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彭德懷搬離中南海始末
●中南海留不住,彭德懷向住了7年多的永福堂投下了最後一瞥,成為新中國後第一個走出中南海的元帥
中南海與北海統稱三海。中海開闢於金、元時,南海挖鑿於明初,到了清代,它們與北海合稱西海子,列為禁苑。中南海主要建築是水雲榭,為水中涼亭;亭中有「太液秋風」碑,為燕京八景之一。此外還有紫光閣、蕉園等。南海主要景物為:瀛台,上有翔鸞閣、涵養殿、香殿(即蓬萊閣)、迎薰亭等。此外還有豐澤園、懷仁堂、海晏堂等。
1949年後,中南海成為新中國黨和國家領導人居住地
中南海這個明清兩代王朝的帝王之居,從1949年以來,就是中國共產黨和新生的人民共和國核心領導人物的住地,是搏動著黨和國家心臟的地方。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都居住在這裡。
毛澤東在這裡共住了27年,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建國前夕,毛澤東於1949年3月25日進入北京,住進了香山雙清別墅。
隨後葉劍英提交了一份建議黨中央搬進中南海的報告,周恩來深表贊成。但毛澤東不同意這個建議。
「我不搬,我不想作皇帝。劍英這個人固執。」毛澤東嚴肅地對周恩來說。周恩來委婉地勸道:主席,葉劍英的建議有道理。為了安全著想嘛,這裡連圍牆也沒有。「不談不談。」毛澤東打斷了周恩來的話頭。這也難怪,進城之前毛澤東號召全黨學習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它寫的明末農民起義軍領袖闖王李自成攻人北京後如何失敗的事。毛澤東提出決不當李自成,要考試合格。
此時,朱德也在一旁為周恩來幫腔:「毛主席住進去,警衛工作更好做。」
1949年7月,黨中央以少數服從多數的意見搬進了中南海。毛澤東被安排在豐澤園的菊香書屋。就是在這裡,他一住就是27年。
豐澤園是清朝皇帝行演耕禮之地。園內有頤年堂,原名崇雅殿,乾隆皇帝曾在此設宴賞賜王公宗室。毛澤東和周恩來、劉少奇、朱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經常在頤年堂聚會。菊香書屋是堂前的東配房,給毛澤東作了書房兼寢室。
在中南海懷仁堂的東南角。一排造型相似的院落中間,有一座中國古老式的建築,名曰「永福堂」。1953年,彭德懷從朝鮮回來以後就住在這裡,一直到1959年9月,有7年多。
這座院落,有北房5間,西頭的兩間打通了隔牆,是彭德懷的辦公室和會客室。東頭的兩間是卧室兼作他夫人浦安修工作和學習的地方。當中的一間,由東到西打了一個隔斷,隔出約十平方米空地,作為餐室。東廂房作會議室,有時用來召開軍委辦公會議,後改為宿舍,西廂房是工作人員的辦公室和宿舍。
彭德懷成為新中國後第一個走出中南海的元帥
1959年9月17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發布命令:根據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九次會議的決定,任命國務院副總理林彪兼國防部部長,免去彭德懷兼任的國防部部長職務。
在即將告別中南海的日子裡,每到黃昏,彭德懷便在永福堂門前徘徊。他望著眼前這影影綽綽的景物,越發感到它們愈來愈朦朧,離他愈來愈遠,近一個月發生的一切,每一幕都時時在他跟前閃現……
1959年8月18日,中央軍委在北京召開擴大會議,這是為貫徹廬山會議,在軍隊系統最大限度地肅清彭德懷的影響而召開的。
毛澤東將這個會議交給中央書記處主持,書記處委託軍委辦公廳、總政治部承辦。
會議前10天聽取廬山會議精神的傳達,閱讀會議的主要文件。從8月29日起,按原來的15個小組改編為兩個綜合組,彭德懷、黃克誠二人各參加一個組,接受批判。彭德懷參加的第一組,會場設在中南海懷仁堂。
在傳達廬山會議情況時,軍隊的高級幹部聽到了過去從未聽到過的話,諸如:「你解放軍不跟我走,我就找紅軍去,我看解放軍會跟我走」、「彭德懷是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等等。許多人懷疑自己的聽覺出了毛病,他們怎麼也不能把這個「反黨」的罪名和自己心目中那個剛正無私的彭老總聯繫起來。
彭德懷事先不知道會議是如何安排的,便很坦率地主動做了檢討,同時表態,願意誠懇地接受大家的批判,肅清自己在軍隊各方面的「錯誤影響」。然而,會議在分組揭發批判中,很多人不發言,或者發言了也很少涉及彭德懷問題,只限於「淺表性」表態,擁護黨中央決定,要反右。他們無法使自己相信,人們素來敬重的彭德懷元帥、黃克誠大將會突然變成反黨分子?儘管彭德懷的意見書某些言辭有不盡妥當之處,但反映的問題是符合事實的,用意也是好的。
8月20日,柯慶施、陳伯達分別給毛澤東、劉少奇打電話,說「會議開得糟透了」、「彭德懷錶面做檢討,暗地裡在煽動軍隊向党進攻」、「他根本不服廬山的氣,妄圖借他在軍隊中的地位翻廬山的案」。康生還跑到毛澤東的書房,請求毛澤東親自出面扭轉局勢,要將軍委擴大會議再延長,再擴大。
當晚,毛澤東召集劉少奇、周恩來、林彪等商量會議進程。決定將會議延長到9月12日,人數由原來的140人增加到1061人,另增50名有關人員列席會議。於是,軍委發出了緊急通知:大軍區幹部除留一名值班外,全部參加;野戰軍軍長、政委及每師來一名正職幹部參加;各軍、兵種正副職幹部都參加,司、政、後也要各來一名幹部參加;總參各部、局來一名正職幹部參加;軍委辦公廳處長以上幹部全部參加。最後,實際到會人員達1070人。
8月22日,經過再次擴大的軍委擴大會議開幕。會場除懷仁堂外,增設紫光閣禮堂作為分會場。當時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均未出席會議。彭德懷和黃克誠被安排在懷仁堂,張聞天和周小舟被安排在紫光閣。
會議以每個大軍區、軍兵種和總部劃定。接替彭德懷國防部長職務的林彪主持這次軍委擴大會議,一次又一次把會場上的鬥爭引向白熱化。
總參謀部和軍委辦公廳是一個小組,被當做批彭、黃的重點。小組組長是中共中央候補委員、總參裝備計劃部部長萬毅。成員有:副總長和各部、局長;軍委辦公廳主任、副主任、處長,大會特意派人到這個小組三番五次地督戰,要大家從日常與彭、黃的接觸中發現問題,深挖猛揭,從原則高度上批判彭、黃的錯誤言行,與其劃清界限。可是,這個小組兩三天都沒人發言。這時主持會議的萬毅笑了笑:「既然大會一再要我們揭發批判,我們倒不如認真把彭德懷的『意見書』學習學習、討論討論,看看他的意見有沒有錯誤,存在不存在『右派』、『反黨』問題。黨的政策是有錯必糾,知錯就改嘛!希望大家實事求是,有什麼說什麼。」
萬毅的這番「誘導」,一下子把大家的話匣子打開了。他們列舉了許多事例,說明彭德懷的「意見書」是有理有據的。其中有兩件事給大家的印象尤為深刻:一次,軍委辦公廳組織機關人員到天津農村參觀水稻「衛星田」。剛下到田裡乍一看,稻子果然長勢喜人,稻子上還坐著一個小孩,惹得大家讚嘆不已。有的問:「這1畝地估計能打多少斤?」介紹人很自豪地說:「少說1萬斤!」「成本怎樣核算?」「成本……」介紹人臉紅了,無言以對,看來是毫無思想準備。經過進一步了解,原來這是18畝地的稻子移到1畝地里,小孩屁股底下坐著一個太陽燈!如此弄虛作假,使大家不再相信報紙上的浮誇宣傳。
還有一次,大家到河北安國縣參觀人民公社的軍事化編製和「共產主義」食堂,大家吃驚地看到,站在他們面前的是被急促的鐘聲和尖厲的哨音趕來的「老將班」、「鐵姑娘隊」和光腳露腚的「兒童團」。不到10分鐘的受閱,就有幾位瘦弱老人突然昏倒,有的婦女身下失禁,一些孩子哇哇地哭叫起來。這下算是丟盡了當地幹部的面子。在路過一所破草屋時,一幕凄慘的景象使大家目瞪口呆:一位因偷吃了食堂一把紅薯乾的社員被關在裡面,正大把大把地吞嚼著有人偷偷送給的棉籽殼!而在公共食堂里看到的是幾籠紅薯干、一大鍋水一樣的玉米面粥,連鹹菜都沒有。這就是「共產主義」生活嗎?「大米白面」哪裡去了?「雞鴨魚肉」哪裡去了?當大家回到車上吃午飯時才發現帶的乾糧早就被偷走了。在臨上車返回時,竟有一位衣衫襤褸、滿面污垢的老漢帶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給大家跪下了,老人嘶啞著嗓子喊:「老總,可憐可憐俺這小孫女,行行好吧……」正當大家慷慨解囊時,突然跑來幾個人把這一老一小趕跑了,說老人是「瘋子」……
「這些事例,說明了什麼呢?它是否帶有普遍性呢?」萬毅感慨地發表見解,眼眶裡漾出淚,「直說了吧,現在有人盡做好夢,頭腦發昏、膨脹,眼睛只看著天上的『衛星』,全然不顧地下老百姓們吃苦受窮!我敢說,彭總的『意見書』一點沒錯!誰要是昧著良心批就叫他批去吧!贊成彭總的請舉手。」萬毅說出了很多人敢怒而不敢言的問題,「刷!刷!刷!」小組成員一個接一個地把手舉了起來。萬毅鄭重地宣布:「看來大家都沒有什麼可批的,一致通過,我作為本組組長,代表大家意見。確定小組解散,大家各自分頭學習。」
小組解散了,有人不安地對萬毅說:「老萬,你這樣傲,恐怕會招來麻煩啊!」「麻煩?什麼麻煩!」萬毅以軍人特有的直率說出憋在人們心頭的話:「他們才真正找麻煩哩!一封正當的信竟闖下彌天大禍,虛張聲勢,輪番轟炸,鬥爭批判步步升級,真是豈有此理!」
萬毅的言行給他自己帶來了災難,他被作為「彭德懷的狗腿子」看管起來了。
與此同時,直接同彭德懷共事幾年的鄧華上將因為直率地替彭德懷說了許多好話,也遭到了嚴厲批判。
抗美援朝時的副司令員、時任總後勤部部長的洪學智上將也被作為「彭的同夥」而點名批評。接著,一個又一個「彭德懷的小爪牙」被列入名單。
會議的氣氛變得愈加消沉而緊張。很多人恍恍惚惚,神容憔悴,膽戰心驚。他們為敗北者的悲哀而悲哀,痛心疾首地議論著,耍槍杆子的鬥不過耍筆杆子的,搞戰術的鬥不過搞權術的!
幾天的小組討論收效甚微,會議的氣氛涼了下來。這樣下去如何收場?
於是,各小組集中,進行大會揭發批判。批判會採取自由發言的形式,但明眼人一看便知,由誰發言及發言內容均經過了周密的準備。
他們對彭德懷揭發和批判的問題是極為廣泛的,主要有:
從平江起義的思想動機到廬山上書的政治目的;
從抗日戰爭戰略方針的貫徹執行到1958年炮擊金門時的組織指揮;
從紅一、三軍團的關係問題到所謂「軍事俱樂部」的組織活動,等等。
彭德懷以雄辯的事實,對誹謗者的各種誹謗給予了駁斥。參加會議的許多將軍們無不感慨:這位元帥雄風猶在,絲毫不減當年!他為共和國的誕生所作的卓著貢獻令全世界矚目!且不說他在長征中四渡赤水、二進遵義、攻佔天險婁山關等戰役,使圍追堵截的敵人聞風喪膽的赫赫戰功,單就他在長征途中同張國燾的分裂主義作鬥爭時機智地救了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同志的性命這件事,也足使我們這個素有「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傳統的民族中的「受恩」者報答一輩子。更何況毛澤東本人曾賦詩讚頌:「誰敢橫力立馬?唯我彭大將軍!」
揭發批判會,變成了別開生面的故事會,變成了傳統教育會。它使不太熟悉彭德懷的人對彭德懷有了深刻的認識,使熟悉彭德懷的人對彭德懷有了新的認識。使誤解彭德懷的人對彭德懷有了正確的認識。
9月3日上午和下午,集中追查彭德懷的所謂「軍事俱樂部」的問題。這本來是一個並不存在的問題,但因為它是毛澤東在廬山會議上最先提出來的,彭德懷不得不耐心對待。包括一些人提出來的十分幼稚可笑的問題,他都一一認真作答。
會議剛開始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彭德懷解釋說:這是毛主席8月2日在給張聞天同志的信上首先提出來的,說「怎麼搞的,你陷入那個軍事俱樂部去了。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真是武文合璧,相得益彰」。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6月版,第864頁。並沒有具體指出還有什麼人。其實,「軍事俱樂部」組織是沒有的,只是我們幾個對問題的認識上觀點比較一致,事先並沒有什麼策劃。
毛澤東提出的「軍事俱樂部」問題,其實也僅僅是根據下面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那是7月23日晚上,周小舟、周惠和李銳對毛澤東批評彭德懷的講話,左思右想摘不遙。周小舟建議去找黃老談談。
黃克誠接到周小舟等要來談話的電話,考慮當時氣氛非常敏感,去找他談話不太適宜,勸他們暫時不要來。可他們還是堅持來了。在交談中,他們越談情緒越激動,特別是周小舟說現在毛澤東好像「斯大林的晚年」,要人家敢想、敢說,等人家說了真心話又抓住狠批,這不是釣魚嗎!
黃克誠理解他們的心情,他不贊成毛澤東對彭德懷那封信的處理方法。但經驗告訴他,在當前情況下,任何感情用事都可能使情況變得更糟。所以,他十分克制,一直在設法降溫,「你們不要激動嘛!事情總會弄明白的。……主席不會錯的……」
正在這時,彭德懷推開房門進來了。他手裡拿著一份西藏軍區發來的等待答覆的電報,他必須和黃克誠研究一下。彭德懷的突然出現,使在座的周小舟等感到意外,黃克誠也覺得有些突然。大家站起來為彭德懷讓座。周小舟憤憤地說:「彭總啊,我們離右派只有30公里了!」
看到他們那樣激動,彭德懷反倒平靜下來,他安慰大家說:「30公里也不要緊嘛……通過批評、討論,把一些模糊觀點弄清楚也是好的。」他們看到彭德懷手上的電報,連忙告退。
彭德懷和黃克誠研究了給西藏軍區增派車輛之事,各人抑制住感情,不敢再談什麼,毛澤東的講話使廬山的氣氛變得彷彿一顆火星就會引爆,在這種情況下他倆單獨在一起顯然不合時宜。彭德懷趕快回到自己的住室。
誰也沒有料到周小舟等人從黃克誠房裡出來的時候,被人碰到,反映到毛澤東那裡去了,這就成了後來追查彭德懷、黃克誠「軍事俱樂部」的重要根據。
聽到此處,全場大嘩,人們批評彭德懷「不嚴肅」,「不老實」。
一陣狂風暴雨的批判過去之後,彭德懷解釋說:「不實事求是,多講一些有什麼好處!」
對於所謂「軍事俱樂部」問題的追查、批判,在會上多次「頂牛」,毫無進展。
後來,彭德懷這樣記述了當時的情況和自己的心情:「在會議發展的過程中,我採取了要什麼就給什麼的態度,只要不損害黨和人民的利益就行,而對自己的錯誤作了一些不合事實的誇大檢討。惟有所謂『軍事俱樂部』的問題,我堅持了實事求是的原則。對於這個問題,在廬山會議期間,就有追逼現象,特別以後在北京召開的軍委擴大會議時期(八月下旬至九月上旬),這種現象尤為嚴重。不供出所謂『軍事俱樂部』的組織、綱領、目的、名單,就給加上不老實、不坦白、狡猾等罪名。有一次,我在軍委擴大會議上作檢討時,有一小批同志大呼口號:『你快交代呀!』『不要再欺騙我們了!』逼得我當時氣極了,我說;『開除我的黨籍,拿我去槍斃了罷!你們哪一個是『軍事俱樂部』的成員,就自己來報名罷!』有幾個同志說我太頑固,太不嚴肅。其實,在廬山會議結束後,我就想把我在軍隊三十年來的影響肅清、搞臭。這樣作,對保障人民解放軍在黨的領導下的進一步的鞏固,是有好處的。我就是持著這個態度,趕回北京來作檢討的。但是我不能亂供什麼『軍事俱樂部』的組織、綱領、目的、名單等,那樣做,會產生嚴重的後果。我只能毀滅自己,決不能損害黨所領導的人民軍隊。」《彭德懷自述》,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版,第278—279頁。
批判會的氣氛突然變得灼熱起來。其形式由開始的「對話式」,變成了「審訊式」。一陣陣的「輪番轟炸」,一次次的「重點開化」,使得彭德懷根本無法說話,剛要開口,就有人高呼口號:「彭德懷,你不要再欺騙我們了!」「你不老實坦白,休想過關!」「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歷史和現實的畫面在彭德懷眼前交織,在與會者眼前更迭,由清晰到模糊,由模糊到清晰,然而,歷史和現實在呻吟,在淌血……
彭德懷如骨鯁在喉,雖覺不吐不快,但卻欲哭無淚,欲喊無聲!
吳法憲搶著發言,這個「文革」中成為林彪死黨的矮胖子,當時任空軍副政委。他雙手抱住麥克風,像操持一尊重炮。會場上響起了一種經過放大的鼻音很重的瓮聲瓮氣:「在這裡,我要向彭德懷討還血債!」
一語射出,全場驚愕!人們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盯著他。吳法憲故意把嗓音壓低、放慢,臉上的表情變得異常沉重:「是他在長征途中欠下了一軍團戰士的血債!是他下令親手殺害了一軍團的一位連長。」
這時林彪氣沖沖地喊了起來:「他恨不得一下吃了一軍團!通通殺盡!因為一軍團是毛主席親手締造和親自領導過的……」「胡說!」突然台下響起一聲嚴厲的呵斥,宛如龐大的樂隊里一支長號跑了調,把某些人精心設計的一首協奏曲攪得七凌八亂。全場無不震驚,齊把目光集中到說話者身上,原來是北京軍區參謀長鍾偉將軍。
鍾偉清了清嗓子,高聲喊道:「你們完全是無中生有,造謠惑眾!你們當時在場嗎?我當時在場,事情是我乾的!彭總不在場,也不知道這回事!現在要說清楚,那人是罪有應得,該殺!如果把他交給你林總,你當時也會下令槍斃他!理由只有一個:他臨陣脫逃,還要拉幾個戰士反水!你不殺了他,他就會反過手來殺我們!那是在一、三軍團強攻婁山關的戰鬥中,仗打得很殘酷。面對敵人一次又一次瘋狂的反撲,他丟下陣地,丟下戰友,逃跑了,被我後續部隊捉住。經審訊,才知道他是一軍團的人,並且有一軍團的人作證。按說,應該把他交給你處理,可當時怎麼交?陣地上,槍管子都打紅了……這本來是不足為奇的,執行戰場紀律嘛,有什麼大驚小怪!我看是有人別有用心,扯歷史舊賬,製造事端,挑撥一、三軍團親如手足的關係,加害於人,在一旁幸災樂禍!」
他嗓子喑啞了,咳嗽一聲,接著呼喊:「彭德懷的『軍事俱樂部』已經宣布成立了,那就宣布我鍾偉是這個俱樂部的成員吧!也拿我去槍斃吧!」
霎時間,會場上亂了起來,人聲鼎沸。
鍾偉的發言像一面鏡子,映出了各色人們的心態:有的人因謊言被戳穿而惱羞成怒,驚恐萬狀;有的人抒胸中不平之氣,深感痛快淋漓;有的人為自己的懦弱而愧悔交加。無地自容;有的人把敬佩的目光投向鍾偉,手裡卻又捏著一把汗。
然而,時間留給人們思考的餘地並不多,局勢正在急轉直下。
鍾偉發言過後不到5分鐘,只見總政保衛部一位領導幹部奉命率領兩名荷槍實彈的衛兵衝進會場,不由分說。「卡」的一聲,給鍾偉戴上手銬,架出了會場。直到他被押出去很遠的地方,仍能聽到他的高呼:「毛主席啊,你可不要上他們的當!他們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你要警惕呀……」
彭德懷的眼睛模糊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種場合,竟站起一位錚錚鐵骨的漢子為他鳴冤叫屈,打抱不平!他用崇敬的目光將被逮捕的鐘偉送出了會場,直到那剛武不屈的身影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他們要把你押到哪裡去呀?鍾偉啊鍾偉,你可要珍重啊!從此以後,彭德懷一直在心裡念叨鍾偉。遺憾的是,自從這次會議之後,鍾偉被削官罷職,一撤到底,押回老家勞動改造去了。彭德懷當然也就再無機會見到他了。直到「四人幫」垮台後,「鍾偉事件」才得以平反,鍾偉則於1984年逝世。
「鍾偉事件」被平息了,但它給會議帶來的影響久久不能消失。
不少人私下議論:廬山是彭、黃、張、周,北京是鄧(華)、洪(學智)、萬(毅)、鍾(偉),會議再往下進行,是否還要再揪出幾個呢?事態發展實在難以預料,就看誰撞在「槍口」上了。
為了挽回「鍾偉事件」的影響,林彪在大會上聲色俱厲地講了一番話:「鍾偉事件的發生。不是偶然的,他這顆『定時炸彈』的自我爆炸,是按預定時間有計劃有步驟進行的。這證明我們這次會開得是成功的,是有收穫的。他要爆炸,總比不爆炸好嘛。等他鑽到你椅子底下再爆炸,就晚了。還是早發現,早爆炸得好!我勸那些沒有來得及響的『定時炸彈』們,還是早點暴露出來得好,等到識破了,挖出來了,那就只有落得個身敗名裂的可恥下場。我這樣說的目的,是要大家積極行動起來,進一步肅清彭德懷反黨反毛主席及其反動軍事路線的流毒和影響。用毛主席無產階級建軍路線把我們的頭腦武裝起來。」
「……我們與彭德懷及其死黨的鬥爭,不能局限予他們的某件事、某些言論,不能憑感情用事,要上升到路線鬥爭的高度去認識,去分析,去批判!與他們的決裂,首先要從思想感情上一刀兩斷!你感情上恨不起來,認識就上不去,覺悟就提不高。我們要牢牢銘記毛主席的教導:『不要憐惜蛇一樣的惡人』。不要以為蛇凍僵了,就不會再傷人,等它得到恢復的時機,它就會更加惡毒地咬你一口!」
林彪的話既是一種煽動,也是一種威嚇,他要用鐵的手腕使大家在感情上對彭德懷恨起來,對他林彪敬起來。不然,他的施政綱領就不會有人接受。在座的是全軍的要員,征服了他們,就統帥了全軍。如何征服?最靈驗的一著就叫「控心戰」。
他十分清楚,儘管還沒有向全國人民正式宣布。但事實上他已經當上了國防部長,全面主持軍委工作。可惜他的權威不夠,他長期給人們留下的弱不禁風的病人形象一時不易抹去。
於是,在黨內對大躍進,人民公社的認識出現嚴重分歧的廬山會議上,毛澤東找林彪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會談。林彪曲意逢迎。毛澤東決定讓林彪重振雄風,在關鍵時刻助他一臂之力。
林彪感激涕零。他比毛澤東小14歲,他把自己當做毛澤東的「學生」。他慶幸自己找到了一條向權力高峰攀登的最佳「捷徑」!於是,林彪異常賣力地組織對彭德懷的批判。他要樹一樹自己的權威,他要拉起隊伍,他要掃除晉陞路上的障礙。
1959年9月8日,康生建議林彪將毛澤東9月1日《給詩刊編輯部的第二封信》拿到批判會上宣講。
林彪即刻心領神會了。康生說:「這可是給你提供的重磅炮彈。」林彪說:「很好!會議急需重磅炮彈來增加氣氛。」
毛澤東的話通過林彪那拿腔拿調的嘴,再通過擴音器的特有效果,更顯得聲色俱厲:「毛主席在信中指出:近日右傾機會主義猖狂進攻,說人民事業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總路線『錯誤嚴重,,大躍進『得不償失』,人民公社搞糟了,等等,把社會主義的晴朗天空,吹得烏雲翻滾,一團漆黑!」
他說,毛主席對他們這種倒行逆施的反動行徑給予了嚴正的譴責:「國內掛著『共產主義』招牌的一小撮機會主義分子,不過揀起幾片雞毛蒜皮,當做旗幟,向著黨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舉行攻擊,真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了!」
將軍們大惑不解的是,這些話里哪些是毛澤東說的,哪些是林彪說的呢?可又一揣度,似也不必深究:毛澤東說的便如何,林彪說的又如何,不都是堅決執行嗎?反正二者合一,同等的重要,同等的威嚴。
接下去的批判會,變成了表態會。既然人人想過關,當然人人都得表態。批彭反右這是毛澤東定的「主旋律」,你就跟著「大合唱吧」,濫竽充數也好,隨聲附和也好,如影隨形也好,千萬當心,別走了神,別跑了調,別錯了節拍。
劉少奇、周恩來、李富春等領導人和幾位元帥,也都先後到會,做了表態性發言。
劉少奇在講話中形象地比喻說:「飛機從北京飛回南京,它的航線總不會筆直的,總是忽左忽右,有上有下。但要看到它的大方向不變,總是要飛到南京去的。大運動嘛,難免出現一些問題,只要是動機好,效果對,就不應該把它搞得那麼嚴重;只要大方向對頭,就不要過多強調它採取什麼方式方法。我們忽視了這條,這個教訓是要總結的,今後工作才會做好。」
這段話,當然是巧妙的折衷主義:既肯定了「三面紅旗」「方向對頭」,又暗中偏袒了彭德懷。這段話到文革時期成了指控劉少奇「反黨」的一條罪狀。
劉少奇對彭德懷的批判所依據的「事實」也是與毛澤東一致的。這就是:第一,彭德懷曾參加過高饒反黨聯盟;第二,彭德懷組織了「軍事俱樂部」;第三,彭德懷「裡通外國」;第四,彭德懷在廬山「急於發難」。
彭德懷聽了,氣憤地將鉛筆一摔,閉上了眼睛。
周恩來的講話很沉重。他除了批評彭德懷等人在廬山的表現是欠妥的,不慎重之外,主要講了自己的責任,「沒有將工作做好,致使彭德懷同志過問此事,釀成今日的錯誤」。但周恩來沒有想到,他的這番話很快傳到了毛澤東耳朵里,毛澤東笑了笑說:「他歷來如此,和稀泥。」
9月9日,彭德懷得知軍委擴大會議即將結束,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主席:
八屆八中全會和軍委擴大會議,對我的錯誤進行徹底地揭發和批判,消除了製造黨內分裂的一個隱患,這是黨的偉大勝利,也給了我改正錯誤的最後機會。我誠懇地感謝你和其他同志對我的耐心教育和幫助。這次黨對我的錯誤進行系統地歷史地批判,是完全必要的。只有這樣,才能夠使我真正認識到錯誤的極端危險性,才有可能消除我的錯誤在黨內外的惡劣影響。現在我深刻體會到,我的資產階級世界觀和方法論是根深蒂固的,個人主義是極端嚴重的。現在,我已認識到黨和人民培養我這樣一個人,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如果不是及時得到徹底揭發和批判,其危險性又是多麼可怕!過去由於自己的資產階級立場作怪,將你對我善意懇切的批評,都當做是對自己的打擊。自己都沒有受到教育,得到提高,使錯誤頑症得不到醫治。30餘年來辜負了你對我的教導和忍耐,使我愧感交集,難以言狀。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也對不起你。今後必須下很大功夫,繼續徹底反省自己的錯誤,努力學習馬列主義理論,來改造自己的思想,保證晚年不再做危害黨和人民的事情。為此請求中央考慮,在軍委擴大會議結束以後,請允許我學習或者離開北京到人民公社中去,一邊學習,一邊參加勞動,以便在勞動人民集體生活中得到鍛煉和思想改造。是否妥當,請考慮示復。
敬禮
彭德懷
1959年9月9日
毛澤東接到這封信後,立即與彭德懷通了電話,說是要將他的信轉發全黨,並作了如下批示:
此件即發各級黨組織,從中央到支部。印發在北京開會的軍事、外事兩會議各同志。
我熱烈地歡迎彭德懷同志的這封信,認為他的立場和觀點是正確的,態度是誠懇的。倘從此徹底轉變,不再有大的動搖(小的動搖是必不可免的),那就是「立地成佛」,立地變成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我建議,全黨同志都對彭德懷同志此信所表示的態度,予以歡迎。一面嚴肅地批判他的錯誤,一面對他的每一個進步都表示歡迎,用這兩種態度去幫助這一位同我們有三十一年歷史關係的老同志。對其他一切犯錯誤的同志,只要他們表示願意改正,都用這兩種態度去對待他們。必須堅信,我們的這種政策是能感動人的。而人,在一定的條件下,是能改變的,除開某些個別的例外情況不計在內。德懷同志對於他自己在今後一段時間內工作分配的建議,我以為基本上是適當的。讀幾年書極好。年紀大了,不宜參加體力勞動,每年有一段時間到工廠和農村去作觀察和調查、研究工作,則是很好的。此事中央將同德懷同志商量,作出適當的決定。
毛澤東
9月9日
9月12日,彭德懷向大會送去一份自己的書面檢討,檢討仍然本著「只要不違背黨和人民的利益,要什麼給什麼」的精神作出的。
9月13日,會議通過了一項決議,決定將黨的八屆八中全會和軍委擴大會議精神傳達到全軍,迅速掀起批判彭德懷、黃克誠的「資產階級軍事路線」和「右傾機會主義」的高潮,號召全軍為保衛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主義而鬥爭。
眼下,彭德懷就要告別他居住7年的房子了。
這座房子,彭德懷剛搬來時,由於長年日晒雨淋,沒有及時維修,門窗和廊柱的油漆早已剝落,花花點點,不像樣子。尤其是辦公室天棚的一角也漏雨,每逢下雨總要濕上一大片。管理部門幾次提出要對房屋進行一次翻修和粉刷,但都被彭德懷拒絕了。並叮囑工作人員:「你們要把心計用在國家這個大『家』上,眼睛不要老盯著我這個小『家』,要把錢節約下來,先用於國家經濟建設。」
1956年春,管理部門對房屋進行檢查後,根據房屋的破損情況,又一次提出要油漆門窗和廊柱,並送來維修計劃。彭德懷聽了工作人員的彙報後,把臉一沉說:「又修什麼!這不是蠻好的嘛。更不要油漆!房子是住人的,也不是圖好看!你們就是不考慮工人、農民住的怎樣,也不考慮國家的困難!」工作人員將彭德懷的意見轉告修繕隊,他們解釋說,彭總的心情他們知道,但油漆門窗廊柱不是為了圖好看,主要是為了防腐蝕,延長房屋使用年限,這完全符合彭德懷要求的精神,並要工作人員再次向彭德懷請示。
這天晚上,彭德懷坐在走廊里的藤椅上休息,機要秘書孟雲增上前報告說:「彭總,修繕隊的同志又檢查了一下房子,認為確實該油漆一下了!」彭不高興地說:「看,你又來了,不是講過不修了嗎?」孟指著就近的一根廊柱的底部說:「你看,這根柱子因為油漆剝落。木頭已經腐朽了,如果現在不修,以後還得換柱子哪,花錢就更多了,豈不是因小失大?」彭德懷沒有吭聲,站起來圍著柱子轉了幾圈,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還不時地動手敲敲,覺得說的有道理,才勉強同意了:
「你們這些人哪,理由就是多……」
就要告別中南海了,彭德懷在屋裡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這時他仍然沒有忘記毛澤東……
突然,他對著院里正在澆花的景希珍大聲喊道:「景參謀,你來一下。」景參謀急忙跑過來問:「彭總,您叫我有事?」
彭德懷說:「我給主席寫信了,請求去當農民,邊學習邊勞動。」「主席的批示對我很關心,我們畢竟在一塊30多年了,他還是不會忘記我的。不過我想,雖然主席和其他同志並沒有讓我搬出中南海的意思,可我也不能不考慮,我現在已經投有工作了,讀書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住在這兒給主席、總理他們添麻煩。你去和管理科說一下,我也給尚昆同志寫封信,讓他們給我在外面找個地方住,也好安下心來讀書啊!」景希珍偷偷地抹著淚,立即去了管理科。他為這位老人博大而坦蕩的胸懷感嘆不已!
彭德懷又提筆給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寫了一封信。信中要求搬出中南海,工作人員從簡,專車換掉,一切待遇該怎麼降就怎麼降,決無怨言……三天後,管理科通知,房子己找好,位於北海。
院子十分寬敞,院中有座樓房,靠近北海,風景怡人。彭德懷先是點點頭,繼而搖搖頭,對管理科的同志說:「謝謝你們,給我找了這麼好的地方。可是我今後的任務是學習,不能老觀賞風光嘛!況且我學習是在中央黨校,距離太遠了,車接車送多不方便。我看,還是拜託你們在西苑附近隨便什麼地方找處房子就行了!」
兩天過後,管理科通知說:在西苑的房子找好了,它位於中央黨校東南,叫吳家花園。彭德懷得知這一消息,連看也不去看了,馬上向景希珍吩咐:「這個地方好!既遠離鬧市,又離黨校那麼近。好!」
接著,中央辦公廳的一位同志來到永福堂。
他告訴彭德懷:尚昆同志收到了他的信,馬上找小平同志請示,小平同志隨即打電話請示毛主席。毛主席同意中央辦公廳的決定:彭德懷同志的政治待遇不變,仍然是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辦公室撤銷,可保留秘書1人,組織關係安排在中央黨校。生活待遇也不變,仍然配備工作人員:秘書、警衛參謀、司機、醫生、護士、公務員、管理員等9人。彭德懷聽後,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說:「謝謝了,感謝毛主席和辦公廳對我的照顧!」接著又說:「我沒病,要什麼醫生、護士的,到時候有個地方看病不就行了?現在我是閑人了,要公務員、管理員做啥子?免了吧,我坐的『吉斯』也要堅決換掉,現在沒有必要坐那麼高級的車!上大街坐公共汽車不也很好嗎?」最後他一再申明,希望中央接受他的請求。
談話的同志只好如實地將他的請求向辦公廳做了彙報。辦公廳也只好尊重他的請求:人員從簡,將斯大林過去贈送他的那輛灰色「吉姆」車又重新配給了他。
就要告別中南海了。彭德懷將他的元帥服、狐皮軍大衣、幾件軍裝、幾枚勳章、名人字畫、外國領導人贈送的禮品,一一上交給了黨中央。只留下書籍,必要的換洗衣服和日常用品,包括幾件具有特殊紀念意義的東西:1枝左輪手槍、1枚紅星勳章、1包歷史資料、8塊從紅軍時代保存下來的分伙食尾子所得的銀元。
9月30日,彭德懷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告別了居住7年多的永福堂,住進了靠近西郊頤和園的掛甲屯吳家花園。
作者:張樹德
來源:人民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