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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個故事

今天雜誌四十周年專輯

2018年是《今天》雜誌創立四十周年,今天文學將精選李陀、李歐梵、韓東、宋琳、林道群等多人的主題文章編髮。今天分享的文章是歐陽江河的《,一個故事》,刊於《今天》2009年春季號總84期。

《今天》創辦之初,北島、芒克和他們的同時代人,起初是以在《今天》發表詩歌、小說、劇本和批評文本的方式,講述他們那代人的故事。時至今日,在我們紀念《今天》三十周年之際,《今天》本身也已成了一個被講的故事。從敘述的角度,《今天》這個故事可以有好幾種講法,但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帶有某種傳奇性。然而又普普通通,它的傳奇性就像脈搏一樣,甚至讓你感覺不到。

我昨天剛剛讀到由徐曉編的這本圖文並茂的紀念冊《今天三十》,我特別注意到書中對《今天》幕後群體的描寫,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關這方面的真實敘述,我承認我真的是有點被震了。《今天》作為一個群體,無論是從事寫作的人,還是從事幕後實際事務的人,這三十年來,每個人的命運與《今天》所發生的交叉,一種既普普通通又帶有傳奇色彩的交叉,讓我想起博爾赫斯所描寫過的文學意象:交叉小徑的花園。也就是說,彼此的脈動、心跳、呼吸、思考、記憶、迷惑、懷疑、溫情、憤怒、書寫、閱讀,彼此的信函、電話、傳真、簡訊、電子郵件,以及那些發票、車票、機票、稿費,那些珍貴的原稿、手抄稿、複寫稿、油印稿,在何時何地的刻度上錯開了,分岔了,又在何時何地交互編織在一起,由此形成了編織物,歷史的、詞的、時間的、生命的編織物。編織物呈現出來的圖案,就是《今天》這個圖案。我要特別指出這個編織物的手工特質,它的反體制、非機械、非商業運作的特質。《今天》在對這樣一種特質的堅持和維護中,既是一個雜誌,一個文學群體,一個傳奇,又是它對自身的敘述和圖像本身。從文學史的元敘述意義上講,《今天》同時把心靈的故事,詩歌革命的故事,詞的流放的故事,以及社會和歷史變遷的故事結合起來,融入到當代中國特定的轉型時期,融入到更為廣闊的全球化時代,也融入對存在的根本叩問。

中國這三十年的變化超過此前兩千年歷史的變化,這一快一慢,交互編織在一起,產生的圖案繁複錯雜,但又清晰可辨。大到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變遷的故事,天下的故事,小到不起眼的個人故事,都可以拿來與這個圖案形成有意味的對應。比方說,關於北島與芒克的酒的故事,一個喜歡喝葡萄酒,一個喜歡喝白酒。從芒克喝白酒引發出來的故事就太多了!北島的酒故事我聽到的不多,但在紅酒方面他品味頗高。這是不是與詞的故事和品味有著某種神秘的關聯呢?然後舒婷也卷了進來。舒婷在發言中開玩笑說,芒克當年將她一筆小小的稿費拿去喝酒了。酒的傳奇性逸事通常發生在中國古代詩人身上,現在,我們在《今天》詩人身上又讀到了一個當代版本的酒故事。文辭與肉身、傳奇性與日常情景、醉與醒、狂放與內斂、現實與超現實、冒犯與釋然的互相映照,在現代詩人的酒故事中與詞或空想交織在一起。但我們也許並不確切地知道酒傳遞給詞和思想的,是作為肉身的革命衝動和青春氣息呢,還是精神的形而上簽名?是古意和鄉愁呢,還是事關現代性的密碼和語境?是眾杯相碰的友情呢,還是深不可言的孤寂感?是詞的加速度呢,還是反詞所衍生出來的一個生命的遞減過程?

再比方說,關於《今天》的遊歷故事。劉禾在為《持燈的使者》一書所寫的序言里,從文學史寫作的角度談到了這個故事,她認為這個故事裡的真正主角是「地點」。比如說北京13號公共汽車沿線,前拐棒衚衕11號,東四十四條76號,然後是白洋淀、杏花村,中間還夾雜著劉念春的家,鐵獅子衚衕趙南的家,這麼些個地點,人在其間穿梭過往。十來個人,也許二三十個人,騎著自行車在這些地點往返穿梭,那時候也沒有預約電話,自行車一騎,蹬蹬就來了。我能想像那樣一種感覺,人的身心和寫作整個都處於漫遊的飛翔狀態之中,儘管《今天》當時置身地下。新的《今天》在海外復刊以來,又延續了一個更為廣闊的漫遊,從中國本土到歐洲到美國,現在又到了香港。這真是一個永無止盡的漫遊和放逐啊,穿過時間、存在、天問、虛無,穿過漢語,穿過我們對文學許下的最初的諾言,穿過我們堅硬的信念和純真,穿過我們身上的宿命與亡魂,穿過編輯事務、郵政路線、金錢底色。在歷盡所有這些說不清是由真實還是幻象構成的境遇之後,時至今日,《今天》仍是一本沒有固定編輯部辦公室、編輯成員散居全球各地的雜誌,一個不與政治權力妥協、不與世界性的商業潮流做交易、不向平庸生活低頭的異端文學群體。這些年來,這麼多為《今天》工作的人,一個拿薪水的都沒有。這樣一個全世界最奇特的雜誌,辦得那麼有意義,那麼氣息生動,那麼體面,而且持續了那麼長久的年月,這不僅在中國,恐怕在世界出版史上都是從未有過的。在《今天》後面有那麼一個團隊,一個由詩人、作家、編輯和編務組成的群體,不僅沒有任何私下好處,大家反而把自己的精力、心血與生命全都投了進去,最後形成《今天》這個雜誌,這個寫作立場和標準。還有那些了不起的捐贈者,沒有他們《今天》是不可能辦下去的。講《今天》的故事既是在講文學史,從某種意義上也是在講當代中國文化史的故事。這個故事不僅與中國的當代美術、當代電影、當代戲劇、當代音樂、當代建築、當代批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而且涉及中國當代經濟生活奇蹟般發展和變化的故事。這裡我要特別感謝《今天》的贊助者。《今天》後面的贊助史是一個很重要的文化史故事,事關人心的尺度和歷史的步伐。這裡面的故事非常重要,一方面它有助於理解當今中國到底發生了什麼,另一方面是因為在捐贈深處留有生命的體溫和面容,留有可以觸摸的質感、刻度感和及物性。而所有捐贈在本質上其實就像硬幣的兩面,同時暗含著人類不可抑制的還鄉衝動和烏托邦衝動,帶有鄉愁和感恩性質。在這個故事裡,《今天》與其說是一個實在,不如說是作為一個象徵來接受捐贈的。

當年辦老《今天》的人都有點老了,而新《今天》的成員們大多也不年輕了。這裡有一個問題,《今天》怎樣保持自身的年輕活力?朱朱發言時談到青春期寫作的結束。但中年寫作其實也得要保持青春的活力和敏銳。最近我與西川談到海子的詩歌寫作中的少年精神,談到中國古詩(主要是初唐詩和盛唐詩)文本中洋溢著一股子打動人心的少年精神。這方面大家都熟知的是李白,其實王維又何嘗不是如此。現在我們讀的多半是王維充滿禪意的中晚年詩作,像「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之類,但王維在唐朝開元年間真正產生影響的是他「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少年十五二十歲,步行奪得胡馬騎」這樣寫少年精神的詩作。他詩中的遊俠精神,邊疆的荒涼感、空闊感,包括戰爭觀和愛情觀等等,構成了中國古詩寫作中非常重要的一個走向。當代詩人中,柏樺八十年代的詩作出現了與王維式少年精神不大一樣的青春元素,比如「年輕人由於形象走上鬥爭」,體現出左傾的、極端的政治美學觀,好像在寫作內部安裝了某種語速上的推進器。《今天》詩人的早期寫作中,少年精神和青春活力表現得非常明顯,尤其當我重讀北島、芒克的某些早期詩作時,能明顯感覺到字裡行間那份動蕩不安、觸動性靈的少年情懷。

少年精神是中國詩歌寫作中很重要的一個詩學取向,這在當代西方詩歌中不常有,因為現當代西方詩歌寫作往往與現代性的限定元素相關,它主要是詩人對工具理性和機器文明作出種種反應的產物。但《今天》詩人的寫作與此有別,半熟的、外在的現代性,從一開始就在北島、芒克這樣的詩人身上跟中國古老的少年精神,跟他們身上特有的青春叛逆傾向奇異地結合在一起,兩者既沒有相互排斥,也沒有真正融匯,反而催生出一種宇宙洪荒般的少年漫遊精神,一種挑戰世界的青春氣度。「我不相信」就這麼被北島用年輕的否定口氣說了出來,這麼一個純粹的「不」,它斬釘截鐵,不給其對應物「是」留任何餘地,嚇壞了十幾億國人骨子裡仍有些封建的那個老朽中國,那個用老年人的資格、分寸、步伐施加統治的骨灰級中華帝國。

李鷗梵教授剛才的發言說,北島現在已經變得很優雅了。當年那個詩歌的京城少年已經人到中年。我想這裡有一個生存的、寫作上的轉型,不僅北島本人完成了,我覺得新《今天》復刊以後,經過十多年的持續努力,這個必要的轉型也基本完成了。像海子那樣的人,他沒法完成這種轉型,他乾脆就連自己的肉身一塊,帶上漢語詩歌中少年精神寫作的最後的可能性,在山海關孤獨地消失了。而有著「童話詩人」之稱的顧城以一種更為殘酷的方式離去了。《今天》在轉型完成之後所面臨的問題是,如何保留它的不確定性,它的漫遊氣質,它的小雜誌本色,它的特殊的凝聚力。

在八十年代,中國年輕的外省詩人是將《今天》放在北京這個地方來考慮和對待的,就像史蒂文斯把一隻罈子放在田納西州的荒野上來觀看和定義。如果將《今天》比作這隻罈子,我們現在不應只將它放在中文寫作的封閉語境里來看,它應該放到更開放的世界,放到全球化的語境來看。《今天》的漫遊更大、更開闊了,它從老北京的衚衕里、從白洋淀走出來,走到紐約,走到歐洲,走到香港。《今天》在全世界像詞的遊魂漂來漂去。它的那種與天地精神獨相往來的漫遊氣質始終保持在那裡,沒有因政治和商業的擠壓而喪失。在紀念《今天》三十周年時,我要特別提到在新的《今天》扮演重要角色的人,除了在座的北島,翟永明,還有身在紐約的李陀,劉禾。

《今天》這代人已進入了中年寫作階段,也就是荷爾德林所說的「生命之半」階段。我們開始考慮存在和寫作雙重意義上的「後半生」。恰逢此時,我們所處的時代也進入了「去政治化」的消費時期。中年和消費時代的同步到來,給我們的寫作帶來了實質性的深刻影響。寫作一下子變得複雜和廣闊起來。那種單純依靠青春熱血、依靠少年中國的遊俠精神、依靠純粹抒情的詩歌寫作,已經很難在寫作的原創性、深度、難度、敏感度、開闊度和能量感等諸多方面支撐起我們的視野、抱負、問題意識、批判精神、綜合能力。所謂轉型,意味著從一個單純的詩歌和小說寫手,轉化為一個綜合意義上的詩人和作家。

在這樣一個消費的時代,金融幻象破滅的時代,資本與權力握手言歡的時代,全球的政治家基本喪失了統治者的胸懷和語言,每個國家似乎全部變成了公司,政治領袖將自己的角色定義為國家CEO,所有的體面人都在說著一種經濟的、統計數字的、金錢的語言。在這種情況下,《今天》的故事更應該堅持講下去,用詩歌的、文學的語言講下去,用心靈的語言講下去,總之這個故事不能用CEO的語言來講,也不能用CCTV、BBC、CNN的媒體語言來講。《今天》這三十年來其實幹了兩件事,第一件就是把一代人的生命放在詩歌的、文學的故事中,把心靈的問題、信仰的問題、生命的問題,與寫作本身的問題放在一起考慮。第二件事情就是在漢語語言格局的歷史變遷中干成了一件大事。想想看三十年前人們所使用的中文是一種什麼樣的語言?想想看它的貧乏,它的蒼白,它的拘束和麻木,還有它的黨派特質。張棗告訴我,八十年代初他考碩士時,差點過不了關。當時讓他翻譯一篇並不複雜的文章,但他找不到與英語原文相對應的中文。他所需要的中文還沒被發明出來。對比我們現在所使用的中文,語言的開放性格局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一目了然。放在任何一個語種里,英語,德語,俄語,西班牙語,都不可能在短短三十年里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將這個變化和古漢語、舊白話2000年的緩慢的語言進化放在一起看,是非常讓人震驚的。如今人人都在享受語言格局大變遷帶來的種種好處,包括那些對當代詩歌持懷疑或反對態度的人。我不知道「好的中文」有沒有真的誕生,但是複雜的、多元的、更具可能性的中文確實出現了。在中國三十年來的語言變革中,《今天》起的是文學推進器的決定性作用,《今天》干成的一樁大事,就是這種語言變革。

(本文是作者根據「《今天》三十年詩歌討論會」上的發言錄音整理的,有所增刪)

作者:歐陽江河

題圖:Rotterdam Port,Nicolae Vermont繪

書名:紅狐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紅狐叢書」是一套北島主編的當代國際詩人多語種詩集,彙集各國著名詩人作品,畫出當代世界詩歌的最新版圖,「讓語言和精神的種子在風暴中四海為家」。紅狐叢書依地域分為七輯,內容選自參與歷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外國詩人作品。

每輯收錄5―10名詩人的選作,儘可能展現當代世界詩歌版圖的全貌。其中既有被譽為「整個東歐世界先鋒詩人代表」的斯洛維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日本當代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美國原生態詩人加里·斯奈德、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等;也有在國內並不知名,但在母國的詩歌界卻有著十足分量的詩人,如被視作聶魯達以來最重要的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澳大利亞詩歌界幾乎所有詩人都在閱讀的彼得·明特,以及優秀的阿拉伯語詩人穆罕默德·貝尼斯,等等。每位詩人的作品獨立成冊,同時收入詩人原作與中英雙語譯文。每冊詩集以袖珍小開本的形式出版,便於攜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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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鏡中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自2010年起,由北島主持的「國際詩人在香港」項目,每年邀請一兩位著名的國際詩人,分別與優秀的譯者合作,除了舉辦詩歌工作坊、朗誦會等一系列詩歌活動,更重要的是,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雙語對照詩集的叢書。到目前為止,已有八位應邀的國際詩人和譯者合作出版了八本詩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傳統。這套叢書再從香港到內地,從繁體版到簡體版,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取名為「鏡中叢書」。按原出版時間順序,包括谷川俊太郎、邁克·帕爾瑪、德拉戈莫申科、蓋瑞·施耐德、阿多尼斯和特朗斯特羅默的六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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