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南師」張躍：南師以外……

編者

本文作者張躍先生，系遠大集團董事長兼總裁。

授權南懷瑾學術研究會、南懷瑾文教基金會發表，轉載請註明出處。

南師以外……

文/張躍

2018年11月15日

（2008年5月25日 作者攜子拜訪南老師）

我辦公室總共掛了兩幅照片，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南懷瑾老師。今年是南老師一百歲冥誕，他離世6年了，但一直沒離開我。

回想1999年的一天，我在香港出差，遇到朋友說一起去拜訪南老師，隨即我們來到位於香港跑馬地附近的南老師家，見到這位仙風道骨的老先生。整個下午聊天、吃飯，前後六七個小時里，南老師或坐或站或踱步在聽大家說各自的見聞，不時插上自己的看法。談到97回歸後的香港前景，南老師談到中國歷史的發展軌跡，談到中國古代哲人會怎麼看這個問題。甚至談到了聖人老子、耶穌、釋迦牟尼、穆罕默德，南老師開玩笑說，可能他們四人超越時空見了面，不然為何有那麼多相同的理念。

後來還談到人生觀，他說，人其實不應追求太多財富，財富這個東西滿足我們最基本的需求就好了，財富太多對有些人是累贅。我當時剛富起來幾年，追求財富的願望是很強的，南老師的財富觀給我印象極其深刻。

那天大家還談了人際關係，誰對誰怎麼樣不厚道，誰對誰忘恩負義這些事。南老師總是說，對人不要太強求了，人總是有缺點的，如果這個世上都是完美的人，未免也太單調了。

當時在場的有一個台灣人說他給大陸捐了很多小學，這些小學的錢給人貪光了。南老師追問究竟貪了多少？他說普遍貪了20-30%，南老師哈哈大笑，說這不要理解為貪，就當作辛苦費，對這種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如果辦什麼事情都太較真，可能就沒人給你辦事了。很多年以後我還在想這個問題，因為我生來對貪腐深惡痛絕，總想不通南老師為何寬容貪腐……這是我眼中南老師唯一的缺點：過於寬容。

那天吃飯特別開心，吃的都是大碗大碗的家常菜，味道好極了。南老師吃得很少，每種菜吃一兩口，細嚼慢咽。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他每種菜嘗嘗是想知道菜都做得怎樣，客人會否不喜歡，他自己多半不會真吃下去，他旁邊有個蓋碗，會悄悄吐掉食物，他認為吃多了會妨礙他的氣脈。邊上人告訴我，南老師一天只吃一頓飯，睡兩三個小時覺，休息主要是靠打坐。南老師說，打坐的時候人不會做夢，休息得最好。

帶我去見南老師的這個人是香港亞洲電視總裁封小平，他們夫婦每個禮拜都要去南老師家蹭幾頓飯吃，南老師也不煩。那天我們一起吃飯的十來個人中，有一些身份很高，有一些沒有身份，南老師願意與每個人聊天。臨走時我問南老師討要了幾本他的書，他找來毛筆，在扉頁上一筆一划寫上我和太太的名字。南老師平常與人交往不較真，但是細節上非常認真，特別懂得尊重人。

很長時間裡我都在思考，南老師為什麼有這麼多的文化的哲學的歷史的知識？對古代典籍總是信手拈來，出口成章？經過在香港三次與南老師聊天吃飯，我發現南老師一方面是博古，另外一方面是了解現實。他說過，如果你只是一個喜歡讀書的人，那些書不會給你留下印象的，你在讀典籍時，與你所見聞的現實聯繫起來，就容易理解，就容易記住。

2008年5月，我帶兒子到江蘇太湖大學堂去拜訪南老師，那時候已經有5、6年沒有見過南老師了，見他之前我在想，南老師會不會對我們生疏了？沒有，依然如故，又天南海北的聊。

那天，我邀請南老師參加我們遠大集團20周年的紀念活動，我希望他給我們全體員工講話，給我們帶來智慧。南老師說，我歲數大了，不出門的，再說去講也講不出對你們員工有什麼用的東西。我說您在那裡一坐就夠了，我們員工就得到了最大的幸福。在我反覆請求下，他答應了。

但是到了6月5號，他本人沒有來，給我寄來了視頻，用視頻的方式給我們公司祝賀，還講了鼓勵員工的話。

我當時有一點失望，但是事後想，南老師也真是一個有信用的人，他歲數大了，確實來不了，他當時是照顧我的情緒沒有拒絕我，但是事後還是錄一個視頻，他履行了他的諾言，總之南老師就是一個特別顧及別人的人。

後來，有一次我和太太、兒子與南老師吃完飯以後，他帶我們去上武功課。來到練功場一看，上百人在那裡練太極，南老師健步走上台，給大家做示範動作，當時已經93歲了，太極功夫一招一式做得非常好，學員在他口令、形體的引導下，動作整齊劃一。當時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南老師身體非常健康，我原來還寫信祝願他活到一百歲，當時我內心想，有這麼好的身體，又有這麼好的心態，活150歲肯定沒有問題。直到今天，我還想不通南老師為何提前走了。

許多次我跟南老師身邊的人打聽南老師的知識從哪裡來的，怎麼所有的金句都是順口就來，根本不需要回憶。他們告訴我，南老師在年幼的時候特別喜歡閱讀，這是童子功。第二，南老師是靜得下來的人，別看我們每次有機會跟他聊，但也就是下午4點到晚上9點。其餘的時間南老師是要一個人閱讀和思考的。

這些年，中國人陷入一種集體困惑：為什麼現在沒有大師了？為什麼科技越發達，反倒智者越來越少？

可能是現在天才都有很多誘惑，有很多應酬。如果不能靜下來，再聰明的人也不可能吸收有用的知識，更不可能形成系統的思想。我看，南老師是現今世界少有幾個能靜得下來的天才。

另一方面，現代人的功利心太強，什麼東西都把利益放在前面。南老師這個人，生活極其簡單，根本沒有想過獲取任何身外之物。南老師不戀財甚至到了極端地步，我曾見到他反對友人資助他兒子。

當一個人沒有功利心，他觀察世界，都是帶著一種冷靜的、簡單的眼光，他判斷問題，就特別中立，當然也就特別準確。

在紀念南老師誕辰百年的時候，我想起最早帶我拜見南老師的那個人悄悄對我講的一句話：

南師以外，再無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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