用。那些嘴邊筆下的「海外見聞」,正是三段立論法之前的「前理論」階段,在「歸納」之前,西方人一直熱衷於談論他們知曉不多的「海外見聞」。

這些見聞中多有中國人的身影,這又成為後來的理論研究者非常感興趣的二手材料。馬可·波羅來到中國,說中國遍地黃金,到處都是像玉石一樣的瓷器、泛著金光和綠光的大屋頂,中國皇帝就像天王一樣坐在這裡,但他還說:「中國人沒有貿易頭腦。」利瑪竇來到中國,仍然是讚不絕口,但他也看到了李卓吾的瘋狂和僧侶們的濫禪,慨嘆了一聲:「中國沒有上帝。」之後的黑格爾沒到過中國,就說「中國沒有哲學」;湯因比也沒到過中國,就說「中國沒有歷史」……雖然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闡述他們的精深理論,沒有這樣純粹、那樣辯證地說個沒完,可「中國沒有某某」畢竟成了那個時代的流行語。

馬克思也沒到過中國,可他居然明確地說,中國曾經有一場激烈的幣制改革,並且聲稱一位名叫「Wan—Mao—In」的中國財政大員發起了這場激烈改革,並將其寫進了《資本論》。畢竟是說到了中國「有」什麼,是足以讓國人自豪一番的了,更何況是載於被稱為政治經濟學經典的《資本論》里呢!可惜的是,一直在大學裡被作為必修課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和「政治經濟學」兩堂課上,還少有講師教授引經據典,能給青年學子們鏈接一下相關內容。由此可見,馬克思提到的這次中國改革,在通行的、概觀性質的中國歷史課本里,還不太好找到相關論述。

那麼,時光倒流至80多年前,《資本論》的那些早期翻譯者,又是怎樣面對馬克思筆下的這次中國改革及相關史實的呢?我們知道,陳啟修(1886—1960,後改名陳豹隱,四川中江人)是中國第一個全卷翻譯《資本論》的學者,1930年3月上海崑崙書店正式出版了他翻譯的《資本論》第1卷第1分冊。之所以稱其為全卷翻譯「第一人」,就是說在此之前還有一些人譯介過《資本論》,只不過不是全卷翻譯罷了。1899年,蔡爾康曾經提到過《資本論》;1906年,朱執信也介紹過《資本論》;1920年,費天覺還翻譯過部分《資本論》。但上述這些早期譯者,卻都沒有注意到馬克思論及的這場中國改革,以及原文中「Wan—Mao—In」這個名字。直到1930年陳啟修翻譯《資本論》全卷時,才開始重視這一內容,並在翻譯中首先就遇到了「Wan—Mao—In」這個難題。

當時,馬克思原文中的「Wan—Mao—In」,被陳啟修譯成了「萬卯寅」;而此前日本高素之的日文譯本,則將其翻譯成了「王猛殷」或「王孟尹」。陳啟修對「萬卯寅」當然也不滿意,便在下面寫了一條說明:「我曾經托友人到清史館查此人的原名,現在還無結果,這裡姑譯為『萬卯寅』,等將來查明時再改正罷。」

1936年,郭沫若讀到了陳啟修翻譯的《資本論》,並在清代編年史《東華續錄》中發現了這樣一段記載:「戶部右侍郎王茂蔭奏:鈔法未善,酌擬章程四條。並以兵民怨恨,自請嚴議。得旨:王茂蔭身任卿貳,顧專為商人指使,且有不便於國而利於商者,亦周慮而附於條規內,何漠不關心國事,至如此乎?並自請嚴議,以謝天下!」

於是,郭沫若認定「萬卯寅」應該是「王茂蔭」,「Wan—Mao—In」的正確譯名就是「王茂蔭」。他隨後又依據德文原本,對《資本論》中關於中國這次幣制改革的內容進行了選譯與研究。郭以「《資本論》中的王茂蔭」為題,撰寫論文,發表在了1937年的《光明》雜誌上。但當時他正在國外,認為自己由於文獻資料缺乏,還不能把王茂蔭的事迹完全說清楚,於是他以嚴謹的治學態度,籲請國內朋友能對這個問題加以研究。他為之寫道:「王茂蔭所酌議的『章程四條』可惜在《東華續錄》中沒有詳載,這層是有到清史館查的價值的。我希望讀了我這篇短文的人,尤其是北平的朋友們,請順便去查一下,並請趁早查,如不趁早,恐怕要先被不知道中國的羅馬字拼音的日人搬到海外去了。」

咸豐朝的幣制改革

著名歷史學家、明清史專家吳晗,在讀到郭沫若的這一論文之後,又想到先前也有一些想翻譯《資本論》的朋友向他求證過「Wan—Mao—In」的譯法,覺得有必要把有關王茂蔭與幣制改革的史料整理一下,隨即寫成《王茂蔭與咸豐時代的新幣制》一文,發表在1937年的《中國社會經濟史集刊》上。該文比較全面地闡述了王茂蔭的生平事迹及其貨幣思想,但同時也指出了郭沫若在譯述馬克思原文時出現的一些錯誤。

該文首先引用了《資本論》第1卷第3章第83號註解原文中的一段話,郭沫若依德文原本的翻譯為:「中國的財政大員王茂蔭上一條陳於天子,請將官票寶鈔暗渡為可兌現的錢莊鈔票。在一八五四年三月鈔法核議會的奏呈中,王茂蔭為此大受申飭。然其曾受法定的笞刑與否,則無明文。該奏議之結尾有云:『本核議員等曾將其條奏詳加審核,覺其中所言專利商賈,於朝廷毫無一利。』」

吳晗明確指出,《資本論》中的這一註解之譯文,有明顯的錯誤,不符合中國清代政治經濟的實際情形。首先,官票和寶鈔是兩種東西,王茂蔭上的這道奏摺,其內容應當只是針對寶鈔的,而且在清代壓根兒也沒有什麼「鈔法核議會」的機構,只有「錢法堂」這樣的管理錢幣的官方機構,分屬戶部和工部。吳是明清史專家,且身邊隨時可以查閱《清史稿》一類的權威資料,所言有理有據,應當可信。通觀吳氏全文,不難得出結論,王茂蔭給皇帝的建議實質上就是,讓民間錢莊參與國家融資,使其發展成國家認可的銀行。那麼,這樣極富創意的建言,為什麼會受到「錢法堂」的激烈反對,甚至讓倡議者差一點兒遭鞭打一頓呢?

中國有句俗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時務」二字卻非常不好把握。王茂蔭這個人是只識朝廷的時務,不識自己的時務。說直接一點兒,他就是那種「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忠臣,這樣的忠臣,只管本職業務,不管人情世故;只管為國效力,不管自己死活。咸豐朝時,主張施行紙幣的第一人,正是王茂蔭。他首先主張要將所謂的官票、寶鈔與銅錢並舉,確保國家信用貨幣與銀本位貨幣並駕齊驅。之後,他又屢屢建言,提出種種具體實施方案,其中之一就是要讓民間錢莊參與國家融資,使民間錢莊發展成國家認可的銀行,使民眾重新認可國家信用。他之所以這樣提議,大前提肯定是為國家著想的。當時外國鴉片輸入使國庫里銀子一天天變少,太平天國起義也相當於抄了大清國幾次家;這會兒發行一些國家紙幣,有救急的味道,也有救窮的意思。同時,在急國家之急的基礎之上,逐漸建立國家信用,讓天下百姓信賴並且樂於使用紙幣,得民眾與國家同得經濟流通之便利,共享經濟發達之利益;在此之後的國家財政創收等一攬子國家計劃,也就能順利推行與實現。總之,於國於民,於情於理,這都是大清國振興經濟、實現國富民強的長遠之計。

當然,反對的也大有人在,戶部和工部的一幫官僚都建議鑄造大錢,一個大錢當十、當五十、當五百、當千個銅錢使的創意,可謂空前絕後的大手筆。大錢看上去美觀氣派,又可以少充多,短期內即可為國庫創收巨額財富,何樂不為?他們一致認為,只要使用大錢,短期即可實現國庫充盈,「國富」迅即可圖,省心省力;至於民眾利益如何,他們不去管,也勸皇帝不必管。但無論是通行紙幣,還是變造大錢;無論是長期圖利,還是短期斂財,其本質都還是與民爭利,就是用輕飄飄的一張紙和短斤少兩的銅所負載的國家信用,去強行兌換老百姓手中的真金白銀。無論哪一種方案得以實施,短期內在民間推行可能都將遇到巨大阻力。咸豐皇帝對此當然心知肚明,這都是朝廷臣子們為國分憂的「用心良苦」,對忠臣王茂蔭的經濟振興長期計劃也不能說不好,也就只能模稜兩可地拖著,還想再研究研究,再觀察觀察。於是,朝廷上分成了「鈔法派」和「錢法派」,吵吵鬧鬧,搞得皇帝一時也下不了決心,做不了決策。不過,最後還是少數服從多數,施行了「大錢法」,100多年後的錢幣收藏者,也因此收穫了一套花樣繁多的咸豐大錢。

「鈔法派」和「錢法派」

都救不了大清朝

大錢實行後不久,私鑄成風,一發而不可收拾。這大錢本來就是朝廷斂財的一種手段,按當時的重量,以一當百的大錢也只有小銅錢的十來個那麼重,多出的八十幾個小銅錢也就全數進了朝廷的腰包。這樣一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朝廷可以鑄大錢,咱老百姓也鑄,也就刻個模子熔點兒銅的事,有錢大家賺。沒多長時間,大錢幾乎在社會上流通不了了。咸豐皇帝一著急,要辦「錢法派」的罪,找來王茂蔭再作商議,他就給皇帝奏了一本,主張不要與民爭利,即刻取消大錢,全國實行票鈔通兌,允許民間錢莊參與國家融資,先讓國家信用恢復起來,「則百姓爭相買鈔,有銀之家以鈔輕而易藏,納課之氓以率定而無損,貿遷之商以利運而省費」。他向皇帝奏的這一本,自認為可以從根本上解決當時大錢基本不被民間接受、已然無法通行的難題,還可以解決紙鈔由於結算基礎混亂而通行不暢的困難,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妙法—這也就是開頭提到的《資本論》註解中的「財政大員上一條陳於天子」。沒想到,「錢法派」要做垂死掙扎,只能群起而攻之,必欲除之而後快。於是,就出現了馬克思所謂的「中國激烈的幣制改革」的一幕。

當然,這一場激烈的中國幣制改革,最終以各打五十大板、一切照舊而告終。因為當時的咸豐皇帝,內憂外患,已自顧不暇,能把「錢法」和「鈔法」這兩派的官員都穩定下來,就算是朝廷的福氣了。雖然在此之後,「鈔法」和「錢法」也各自試行了一個階段,這兩派的鬥爭在咸豐朝一直也沒消停過,可終歸還是沒能爭出個高下來。因為老百姓已經不相信所謂的「國家信用」,鈔票也好,大錢也好,他們要麼拒絕使用這種東西,要麼偽造私鑄這種東西,既然擺明了政府要與民爭利,民眾也開始與政府唱對台戲,大家都沒好日子過。這場改革的失敗,最終當然可以歸結於「國情」,那時的國情就是清政府政治腐敗、官僚腐化,根本沒有振興經濟、國富民強的信心與能力,當然也就無法推行與貫徹任何利國利民的改革。而要將改革失敗的原因落實到個人,落實到這場改革中的發起與反對者本身而言,則只是「人心」不公的問題,在公心與私心的較量中,最終還是私心佔了上風,最終還是因私利蒙蔽了公道,而致大道不行,國運不濟。事實證明,歷史不會為統治者頻頻提供所謂「中興」的機遇,就在咸豐皇帝死後50年,大清帝國就土崩瓦解,走向了覆滅。

翻開那已塵封一個多世紀的史料,不難發現,在「國情」背景與「人心」因素之下,這一場激烈的中國幣制改革,不得不以失敗告終;這場中國改革最終也沒能讓中國這個農業大國走出「銀本位」,走向改良派、洋務派夢想中的乞靈於西方經驗之下的「救國」之路,更不可能走向真正意義上的國富民強的民族復興之路。可是「王茂蔭」,這個《資本論》里唯一提到的中國人,還是給百年後的中國讀者留下了一個難忘而又難言的背影。而馬克思筆下唯一一次論及的中國改革,也足以令之後百年間的中國改革者們繼續深省與反思,繼續踐行與求索。

責任編輯 尹德佼

郵箱 ydj@wsjh.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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