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寫給父親的情書
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大概前世我沒有對您表達的自己的愛，於是我從前世跋涉到今生，只為遇見您，然後寫一份情書給您。
1993年，我出生，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你。那年，我出生，你42歲。
2000年，我第一次踏進學校，是你送我去的。那天，同學欺負我，在我臉上用小刀划了個口子，而後老師又在我臉上扇了一巴掌，臉上的血一直在流卻無人問津，小小的自尊心就這樣被踐踏了。回到家我一直在哭，第二天怎麼也不去上學，你打了我，狠狠地踢我，那是我長那麼大第一次被你打，你把我送進學校然後給老師送了東西，賠了好話，看見你卑微的站在老師面前，我的心狠狠地被傷了，不是同學的小刀傷的，也不是老師的那巴掌傷的，是你的卑微與怯懦。我多希望希望你是個大英雄，可以把那些壞人都剷除掉，可是，你沒有。我承認，從那天起，我就發誓要成為強者，要報復這些恃強凌弱的人，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可以有一天挺直腰桿告訴他們我們從來不會怕他們。那次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世態炎涼，而你卻自己低下頭把我的童年保護完整。後來，這一切總算過去了，只是臉上那道疤卻陪伴我成長著，直到如今，還是隱約可以看到。後來的後來，你告訴我，如果你不去賠好話，那個狗眼看人低的老師真的會不讓我讀書。這一年，我8歲，你50歲。
2004年，我考了全鎮第一，鎮上很多老師都認識我，也認識你，看到你那麼開心的炫耀著我，我開心的不知道該做什麼，只是，我一直有個希望，卻不敢告訴你和媽媽，老師說，我可以去鎮上那高大的主席台上去領那個寫著第一名的獎狀，可是，我已經12歲了卻沒有一件可以新衣服去領獎，我真的不想穿著那天條有補丁的褲子去那麼多人的地方。但是我知道，我們家連買條褲子的錢都拿不出來，哥哥們在那幾年都相繼娶了媳婦，彩禮錢讓我們本就一貧如洗的家裡變得捉襟見肘，此時，小哥和姐姐也因為家裡經濟狀況相繼輟學，姐姐的成績很好，所以對你有些怨恨，那天，姐姐一怒之下摔碎家裡的很多碗，我看到你端著飯在那裡掉眼淚，我知道，你也很難，你不是想折斷我們夢想的翅膀，但是，受教育沒有填飽肚子重要，一家人的生計全在你一個人身上，你必須要犧牲姐姐的受教育權利，幸好，後來姐姐上完中專，工作還好，你心裡的愧疚也減少了些許。所以，那時的我不敢提出要買新衣服，那天晚上，我睡著後，模模糊糊聽到你讓媽媽上集的時候買條新褲子給我，雖然最後，我沒有穿著新衣服站到主席台上領獎，可是，那條褲子卻是我這輩子最溫暖的記憶。這一年，我12歲，你54歲。
2008年，我初中畢業，村裡的很多孩子此時都不上學了 ，其實我也應該是這支隊伍里的一員，可是，很幸運，我考上了縣一中，全鎮200多考生只有6個人考上縣一中，那段時間你特別喜歡去鎮里上集，每次碰到熟人你總會炫耀說你的小女兒考上了縣一中。村裡人都說女孩子上學沒用，還是早早嫁人來的實際。可是，你什麼都沒說，用一夏天在磚廠背磚賺來的錢把我送進了高中，我離開家的那一天，你對我說，當年哥哥姐姐都是好學生，可是因為你沒本事，讓他們都早早的輟了學，你說，就算拼了命也會供我上學的，你說，不要擔心錢，你總會想到辦法的。上車的那一刻，我哭了，是感動的哭了。這一年，我16歲，你58歲。
2009年冬天，你怕我冷，送衣服給我，可是你大字不識一個，在縣城又人生地不熟，當你背著一大包東西出現在我的學校時，我驚呆了，車站離學校那麼遠，你在寒風中走了多長時間啊？下課後我帶你去吃飯，你死活不去，你說讓我趕緊去食堂吃飯，你自己帶著乾糧呢，我在學校里給你買了兩袋熱牛奶，你說我太浪費了，可是我明明看到你喝的很開心。那年，我17歲，你59歲。
2011年，高考失利，我依舊固執的要去復讀，你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讓我自己找學校 ，因為分數不夠，你給我花了一大筆借讀費，省重點的消費是我們家根本無法承受的，但是，每次打電話回家，你都雄心勃勃的告訴我不用擔心生活費和學費，那時候，我依舊穿著19元的半袖，穿著姐姐和嫂子給的褲子，但是，我很滿足，因為你說，你是我最堅強的後盾。復讀一年，又一次失利，恩師打電話給你，希望你同意我再次復讀，你依舊答應了，但是，當我回家下車的那刻，我改變主意了，因為我看到你的頭髮更白了，身軀更佝僂了，1.8米的個頭彷彿只剩下1.6米了，我已經奪去你的壯年，怎麼還能這麼自私的讓花甲之年的再去勞碌。我放棄復讀後，你心裡依舊感到愧疚，晚上，你和媽媽說，如果自己再年輕點，再有本事點，就可以讓我繼續復讀考更好的大學。這一年，我19歲，你61歲。
2012年秋天，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雖然學校很一般，但是你的開心卻寫在臉上，你告訴我這麼多年咱們村考上本科的女孩子就沒幾個，你說你覺得自己做到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你總是樂呵呵的說會種地的農民有很多，可是能培養出大學生的農民沒幾個。開學那天你和媽媽送我去坐車，秋雨淅淅，路上泥濘不堪。你背著我的行李剛出村口就摔倒了，然後你馬上站起來說你沒事，沒摔著，可是我明明看到你的腿走起來有點跛。路上你還笑著從我上高中起說你已經送過我20多次，看著我從個小女孩長成大姑娘了。等車的時候，你對我說，你陪我的路程只有從家裡到坐車的地方那幾公里地，剩下幾百公里，幾千公里都需要我一個人去走，你叮囑我上了大學要好好學習，做個堅強的姑娘，所以，我學會了一個在陌生的地方紮根生存，就算日子再怎麼難，我也很少哭。這一年，我20歲，你62歲。
2013年，我磕磕絆絆的讀完了大一。雖然從小學到大學我都是以勝者的姿態出現沒有慘遭淘汰，可是，進入大學後我就被迅速淹沒在人流中了，在這裡拼的不僅僅是學習，還有頭腦，才藝。我才發現我除了會死讀書就剩下會放牛，會下地幹活了，這塊土壤並不適合內向敏感的我生存。放假回家你總會纏著我讓我講講我的大學生活，可是我總是用各種理由搪塞你，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講，我早已不是你心中那個優秀的女兒了，在這裡我什麼都不是。有一次我從學校拿回去幾張報紙墊桌子，你在報紙上看到我的名字了，我告訴你報紙上登的是我的文章，你就纏著我讀給你聽，我讀完後你笑著說雖然我不知道你讀的什麼但是我閨女說普通話就是好聽。那一年，我21歲，你63歲。
2014年，大學兩年我基本經濟獨立，學費是貸款，學校有獎助學金政策，我自己也一邊學習一邊兼職，我基本可以維持生活，似乎沒有從家裡拿過錢。可是沒有了錢的關聯，我們的關係似乎冷淡了許多，我有時候一個月都不給你打一個電話，而你也鮮少打電話給我，有時候接起電話了我們都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以前我靠你養活的時候你還可以問問我有錢花么，問問我吃得飽穿得暖么，可是現在你不知道該問我什麼了。有時候，你也會給我錢，但是一心想證明自己很獨立很厲害的我每次都拒絕你的好意，後來媽媽告訴我，因為我不要你的錢，你竟然難過的哭了，你覺得自己沒用，覺得我開始嫌棄你了。我才意識到，我所謂的獨立與堅強是踐踏了你做父親的尊嚴來換取的，從那以後只要你給我錢，我總是開心的收起來，因為我怕你哭。這一年，我22歲，你64歲。
2015年，我們過了個特別溫馨的新年。這兩年你漸漸的可以接受我的平凡，不再對我抱特別大的希望。可是我們還有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到底考不考研？我要讀研，你就得繼續供我，我沒有供自己讀研，加上大學時一直兼職，讓我的大學生活沒有那麼美好，讀研，我就只想好好讀書。雖然新年期間我們都對這個問題閉口不談，但是我們都心知肚明。年後，哥哥帶著你去檢查心臟，先天性的問題，根本沒法醫治，只能調養，我心裡所有的希望就在那一刻破滅了。開學那幾日，我陪你在哥哥家待著，你終於說我要是實在想考就去考吧，不要難為自己，可是我怎麼可能拿你的生命來成就我那個一點都不光明正大的夢呢？我安慰你說，我的一輩子還很長，即使現在不讀研，以後有的是機會，何況我讀研也並不是為了找份更好的工作，我只是單純的喜歡這個學科，我不考研究生考個工作在家裡也可以自己研究，都是一樣的。那一晚，其實我們都失眠了，但是第二天我依舊笑著把你送上了回家的車。後來，我去看了看武漢，我站在武漢長江大橋上打電話給你，我告訴你其實我也不怎麼喜歡武漢，你卻說你欠了我的，上天一定會補償給我的。然後，江風吹散了我眼裡的淚。這一年，我23歲，你65歲。
2017年，小哥訂婚，我談了戀愛。我執意要訂婚，幾乎家裡所有人都不看好我的這段感情，唯獨你一聲不吭，我知道，無論我找的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去這家人家是什麼樣的人家，你只知道，這家人家離的我們家很近，你一直就想把我留在身邊，這樣剛剛好。可是在彩禮談判的過程中，我讓你受了委屈，兩家各不相讓，最後你卻不讓我繼續爭了，你怕我和人家爭的撕破臉，嫁過去受了委屈。可是命運弄人，訂婚後的十多天我考上了興縣的工作，開始了異地婚的生活。你高興了沒幾天卻開始失落咯，你失落我從農民家庭衝出去又嫁入了農民家庭，你失落我可能要過一輩子的異地婚生活，你最失落的是我結婚那天，吃「離娘面」時，媽媽忍住沒哭，你卻喂我吃第一口時就哭了，然後一個人躲在帳篷後面掉眼淚。我知道，你不僅是捨不得我，而是我丈夫在婚禮那天為了2600元和我吵了一架讓你難過，你剛剛給小哥娶完媳婦，卻竭盡全力給我隨了最多的錢，寓了最好的意，而那個男人卻因為2600元讓你的女兒在那麼多人面前丟盡了顏面，受盡了委屈。你的眼淚，並不是你擔心女兒遠走，卻怕所託非良人。這一年，我25歲，你67歲。
最近我一放周末你老是打電話讓我回去，媽媽總埋汰你，「姑娘現在是別人家的兒媳婦了，姑娘有自己的家，別一天天打電話讓她回來，多打打電話讓她回太原去……」我知道，我這碗潑出去的水你一直放不下，哥哥姐姐都遠在外地，大約只有打電話讓我回去才是切實的。最近一次回家，媽媽去上集了，我跟著你去地里剪谷穗，中午休息我們泡麵吃的時候，你突然問我：「這麼多年你也不著急談戀愛嫁人，去年卻那麼著急，你是不是為了幫爸爸？」我笑著打哈哈：「我要是為了幫你，我應該找個給20萬彩禮的人家，老李家的幾萬幫不了忙……」你問我後悔不？我說：「你不是常說毛主席老人家說過，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么，困難都是暫時的……」你卻說，你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相比同齡人，其實我什麼也沒有，我沒有芭比娃娃，沒有連衣裙，沒有漂亮的頭飾，沒有公主夢。似乎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有一層揮不去的悲情色彩，但是，你是我的英雄，一個為我遮風擋雨的英雄，你讓我的生活在悲情中衍生出了樂觀，堅強，容忍。我缺錢卻從來不拜金，我無能卻從來不放棄自己，我在社會底層摸爬打滾卻從來不自怨自艾，即使我不是個優秀的人才，但我是個合格的女兒，這都是因為我有你這樣的父親。往後餘生，無論我將遇到什麼困難，經歷多少波折，請你相信，我都會安然度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