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燈光熄滅前的王爾德
編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著」,歡迎繼續閱讀。
這裡或許有個文藝片,這裡或許有個驚悚片。不知道你會悶到睡著,還是嚇得更睡不著。
今晚聊聊王爾德的故事。
「我想要食遍世上每一棵樹上的鮮果。」
而最終,「我成為自己的猶大」。
以劇作家、作家和詩人的身份被認可之前,奧斯卡·王爾德早就躋身英國最知名人士之流。他的無雙辯才和無上風騷比他的作品先行於世。1882年王爾德赴北美巡迴演講,在海關處驕傲地表示:除了天才我別無申報。
《快樂王子》海報
這個人的人生之耀眼與作品相比或許還更甚一籌,然而「耀眼」到1895年就戛然而止。他非要捅破隱形的窗戶紙,狀告戀人「波西」阿爾弗雷德的父親昆斯貝里侯爵誹謗,結果以同性戀及有傷風化罪被判兩年苦役,遭整個英國厭棄,繼而破產、喪母、失去家庭,在真正死掉之前先下了一趟地獄。
法庭問:「是什麼不敢說出名字的愛?」奧斯卡·王爾德祭出不輸他任何一部作品裡的華美答辯:「不敢說出名字的愛,在本世紀,是年長男性對年輕男性的偉大的愛,如同大衛和喬納森之間的,如同柏拉圖為他的哲學而做的根本,如同你在米開朗基羅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找到的。它支配並滲透了偉大的藝術,比如米開朗基羅和莎士比亞的,以及我的那兩封信。」
魯伯特·艾弗雷特飾演王爾德
1897年出獄後,王爾德以三年的時間迅速完成朝死亡深淵的縱身一躍。這三年是王爾德一生的黑洞,關於他的影視作品拍到這裡總是習慣性地別過頭去。斯蒂芬·弗雷主演的《王爾德》(1997)結束在王爾德與阿爾弗雷德在那不勒斯的相擁重逢之時;彼得·芬奇主演的《審判奧斯卡·王爾德》(1960)出於「好意」,讓王爾德在火車站駛向未知時,拒絕與阿爾弗雷德講話。
獄中兩年加出獄後放逐在歐洲的三年內,王爾德沒有寫出任何劇作和小說。他的《自深深處》和《雷丁監獄之歌》死後才出版。
魯伯特·艾弗雷特自編自導自演的王爾德傳記片《快樂王子》(The Happy Prince)描畫的正是這段深淵。他準備了十年,拍到了深淵中的星光。
王爾德即使在轉獄途中遭受了英國人民最惡毒的侮辱,也還沒有心如死灰。他在給初戀好友羅斯的信中雖然已經理性地做好死後安排,仍不忘請他幫忙追蹤一件被典當的毛皮大衣的下落。王爾德念念不忘這件相伴十二載的大衣,更加難忘阿爾弗雷德。
科林·摩根飾演阿爾弗雷德
獄中,他寫給阿爾弗雷德的書信浸滿怨恨和眼淚。但在某些心緒較平靜的時刻,王爾德向他告知出獄後的安排——將與朋友最起碼共度一個月,在法國海濱的寧靜中治癒心靈。「我們觀望自然,希臘人走進自然;因此我們的藝術總是充滿月亮和陰影,而希臘人的藝術是太陽,直面所有事物。」
這五年的時間裡,艾弗雷特飾演的王爾德像一頭深色的笨重大象,搖搖晃晃,吸食可卡因,灌下苦艾酒,但仍然具有吞噬旁人的極大引力。
離開歐洲後,王爾德的流放並沒有結束。他從一間旅館移動到下一間,在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兒子與阿爾弗雷德之間,幾乎不假思索地選擇了阿爾弗雷德。
選擇阿爾弗雷德就等於選擇毀滅,妻子知悉二人重逢後停止了給他的津貼,阿爾弗雷德的母親也切斷了他的財源。二人彈盡糧絕,在義大利分手後,王爾德奔赴巴黎等待死亡。
《快樂王子》沿著這條下行軌跡講故事,不時像走馬燈般閃回王爾德的過去:首演夜,為兩個兒子念童話,牢獄生涯,在明亮、溫馨、灰暗間反覆切換。
《快樂王子》劇照
大量手持鏡頭的使用令視線親密如同顫動的眼波,太陽懸垂在不同角度的夕陽場景有非常透明的光線。出獄後,王爾德最後三年的豐盛不輸他的高光時代。自詡為「摩登人士」的王爾德對自然的態度是「看看也很好」,在法國海濱他胖大的身軀真正浸入海水。而在巴黎雨夜,他因為付不起酒錢而呆坐在撤了帳篷的戶外座椅上,被偶爾路過的羅斯搭救。
他是在豐盛中自願下沉。
「為什麼要奔向毀滅?」他自問自答:「因為沒有比受苦更偉大的秘密。」
王爾德嚮往古希臘人的美和榮耀,也聽從慾望帶來的悲劇和毀滅。
他自大地把悲傷和苦難比喻成上帝創造的交響曲。言下之意,他也偉大如上帝,或上帝就在他心中。他告訴友人無法寫作的原因:「當你沒經歷過這一切的時候,你才能動筆寫作。等你經歷了,就已無話可說。」
恰好魯伯特·艾弗雷特也秉持同樣的觀點。任何時候你問這位被命運蹉跎過的演員(1989年公開出櫃,嚴重影響演藝事業):「今天怎麼樣?」他的真心回答都是一樣:「糟透了。」
他相信:「活著就是掙扎。很多人以為不是這樣,但掙扎才是塑造人生的唯一途徑。」
年輕時美如神邸的艾弗雷特崇拜王爾德。他把自己塞進王爾德胖大的身軀里,黏上假鷹鉤鼻,像王爾德一樣忍受痛苦的同時依然風趣幽默,毒舌驚人。
《快樂王子》劇照
於是我們看到艾弗雷特雕塑般的嘴唇線條吐出王爾德的警句,他的眼睛比大部分六十歲的人都明亮溫暖。他嘴角的線條向下,眼神卻經常狡黠含笑。艾弗雷特清楚王爾德的缺點:自大、貪婪、虛榮、自我,吸引他的正是因為王爾德是一個人,而不是聖人。
影片中不同身份的角色紛紛警告王爾德:再和阿爾弗雷德在一起將會走向毀滅。
苦艾酒和可卡因也是,但他不聽醫囑,執意吞下毒物。理查德·艾爾曼的《奧斯卡·王爾德傳》認定他的死因為第三期梅毒,儘管王爾德自己當時掩飾為貝類中毒。他的醫生們則認為是右耳化膿引發的腦膜炎。也許都對,也許殺死他的還有更多的原因。
不意外,影片引用了他的《雷丁監獄之歌》——「但人人都殺死所愛。」王爾德認為,死是愛最終的歸宿。
但王爾德在獄中已經認識到「愛是唯一的救贖」。落魄到囊中空空的時候,他還有愛的能力。他在底層巴黎為自己找到一群夥伴。這票夥伴很可能是艾弗雷特善意的虛構,也很可能是真的。畢竟王爾德魅力無窮,心懷憐憫,在小酒館登台獻唱時像一個年老的快樂天使,在高台上眾人愛慕的眼光中轟然倒地。
童話《快樂王子》是這部電影的心臟,這則童話在影片中由王爾德斷斷續續地講給一個又凶又窮又可愛的小男孩聽,畫面中不時出現他兩個年幼兒子的疊影。出獄後他迫不及待地選擇了阿爾弗雷德和毀滅,痛苦但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妻子、兒子和人間的未來,到底沒有像「快樂王子」一樣愛得無私無類。
《快樂王子》劇照
王爾德的兩位愛人,羅斯和阿爾弗雷德分別說過「你不知道我對他(王爾德)的愛」。他們就像硬幣的兩面,一面毀滅,一面守護。羅斯用餘生整理王爾德的作品,死後骨灰撒入他的墳墓。阿爾弗雷德在王爾德死後精神出現問題,1945年死時孑然一身,貧窮潦倒。
王爾德和愛人們演繹的真實傳奇,在快樂王子鑽石般心靈的襯托下更像是人間。
那王爾德本人會怎麼看待這出關於「王爾德之死」的戲?病床上的戲份太長了,蒼白憔悴的時候也太長了。他想被人記住的或許只有這句妙語:「我的牆紙和我正與死神決鬥,我們中總有一個要赴死。」
影片中,王爾德死前嘔吐出褐色糊狀物的畫面也很可能被他本人認為「不夠美」,繼而認為應以自己死後七竅流出液體的驚駭畫面代之,或許是沾滿唇印的墓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