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編輯嬰兒創造者賀建奎：效仿美國導師商業之路，學者不應清貧

每日人物朱江報道

在宣布了基因嬰兒誕生的消息後，賀建奎「消失」了。他關閉了所有的聯繫渠道，對所有質疑聲不予置評。

助理陳遠林擋住了所有的採訪邀約：「現在賀教授不接受媒體採訪，過幾天統一回應。」

生於農村家庭，最後成為兩個女兒父親的他，認為醫學科技上的進步應該造福於遭受疾病痛苦的普通家庭，讓他們的下一代能夠擁有健康的生活。而感染艾滋病人群，正是其想幫助的。

賀建奎在youtube和優酷上註冊了個賬號，並上傳了早已錄製好的視頻：「我相信這些家庭需要這項技術，為了他們，我願意接受指責。」

面對外界的質疑，賀建奎堅信，倫理終將站在他這邊。然而，在過去的兩天，賀建奎已與世界為敵。

11月28日是在香港舉行的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峰會的第二日，原計劃公開基因編輯項目的數據的賀建奎，在各方撇清、官方調查和學界譴責聲中，能否現身，目前仍是一個未知數。

賀建奎

基因編輯嬰兒引發爭議，「我願意接受指責」

11月25日，賀建奎坐在深圳自己的實驗室里，面對鏡頭，臉上藏不住笑意：「有兩個可愛的小女孩幾周前誕生了，她們的名字叫露露和娜娜。」

這位年僅28歲就成為南方科技大學最年輕副教授的研究者正在錄製一段視頻。這段視頻將在兩天後，在醫學界投下一個核彈。

一向默默無聞的他，2017年7月，因為帶頭研發出國產第三代基因測序儀Genocare上市才第一次進入公眾視野。當時，面對各種榮譽，他顯得很謙虛：「我只是龐大科研工作群體中很普通的一員，做著我喜歡且認為有價值的事情，幸運的是，我搞出一點『名堂』來了。」

賀建奎想弄出更大的「名堂」來。一年之後他宣布的基因編輯嬰兒足證明了這點。

11月26日上午，在香港舉辦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峰會召開的前一天，人民網首先發布了這個消息，一對名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編輯嬰兒於11月在中國健康誕生。

所謂基因編輯，是對受精卵中的基因CCR5進行改變。賀建奎使用的基因編輯技術，是用5微米、約頭髮二十分之一細的針將Cas9 蛋白和特定的引導序列注射到受精卵中。

CCR5基因是艾滋病毒入侵的主要輔助受體之一，這一基因的缺失能關閉人類感染艾滋病毒的大門，使病毒無法入侵人體細胞。這意味著，兩個女孩從誕生開始，就已經具備天然免疫艾滋病毒的能力。

露露和娜娜的母親是葛女士。她通過「試管嬰兒技術」，即俗稱的體外受精技術懷孕。但賀建奎領導的團隊在常規性的體外受精步驟中，做了一些改動。

在丈夫馬先生的精子被注入卵子後，賀建奎又在裡面注射了一點蛋白質和指引信號，在露露和娜娜還是細胞的時候做了一次基因編輯手術。在評估完基因手術效果後，她們被放回到葛女士的子宮裡。

露露和娜娜出生後，賀建奎團隊對兩個嬰兒進行了全基因組的深測序評估。評估發現，其中一個女孩的基因編輯失敗了，她只擁有一套未編輯的基因，與擁有兩份被編輯基因的另一女孩不同。這就是說，她仍有感染艾滋病的風險。

評估結果也讓賀建奎鬆了口氣，他發現除了防止艾滋病的基因外，沒有其他基因被修改，實驗的安全性得到了保證。不過，他不放心。他中止了後續嘗試懷孕的計劃，準備對兩個女孩進行長達18年的隨訪計劃。

上述的細節，賀建奎是在面對國外媒體透露的。

此外，他及所在的實驗室團隊，深諳媒體的傳播和造勢。在人民網披露消息之前，賀建奎已經接受美聯社的專訪。

在11月24日，其所在的團隊，用「賀建奎實驗室」在youtube和優酷完成了賬號註冊。次日，配合媒體的報道，早已錄製好的五條視頻隨後在網路傳開。

此時，有關他主導的基因編輯嬰兒消息，已引爆社會輿論，引發各界對他的抨擊。

似乎他早已預料到這些反對聲音。視頻里，賀建奎用上世紀七十年代首例試管嬰兒遭受的質疑類比此時的科學圈，「同樣的恐懼和指責將再次出現，但既然現在都工人輔助生殖技術對家庭有益，那麼基因手術在未來二三十年後也將會是合情合理的。」

賀建奎在視頻中稱，「我相信這些家庭需要這項技術，為了他們，我願意接受指責。」

賀建奎在瀚海基因等多家公司擔任法人

學者不應「堅守清貧」，還可以是成功的企業家

賀建奎在基因領域的動作和布局，自他2012年回國後就開始了。

2010年12月，南方科技大學在深圳籌備成立。此時已在斯坦福做博士後研究的賀建奎看到學校官網上招聘全球人才的公告，主動應聘。時任校長的朱清時和他見過幾次後，愈發欣賞這個年輕又有思想的「80後」，最終破格聘請他回國到南方科技大學擔任副教授。

賀建奎還作為海外高層次人才入選深圳市的2012年度「孔雀計劃」並獲得至少80萬的獎勵補貼。之後，賀建奎還在南方科技大學生物學系成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實驗室。

同年7月，他創立瀚海基因科技公司，集中於基因測序方向的研究。

隨後他陸續成為7家公司的股東、6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並且是其中5家公司的實際控制人。這7家公司的總註冊資本為1.51億元。

基因編輯嬰兒消息發出後，南科大發布公告與賀建奎撇清關係，但媒體披露顯示，瀚海基因科技公司獲得了南科大旗下深圳市南科大資產經營管理有限公司的入股。

賀建奎意識到資本布局的力量，或許可以從他在美國的讀博經歷中找到源頭。「一直到博士畢業，我都沉浸在學術研究的象牙塔中。從沒有將科學研究和商業扯上關係，但在斯坦福，我的人生觀第一次被真正顛覆了。」他在11月25日接受美聯社採訪時說道。

他本認為學者就應該堅守清貧，這樣才能在學術上有所成就。可在斯坦福大學，他卻發現導師斯蒂芬·奎克教授不僅是世界基因測序領域首屈一指的頂級科學家，在美國擁有「四院院士」的頭銜，同時還是世界上首個第三代單分子測序儀Helicos的發明人，一位擁有12家公司的企業家。

由斯蒂芬·奎克在2008年推出的Heliscope單分子測序儀曾被人寄予厚望，但由於售價太高，使得Helicos公司生意不盡如意，陷入缺乏資金的困境，最終在2012年底因為沒有融資渠道不得不破產。

完成兩年的博士後研究回國進入南方科技大學後，他復刻了導師斯蒂芬·奎克教授的人生軌跡，於2012年7月創立了瀚海基因科技公司，繼續開展單分子基因測序技術的研發工作，而其導師斯蒂芬·奎克教授正是瀚海基因的首席科學顧問。

不過，賀建奎曾對媒體自稱，公司成立前四年，沒有任何銷售收入，有兩次接近倒閉。

5年後的4月，瀚海基因在獲得2.18億元的A輪融資後，賀建奎開始公開透露出他的更大布局，他希望瀚海基因研發的測序儀可以打破國外壟斷，實現「源頭創新，捍衛民族生物產業『中國芯』」。

而對一次的基因編輯嬰兒，賀建奎在一份遞交給醫學倫理委員會的審查申請書里，他稱這項研究「將是超越2010年獲得諾貝爾獎的體外受精技術領域的開創性研究，將為無數的重大遺傳性疾病的治療帶來曝光。」

由基因測序儀再跨入基因編輯項目，這並非賀建奎的第一次轉型。

2006年，賀建奎從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物理學專業畢業。因不滿足於現狀，憑藉著個人努力獲得國家獎學金留學美國。

讀博期間，他發現物理的黃金時代悄然逝去，而生物學正在蓬勃發展。他抓住了生物學發展的「尾巴」，從物理學轉向了生物學。

因開始考慮到未來的工作方向以及面臨的生存壓力，賀建奎放棄了早先迷戀物理學，在立下的志向，成為「成為中國的愛因斯坦」。

122名科學家聯名譴責賀建奎

意料之內的倫理質疑，遭122名科學家聯名譴責

生物學前沿領域留有的空白，給賀建奎足夠大的施展空間。

但這次是「瘋狂」了。基因編輯嬰兒消息發布當晚，122名中國科學家聯名譴責賀建奎使用基因編輯技術直接進行人體實驗。

其實，有關基因編輯嬰兒的實驗，賀建奎早在一年半以前就已經籌備了。2017年5月，賀建奎聽聞防艾組織「白樺林」對單方感染艾滋病但渴求生育的家庭建了群，就找「白樺林」的負責人白樺，希望幫忙發布志願者招募的信息。

白樺對賀建奎的第一印象是「非常聰明」。他告訴白樺，自己之所以想做這樣的研究，是想單純從基因編輯的角度有效避免艾滋病傳播給後代。白樺提出倫理審查的擔憂，賀建奎自信地回答：「這個沒問題，可以通過。」

賀建奎介紹自己的項目是讓艾滋病人有機會免費做試管嬰兒。白樺考慮到這一項目，確實在艾滋病感染者中有需求，最終同意幫助賀建奎發布招募信息。讓白樺意外的是，很快就有200個艾滋病家庭前來詢問詳情。

最終，白樺聽聞有8個家庭最終參與實驗。但賀建奎團隊十分注重保密工作，招募到志願者後，再沒透露給白樺任何具體信息。直到這次媒體披露了賀建奎的基因編輯嬰兒的消息。

聯署聲明之列的浙江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教授王立銘曾著書解讀過基因編輯技術，但他極其反對將基因編輯技術應用於人體。

王立銘稱，從長遠的未來考慮，這些接受了基因編輯的孩子身體內攜帶著被修改過的基因，將會慢慢融入整個人類群體，成為人類基因庫的一部分，這裡面當然也包括可能被基因編輯操作脫靶誤傷的那些基因，「人類可能需要很多年、很多代才會發現其後果。」

但在賀建奎看來，這個社會對患有遺傳病的人不公平。他們遭受來自社會、工作、醫療等各個領域的歧視，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賀建奎能想到的最好的禮物就是讓他們的後代擺脫疾病的烏雲，擁有一個健康的生活。

「這些父母攜帶的遺傳疾病，也是兩萬個基因中的一個微小錯誤導致的。」在上傳的錄製視頻里，賀建奎如是說道。

賀建奎稱，自己感受到一種責任感。在他的觀念里，面對普通家庭的幸福，所謂的醫學倫理可以次之。他覺得自己需要為這些沉默的患病家庭發聲，「他們可能不是倫理中心的負責人，但是他們人雖微，言不輕。因為，他們正命懸一線。」

正是在此想法下，賀建奎及其團隊開始利用基因編輯技術更改CCR5基因以免疫艾滋病毒。

而這想法也在行動中得到其實驗醫院、校方的倫理或資金支持。

11月26日，媒體披露的一份名為《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醫學倫理委員會審查申請書》的文件顯示，包括該院領導黃華鋒在內的7人簽字同意了賀建奎試驗「符合倫理規範，同意開展」。

除此，一份「中國臨床試驗註冊中心」註冊信息顯示，上述實驗的研究實施負責單位以及項目資金來源均為南方科技大學。而在今年2月，南方科技大學還同意並為全心投入該項目的賀建奎辦理了「停薪留職」。

然而，這一切在基因編輯嬰兒消息公布出來後都發生了改變。

賀建奎及其實驗團隊

「盟友倒戈」後，陷入孤立無援

賀建奎發現自己已經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此前有資料顯示證實與他合作的 「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先是否認基因編輯實驗在該院進行，隔天醫院總經理對媒體表示，醫院懷疑賀建奎報告作假，已經向警方報案。醫院與賀建奎沒有任何聯繫。

而一直為賀建奎背書的南方科技大學，在當天下午也聲明稱，賀建奎已於2018年2月1日停薪留職，此項研究工作為其在校外開展，未向學校和所在生物系報告，學校和生物系對此不知情，對於其將基因編輯技術用於人體胚胎研究，生物系學術委員會認為其嚴重違背了學術倫理和學術規範，將展開調查。

失去合作醫院和學校的庇護，事態變得嚴重起來。11月26日晚間7點，深圳市衛生計生委醫學倫理專家委員將對賀建奎進行倫理問題的調查。同日稍晚，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也發布公告，要求廣東省衛生健康委員會認真調查核實，依法依規處理。

11月26日，深圳市科技創新委員會發布聲明稱，其「從未立項資助「CCR5基因編輯」、「HIV免疫基因CCR5胚胎基因編輯安全性和有效性評估」等自由探索項目，亦未資助南方科技大學賀建奎、覃金洲及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在該領域的科技計劃項目。該研究的臨床註冊信息上登載「經費或物資來源為深圳市科技創新自由探索項目」不屬實。

就在今日下午，科技部亦對引起基因編輯嬰兒事件做出回應。副部長徐南平表示，本次「基因編輯嬰兒」如果確認已出生，屬於被明令禁止的，將按照中國有關法律和條例進行處理。

11月27日，是在香港舉行的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峰會第一天，賀建奎未露面。

此前有報道稱，賀建奎將在周三（11月28日）的峰會上公布此次基因編輯項目的數據。不知這能否成行，目前來看並不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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