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冤人2》中,《在世界與我之間》的存在感為什麼如此強
《伸冤人》於2014年上映後,片中溫和有禮、酷愛閱讀的主角羅伯特·麥考爾讓影迷印象深刻,末尾麥考爾在宜家與大Boss對戰的場景,也讓麥考爾與那些裝備高級的精英主角區分開來。四年後,由安東尼·福奎阿執導、丹澤爾·華盛頓主演的《伸冤人2》終於與大家見面。
續集不好拍,《伸冤人2》在國外媒體中口碑一般,豆瓣評分目前只有6.9分。但本片並非一無所長,前特工麥考爾在第一部電影中留下不少謎團,而編劇和導演在第二部中花了心思讓這個角色變得更加立體豐滿。一般而言,系列作品/電影的主角必然要有些小癖好或習慣,除了「精確到秒數」的揍人方式,麥考爾最鮮明的特色就是喜歡讀書。他志在讀完100本好書,第一部中他讀《老人與海》,這一部里他讀《追憶似水年華》《流浪者之歌》,以及片中多次出現的《在世界與我之間》。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精彩圖片
《伸冤人2》劇照
《在世界與我之間》的作者塔那西斯·科茨是目前美國最炙手可熱的作家之一,本書於2015年出版後,獲得了當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美國有色人種促進會形象獎,併入圍普利策獎、全美書評家協會獎終選名單。本書中文簡體版由譯林出版社於2017年出版,科茨的另外兩部代表作《美麗的抗爭》(The Beautiful Struggle)和《我的總統曾是黑人》(We Were Eight Years in Power)也已由譯林出版社引進,將於明年陸續與中國讀者見面。《在世界與我之間》是科茨寫給兒子的三封家書,他憂心兒子這一代的前途,擔心他會遭遇前輩祖先曾面臨的不公和不幸。科茨從小生活在巴爾的摩的黑人社區,目睹了包括父母在內的黑人在歧視和壓迫中苦苦掙扎。在書中,他坦承身為黑人的長久恐懼,控訴美國歷史上對少數族裔的奴役以及如今依然普遍存在的種族不平等。
《美麗的抗爭》《我的總統曾是黑人》英文版封面
《伸冤人2》選擇本書作為重要道具頗有深意。本片導演福奎阿、飾演麥考爾的丹澤爾·華盛頓、飾演邁爾斯的艾什頓·桑德斯等都是非裔美國人,通過刻畫麥考爾懲奸除惡的故事,影片時時流露出對少數族裔、弱勢群體的關懷。
《伸冤人2》片頭主角麥考爾在火車上閱讀《在世界與我之間》
有意思的是,《伸冤人2》中麥考爾與邁爾斯的關係也有父子關係的投射。少年邁爾斯有繪畫天賦,哥哥死於黑幫亂斗,只能與母親相依為命。麥考爾鼓勵邁爾斯珍惜天賦,引導他走上正途,給了他一份工作,還借給他看《在世界與我之間》,導演的意圖盡在不言中。
麥考爾贈書給邁爾斯
那麼,《在世界與我之間》到底寫了什麼?除了美國的族裔問題,科茨還談了哪些與異國他鄉的讀者深深相聯的問題?
一開始閱讀本書的中文版(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我會因為科茨激烈而肯定的語氣而有些遲疑,讀完本書我才發現,科茨經歷的、目睹的並且如今依然存在的不平等,是如此真實,透過他的文字,我們完全能夠感受到黑人承受的切膚之痛。書的開篇,他就對那些「認為自己是白人」的人以及「美國夢者」發出詰難。科茨認為,美國人長期生活在民主國家、例外主義的迷夢中,如同許多擁有不光彩的殖民歷史的發達國家,美國的成功是建立在對黑人長久的、殘酷的剝削之上,「黑人命賤,但在美國,黑人的身體是價值最高的自然資源」。很顯然,1776年《獨立宣言》稱,「人人生而平等」,實則只將「平等」賦予了少數人,美國歷史中最為濃墨重彩的部分即平權史,然而即便有馬丁·路德·金、馬爾克姆·X以及黑豹黨成員等的不懈抗爭,即便美國已經擁有首位黑人總統,非裔美國人的處境依然艱難。
《在世界與我之間》中文版
科茨在書中回憶道,恐懼時刻縈繞在黑人心頭。即使是那些富有的黑人,在華服、別墅、跋扈的態度掩蓋之下,依然是揮之不去的恐懼。他們希望自己「如白人般行為,如白人般說話,成為白人」,他們希望自己也有資格擁有美國夢。黑人父母時刻擔心孩子的安危,挨打是許多黑人孩子的童年常態,科茨六歲時與父母一起去公園,他溜出了父母的視線,當父母找到他時,父親抽出皮帶狠揍了科茨一頓。科茨永遠記得父親話中的恐懼:「就算我不打他,那些警察也會打他。」等自己成為父親後,他終於明白了父親。恐懼與暴力是雙生子,而後者的無能和破壞性常常超出想像。科茨對兒子寫道:「黑人愛他們的孩子,那是一種近乎痴迷的愛。你是我們的一切,你來到我們身邊,也來到了危險之中。我想,比起讓你死於美國街頭,倒不如我們親手將你殺死。」
科茨與兒子
這種近乎絕望的愛從何而來?科茨從小在街頭經歷死亡,黑人的身體是如此脆弱,拘禁、毆打、槍殺、強姦,而在生死關頭黑人能依靠的唯有自己。因此,科茨的同伴們以不同方式武裝自己,抵抗恐懼:或是讓自己變得更強悍,兇狠,可怕,以暴制暴;或是信奉所謂「加倍優秀」的準則,為了在這個國家安居樂業,你必須甘於付出更多努力。可是科茨悲哀地發現,所有想要成為美國夢者的努力幾乎都失敗了,在他知曉的所有悲劇中,最讓他憤怒的是大學同學普林斯·瓊斯死於警察槍下。警察聲稱普林斯用吉普車撞自己,當時的見證人只有兇手一人,沒有調查,沒有公平,整個法律系統就這樣放過了那個警察,他依然可以履職。讓科茨憤怒的還有這個國家的健忘,人們很快就忘記了瓊斯之死,之後也同樣會忘記因為賣香煙而被警察勒死的埃里克·迦納,因為攜帶玩具槍逛百貨商店而被警察槍殺的約翰·克勞福德,因為揮舞模擬槍而被警察開車撞死的泰米爾·萊斯——他們都是非裔美國人。「不要深究,別過臉去很容易,依靠我們的歷史成果而活、無視以我們所有人的名義所作的大惡也很容易。」國家為自己的歷史而開脫,默許將公民劃分等級的行為,就像南卡羅來納州參議員約翰·卡爾霍恩曾說,「白人,不管是貧還是富,都屬於上等階層,都被平等地尊重和對待」,而黑人就是這個社會中被「墊在下面的人」。
塔那西斯·科茨
科茨曾看到索爾·貝婁的一句話,「誰是祖魯人的托爾斯泰?」言下之意是,托爾斯泰是「白人」,托爾斯泰「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托爾斯泰是只屬於白人的。因此,科茨在大學時勤奮地閱讀所有關於黑人歷史的著作,他想證明,黑人有同樣燦爛、偉大的歷史,「他們有他們的優秀人物,我們也必定有我們的」。但他很快發現情況遠比想像得複雜,沒有一以貫之的黑人文明史,尋找英雄譜系的努力註定失敗,對神話的探索只是徒勞,因為歷史本就是無數支流的匯聚,統一完整的真相是不存在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只是為了擺脫恐懼,為了證明黑人不比其他種族差,而去尋找所謂歷史淵源,這是永遠無解的,也是不必要的。
「托爾斯泰是祖魯人的托爾斯泰」,美國記者拉爾夫·威利的話讓科茨恍然頓悟。偉大的人類遺產屬於每一個人,不分種族、膚色或信仰;而黑人的身份,源於歷史與傳承,如果認為黑人血統必然包含著神聖的意味,這與唯種族論的意識形態有何差別?
「我反思自己為什麼需要一個英雄譜系,自己為什麼要按索爾·貝婁的標準生活,我感到自己這樣做不是為了解脫,而依舊是出於恐懼——害怕『他們』,那些所謂的宇宙創造者和繼承者是正確的。」
科茨用同樣冷靜、犀利的語調來剖析自身,他從不掩飾自己的不足,從不認為因為「我」經歷過苦難,「我」必定站在道德制高點上。
「我最大的錯誤不是接受了別人的夢,而是接受了有夢這個事實、逃避的需要以及種族區分的發明。」
「……教育不是為我提供一個美國夢,而是打破所有夢,打破有關非洲、美國和其他地方的所有安逸神話……一個作家——我為之努力的身份——必須警惕每個夢想、每個民族,即便是他自己的民族。也許他自己的民族最值得警惕,正是因為那是他自己的民族。」
科茨給兒子起名「薩莫里」,這個名字源於薩莫里·圖雷(Samori Touré),「那個為了自己的黑色身體與法國殖民者抗爭的人」。他希望兒子有勇氣凝視歷史的恐怖,凝視那些模糊地帶,儘管這對大多數美國人來說是困難的,「但這是你的責任。你必須這樣做,只要你還想保持自己心靈的純潔」。謹記自己的身份與歷史,不是為了把自己束縛起來,而是以一種平和的態度在這個美麗的世界中不斷探索、發現。
《在世界與我之間》最打動人心的一點在於,面對遍布瘡痍的歷史與現實,科茨如此熱愛、驕傲於自己的身份與特質,他告訴兒子「永遠不要害怕做你自己」;另一方面,他清醒而審慎,警惕任何虛張聲勢的恐懼或令人麻痹的願景,因為只要歧視和仇恨依然存在,世界依然需要抗爭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