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00元一晚的五星級酒店實習,看著女傭用開水壺裝洗澡水
浴缸里有客人未放掉的髒水,我看著女傭灌進開水壺,澆灌放在桌上的綠植。花8000元買上一晚的高級服務,喝的水裡卻可能有別人的皮屑毛髮。五星級酒店的遮羞布,就握在拿著最低薪水的女傭手裡。
故事時間:2014年
故事地點:泰國普吉島
一
2014年,我在瑞典學習酒店管理,我們大學跟很多國家的酒店有合作,學生們會被分配至各個酒店實習。
佩佩和我都被分配到普吉島的芭樂酒店,進行為期4周的實習。初到普吉島的那天,我們頂著38度的高溫乘車去酒店。每次等紅燈,小販們推車穿梭在車流中,車前整齊擺放著用竹籤串著的小菠蘿,手掌大小。我和佩佩一人買了一隻,吃了一路。誰都不會想到,在客房部實習三天後,佩佩就打包回國了。
旅遊業是普吉島的支柱產業,這裡聚集著很多國際一流的高檔酒店。芭樂是其中一家,主打豪華別墅,最便宜的一晚8000多人民幣。旺季的時候,價格還會再調高。
接待我們的實習導師叫娜塔,第一次見面,她上來先給我們一個大大的擁抱。娜塔是土生土長的泰國人,身材高挑,顴骨突出,眼睛深邃,戴著濃密的假睫毛。她30出頭,但已經在這個行業做了十多年。
娜塔帶我們坐著專用電瓶車參觀酒店。酒店居中的位置是一個巨大的游泳池,高大的棕櫚樹倒映在池水中,酒店還有自己的專屬海灘,我們還碰到了在海灘邊祈福的僧人,這也是酒店的特色之一。
作者圖|僧人在為我祈福
眼前的一切讓我和佩佩連連驚嘆,我在心裡盤算著休假時預訂幾晚,可以帶家人來玩。
宿舍里冰箱、空調等電器一應俱全,是所有員工里最好的。後來才知道,最近幾年,國人掀起了泰國旅遊熱,芭樂酒店每年接待的大部分都是中國遊客。娜塔特意給我們優待,以示友好。
二
5月普吉的客人還是很多。第二天,娜塔就迫不及待地讓我們正式上崗。按娜塔的安排,我和佩佩先去前台,過幾天再去客房部和spa區。
在前台,正常範疇的業務如入住、離店、結算等,我們都能很好的應對。不過,上崗第4天,我們遇到一位固執的韓國客人,非要將自己的鑽石項鏈寄存在前台的保險箱。我們一再解釋她預訂的別墅內設有保險箱,還可以設定密碼。女人打扮入時,禮貌地微笑著,嘴上卻很堅持:「你們這兒永遠有人在,我的項鏈會更安全。而且,我不會使用你們酒店的保險箱,好麻煩。」
後來還是娜塔出面:「不好意思。我們酒店前台的保險箱約了保養零件,明後天無法使用。我派服務人員去您的房間教您設定保險箱密碼。」她說著給前台使了個眼色,女孩快速站起身接過韓國女士的行李,意思是要送她回房,女士只好帶著項鏈悻悻離開。
夜間下班後,娜塔跟我們一起小酌,她神秘兮兮地說:「幹這一行,每一句都是實話,是會出事的。」
我們在前台做了一周。大約因為我們是實習生,結算的環節是由酒店當地的工作人員來完成。
有一天,十幾個不同批次的客人同時退房,正式員工忙不過來,讓我和佩佩去幫忙。結算完畢,客人離開後,我們怕有遺漏或打錯的,預備把列印出來的紙質單據和電腦內的單據核對一遍,其中也包括隔壁前台的單據。
核對的時候,我倆才發現凡是在MINI bar(房間內放置酒水、飲料、零食的地方)有消費的紙質單據,很多都比電子單據多出一瓶價值十幾塊(人民幣)的飲料。我性子直,想直接上前詢問那位前台,被佩佩拉住。她說:「咱們私下問問娜塔吧。」
兩天後,我們和娜塔在餐廳吃員工餐。佩佩人很機靈,換了個方式問:「聽說有些酒店會在客人的結算單上故意多打一些小的消費,是正常的嘛?」
娜塔笑了笑,竟然正面回答了我們:「客人離店結賬時,大多隻留小費給自己房間的管家和女傭,很少有人會給前台。所以前台結算時,會對在房內消費比較多,又用現金結算的客人多算一瓶飲料的費用,當做自己的小費。酒店也是默許的。客人會在房間消費飲料和零食,但很少有人會數自己一共消費了多少瓶飲料酒水、多少包食物。」
「如果客人發現了呢?」
「那就直接承認算錯了唄,金額不大,很少有人會糾纏這個。」
我和佩佩面面相覷,私下裡我們也討論過:系統查出來怎麼辦?當地沒有紀檢監察人員來核對單據嗎?財務那邊要怎麼解釋?佩佩思索著說:「既然是默許成規,他們自然有應對的辦法。反正唯一吃了小虧的,只有客人而已。」
作者圖|酒店宴會現場
三
我們整理好心情,很痛快地去了客房部。客房部指派一名清掃女傭帶我們熟悉各個流程,並不用親自打掃。可到了客房部的第三天,佩佩就打包回國了。
其實從學校出發前,我們對行業內的野蠻清洗等亂象早有耳聞。在接觸芭樂酒店客房換新的「內幕」後,直接跟娜塔說了「拜拜」。佩佩父母都是醫生,她從小有潔癖。
娜塔給了我們一本清潔標準手冊,要求我們等客人退房後跟著女傭(清潔女工)做幾次。但我和佩佩每次要幫忙,女傭怕我們平攤小費,並不樂見我們真正去幹活。
帶領我們的清掃女傭叫梅,她40多歲,矮矮胖胖,皮膚黝黑,頭髮緊緊束在後腦勺處,綰成一個圓圓的髻。梅脾氣很好,干起活來利落迅速:馬桶、浴缸如果「看上去髒了」,就清洗有污漬的部分,如果一眼看去沒有頭髮絲什麼的,則直接略過這個環節;接著,她往漱口杯和燒水壺裡灌了水晃蕩幾下,倒掉,再擺放好;有的房間,她會用乾淨的紙巾擦掉杯子水漬,但也不會按規則消毒。
偶爾我和佩佩有機會幫忙清掃房間,看見有的床單上有擦拭鞋油的痕迹,洗臉巾上出現捲曲的毛髮,甚至有的客人離店後,房間內幾乎每條毛巾上都是油膩膩的。浴缸里有客人未放掉的髒水,我看著女傭灌進開水壺,澆灌放在桌上的綠植。
可到換新時,如果床單沒有明顯污漬,女傭們就不用換,捻起上面的頭髮,鋪平,就算收工。洗手間的香皂如果只打開用過一次,他們會簡單沖一下,用吹風機吹乾,收到推車的盒子里,酒店會重新包裝,再給新的客人使用。
芭樂酒店有自己的大型乾洗機,床上物品毛巾、床單、被套、枕頭套等,洗浴用品浴巾、浴袍、防滑墊等,都需要重複利用。按酒店規定,需要對它們進行分類清洗、消毒。但酒店的乾洗機和消毒機一天只開放一次,約在退房高峰期結束後的15:00,清洗時也不會分類。換下來的物品中,將近一半被塞進小型洗衣機里,甩干後就晾乾,也不會消毒。
梅熟練地做著這一切,對她來說,只要夠「快」就可以。
梅脾氣很好,在她沒那麼忙的時候,還會向我們表演,把毛巾疊成大象、羊、小熊等小動物。
芭樂酒店內共有90多棟別墅,像梅這樣的女傭平均每人要負責打掃十多棟,每棟每天至少要整理2次垃圾,還需要打掃公共區域的衛生。女傭的底薪是根據每月總共打掃的房間數計算的,所以女傭們需要加快速度來換取底薪,即便如此,加上小費,梅每月大概能賺兩千元人民幣。
梅還說,每天的11點到下午3點,在退房的客人離開,和等待新客入住的時間,她真得忙到想吐。如果時間充足,他們也願意給浴缸徹底消毒,用紙巾細細地擦洗玻璃杯,給洗浴、睡眠用品消毒。野蠻清洗的背後,並不是我們表面看到的:他們太懶而已。
泰國幾乎所有的經濟都圍繞著旅遊業,做導遊或販賣紀念品和小吃,收入都比清潔工多。所以清潔人員很多都是臨時工,收入太低,大多數做幾個月就走了。所以他們不怕被追責和罰款。
在溫飽線上掙扎的人,不會時時刻刻想著責任感這三個字。
梅今年四十多歲了,她家在曼谷,女兒在酒店的spa區工作,為了和女兒一起生活,她才搬來普吉打工。在普吉島,一年到頭有各種各樣狂歡的理由,美景、眾多節日和豐富多彩的夜生活吸引著無數遊客。但對於梅,普吉不過是一個謀生的地方,在這裡能賺到比曼谷多一點的薪水,但也僅僅滿足溫飽而已。
在離開客房部之前,我請梅在酒店餐廳吃晚餐。梅開心極了,說自己在酒店兩年了,這是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用餐。
作者圖|酒店外景
四
和梅吃過飯的第二天,我轉到spa區實習。
梅的女兒拉娜是spa區的技師,由於她媽媽的緣故,我們很快熟悉起來。拉娜20歲,大眼睛,黑皮膚,典型的泰國美女。她在spa區負責做面部按摩和理療。拉娜問我要不要體驗一下,我盯著按摩床的床單,心下糾結那床單到底換沒換,就算換過,有沒有消毒?最終我笑著說:「下次吧。」
我只比拉娜大幾歲,年輕女孩聚在一起,拉娜話很快多了起來。沒客人的時候,就帶著我在VIP室休息聊天。她跟我說,酒店裡的spa價格比外面貴一倍, 但很多客人懶得出去。其實酒店裡人手不夠的時候,也會臨時請外面小店的技師。拉娜特彆強調,酒店裡那些熱石頭、藥草、泰式泥漿spa都是噱頭,如果要做按摩,選用簡單的牛奶spa就好,沒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對皮膚也沒刺激。
有時候拉娜特意記下來做spa的客人的房間號,會特別跟母親說說,叫她爭取去打掃某某房間,因為在酒店做spa的客人基本上有錢又大方,她希望母親能多賺些小費。
在spa區呆了幾天,我開始申請結束實習回國。臨走前,娜塔幫我寫好實習評語,請我在餐廳吃西餐,算是送別。娜塔坦誠地告訴我,18歲那年,她在做瑜伽教練,有次在餐廳吃飯,遇上一個富家男人,他們在一起了。起初,娜塔以為自己幸運,經歷了小說里才有的浪漫情節。她心甘情願地辭去工作做他的秘書。半年後,娜塔才發現他結過婚。
她是個極其聰明,懂得權衡利弊的姑娘。她提出老闆要給她一個酒店中層的管理職位,老闆答應了,但是在一間只有三十多客房的小酒店。兩人的愛情就這麼結束了。娜塔奮鬥了十年,才坐到芭樂酒店的運營經理的位置。
當時的老闆現在只是酒店的持股人,實習結束的前一天,他陪著朋友來入住,我遠遠瞥了一眼,他身材高大,有些油膩,像發胖了的鐘漢良,娜塔說他身邊更換著新的年輕姑娘,還包養了很美的人妖,妻子從來不管。
在娜塔眼裡,曾經高高在上的情人,現在也不過如此。她的夢想是去留學深造,她說自己已經存夠了一半學費,預計明年就能去荷蘭讀酒店管理的研究生。她開心地拍著手:「等我畢業,就能去更好的酒店,做更高的職位啦。」
我的泰國酒店實習期結束了,回到國內聯繫佩佩,她說自己託人找了關係,正在上海某個五星級酒店實習。我問佩佩在那是否碰到過同普吉島一樣的狀況?佩佩不置可否:「這次我直接跳過了客房部,實在是怕了。」
實習結束回校後,同學們聚集在一起聊天,這才發現,無論大家是分配在歐美區域、亞洲,還是南美,這些高檔酒店或多或少存在著野蠻清洗、隨性打掃的問題。清掃人員的薪資不高、流動性大,也不可能完全按照規定來獎懲,很多酒店管理人員對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回國後,我和母親外出遊玩,我沒有選高檔酒店,住了朋友推薦的一間小型民宿。因為之前實習留下的「陰影」,入住後,打掃的阿姨當面更換了床上用品,洗手間密封好的紙杯、一次性拖鞋擺放的整整齊齊,如果想用浴缸泡澡,民宿會提供一次性的泡澡袋,一個大大的袋子罩在浴缸上,不用擔心清潔不到位的問題。
母親去洗臉,才發現洗漱台旁放著一個日本輕奢品牌的一次性洗臉巾,這種面巾我在日本同學那裡見過,抽紙式的,用完即扔,非常乾淨衛生,並不便宜,可見店家的用心。
誰說五星的就是最好的呢?放心的,才是最好的。
作者夏然,自由職業者
編輯 | 崔玉敏


※在臨死前為自己做壽衣、挖墳墓
※校痞戰爭之二:和班霸打了一架,一戰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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