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嵇康：夜雨微涼解風流
廣陵散
中國音樂大全 古琴卷 卷一
管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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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要講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嵇康。
這個名字大家很熟悉，
竹林七賢，廣陵絕響，說的就是他的故事。
他是個才子，彈琴作賦，一領文壇；
還是個官二代，出身富貴，父兄當朝；
有很多朋友，聚隱竹林，賦酒嘯歌；
還迎娶曹孫，直封侍郎。
然而就是這樣一副宛如人生贏家的好牌，
到了他手中，
卻被出人意料的打出了一個悲劇結尾。
2
嵇康的悲劇是怎麼發生的呢？
人禍起於人！
人們常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寧得罪小人，不翻臉友人。
小人與友人，一個處心積慮發現你的各種問題想要置你於死地，一個理所應當貨真價實的知曉你所有的秘密與隱私。
這樣的兩類人聯繫到了一起，後果自然可知。
既得罪了小人，又翻臉了友人。這是嵇康含冤送命的直接原因。
嵇康得罪的小人，叫鍾會。鍾會也是當時的知名才子，嵇康得罪他的原因很簡單：脾氣太酸。
嵇康自己厭惡社風，所以躲到竹林喝酒打鐵，逍遙快活。
厭惡不參與也就罷了，他不。他不但不參與，有人參與，他還要罵上兩句。
有一天，嵇康在竹林打鐵，向秀鼓風，二人玩的不亦樂乎。
這時，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白衫高冠，相貌堂堂，手中握著竹簡，一身打扮極有文士氣息。後面還跟著幾個人，懷裡捧著禮物。
到主人家拜訪，主人不開口，客人是不能隨便進的。這是禮數。所以，白袍男子就一臉笑意的站在門前，等嵇康過來延請。
結果，嵇康聽見腳步，扭過頭看來一看，之後竟又扭回身子，若無所視的繼續掄起鎚子砸起鐵來。
向秀眼見氛圍有些尷尬，扯了扯嵇康的袖子：「哎，鍾會來了。」
嵇康頭也不抬，鼻子哼了一聲，擰過腰，掄圓了鎚子。
咣！又是一錘。
他這邊打鐵打的自在，那邊鍾會站不住了。
何況鍾會此人，不但是文壇名士，更是官面人物，當權司馬家族的重要謀臣。
他今日來，不但帶著自己的面子，還帶著司馬家族的面子。
面子不能丟，鍾會就只有離開。
走就走了吧，生兩天氣，過兩天氣消了也就相安無事。
結果，可好，這邊鍾會剛要抬腳走人，那邊嵇康慢悠悠轉過身放下了鎚子。
他比鍾會高，就那樣低著腦袋往前看鐘會，光看，不出聲。
把鍾會看毛了，他開口。開口就氣人：「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聽見什麼風讓你趕了過來？你又看見了什麼怎麼一聲不吭就要跑了？）
鍾會氣得要命：「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聽說你是個名士特來一會，現在發現你就是個沒教養的混人，走了，不玩了！）
丟下兩句話，扭頭就走。兩人的梁子就算是從此結下。
這是嵇康得罪的小人。
得罪小人有什麼後果呢？
有個成語叫堤潰蟻穴。平日看不出來，直到狂風巨浪怒濤翻湧之時弊端才會突然顯現。
有耐心又有壞心，這是小人的厲害之處。
鍾會就像一位藏在暗影里的殺手，以無上的耐心蟄伏著，監視著，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等到嵇康露出破綻，便突然衝出，給予了致命一擊。
智如嵇康，又是怎樣讓鍾會抓住了一擊必殺的時機？這就要談到嵇康的另外一面：與友斷交。
被嵇康斷交的友人有兩個，山濤和呂巽。
3
先說山濤。
山濤本是竹林派中第三把交椅，也是嵇康最初至交好友之一，才學過人。
為什麼兩個人會突然翻臉呢？
緣於那句話：道不同。
山濤本來天天混跡竹林，後來突然發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早上，大家都到了，只有山濤沒來。
我們知道，竹林是一個很鬆散的組織，來去自由，不需要每天什麼刷臉簽到，所以大家都沒在意。
結果，又過了幾天，山濤還是沒來。大家都很著急，便去打聽，結果一問，知情人說：山濤入朝做官去了！
「什麼？」嵇康一聽就火了，「入朝為官了？說好的隱遁竹林，遠避官場呢？這人怎麼背信棄義……」
劉伶，阮咸就趕緊過來勸，說為官就為官了吧，為官也是個好官，還能多為百姓造些福祉……
好不容易勸好了，嵇康不生氣了。
沒消停兩天，麻煩卻自己找上門來。
怎麼回事呢？山濤自己作的。
那天嵇康打完鐵，躺在竹椅上喝酒，外面送進來一封信，他扯過來一看。
嗯？山濤寫的。什麼事？
打開一讀，氣壞了。
竟然是勸官的！信里山濤說：
我在官場做的好哇，司馬將軍重用我啊，你比我還有才華，你也出來，咱們兄弟倆一起干吧……
嵇康氣的半死，把信撕了，也沒回。
誰知道，沒過兩天，又是一封，一看，還是同樣的話。
嵇康大怒，掏筆舔墨，鋪紙疾書，借著酒勁，一氣呵成。兩千字洋洋洒洒，《與山巨源絕交書》，這一不朽名篇就此產生。
古代的信和現在還不一樣，它不夠私密，尤其是文學大家所作，可能還沒到收件人手裡，就已經被各路士子廣為傳頌。
這封信也是如此，信一發出，便在全社會引發了巨大反響。
山濤拿過信一看，「一旦迫之，必發狂疾。自非重怨，不至於此也。」
連這種話都說了出來，這朋友自然是當不得了。
這便是嵇康的第一次與友翻臉。
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其實不管做什麼，上面有個人護著都是好的。
可嵇康呢，他卻偏偏把可能幫上忙的朋友推出了門外。與山濤斷交這件事，看似維護了嵇康的清譽風流，可也為日後呂巽事發，鍾會誣陷埋下隱患。
傳說嵇康下獄後，晉公司馬昭外出巡視，恰好碰見了同樣再外的山濤。沒等山濤開口，司馬昭就笑呵呵的問：
巨源啊，最近的事情你聽說了嗎？那個嵇康叛逆謀反，妄圖推翻朝政，現在已經被扔進了監獄。
聽說你們曾經還是至交好友，後來你看不慣他的做法和他斷交，當時人們還對你有所非議，現在一看，你才是真正的忠信之臣啊……
山濤聽了，默默無言，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向後退開。
書上後來有句記載：「聞公語，濤默，肅退。」
嵇康啊嵇康，不是我不想幫你，是我實在幫不了你啊！
4
第一場斷交，算是嵇康斬斷了朝中的大腿。那麼第二場斷交，就是迎來了真正的危機。
這場最終殺死了嵇康的斷交起源於一場桃色事件。這個事件有個主題，叫做「為兄弟兩肋插刀，為女人插兄弟兩刀」
像是一個段子，卻在嵇康這裡生動的演繹了一回。演繹這個段子的，是三個人物：嵇康，呂安和呂巽 。
哦，不對，其實是四個，還有一個最後捅出致命一刀的小人：鍾會。
這裡的「兄弟」是呂安，為兄弟插刀的自然是嵇康，而插兄弟兩刀的，則是呂安的親哥哥呂巽呂長悌。
對於這件兄弟閱牆導致嵇康遭殃的事件，《晉記》載：
「安妻美，巽使婦人醉而幸之。醜惡發露，巽病之，反告安謗己。巽善鍾會，有寵於太祖，遂徙安邊郡。安還書與康，其中云：「顧影中原，憤氣雲踴。……」太祖惡之，追收下獄。康理之，俱死。」
翻譯一下是這樣的：
呂安的妻子很漂亮，呂巽有一日將她灌醉侮辱。事情敗露，呂安想把哥哥告到官府，結果呂巽惡人先告狀，反訴呂安虐母不孝。在古代，不孝是重罪。結果呂安被下獄流放，流放途中憤懣不平，於是給嵇康寫信大發牢騷。嵇康看見信，義憤填膺，衝出來為呂安作證，結果被仇敵鍾會抓住把柄，跑到司馬昭身前，大進讒言。說嵇康，呂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
司馬昭動搖了，於是嵇康也因此被捕，之後論罪處死。
這是一個荒誕的事情，但就好像一句話所說：世上難有絕對的公平，總有好人死的很慘。
5
講到這裡，有人會問：呂安的事情，嵇康為什麼如此上心，明知風險莫測，還要一頭撞進。難道全都是因為兄弟情義嗎？
其實，也不全是。
再翻些史料，可以看到，嵇康如此憤怒的原因在於，呂安下獄很大原因就是由他所致。
他雖然不是兇手，卻莫名的成了兇手的幫凶。
看這段話：
「誠忿足下，意欲發舉。吾深抑之，……都之含忍足下，實由吾言。今都獲罪，吾為負之。吾之負都，由足下之負吾也。……從此別矣！臨書恨恨。嵇康白」
這段話來自嵇康又一篇知名書信。著名的《與呂長悌絕交書》。
和山巨源那篇意思一樣，只是短了很多。說的是什麼呢，大意是這樣的：
呂長悌！當時你東窗事發，醜事敗露，你弟弟過來找我說要把你報告官府。你跑來求我調和說已經深切悔過。
我看在跟你們倆關係都很好的份上，不忍心看你們家家醜外揚，這才幫你出面協調。
你當時親口承諾知錯改過並且絕不報復，你弟弟這才放棄訴官……結果，現在你反打一耙，作出誣陷弟弟這種傷天害理之事。
現在看來，呂安獲罪完全是被我所害。而我之所以坑害了朋友，全都是因為受了你的欺騙。
你這種人渣，不配做我的朋友，我要和你絕交並且幫你弟弟揭發你的罪惡。恨你！——嵇康
事情經過大體如此，嵇康識友不明，輕信人言，導致好友含冤下獄。
性如烈火，深感內疚的嵇康，在這種情況下接到友人的求援。那麼，想都不用想，無論前路何等兇險，他也必走一遭！
結果，他一出面，正中了鍾會的下懷。
鍾會當時已混入了司馬家族的高層，深受司馬昭的重用，執掌生殺大權。
他已經等了好多年，只是苦於拿不住嵇康的把柄。
此時此刻，看見嵇康為罪犯求情，大喜過望。即刻安排人給呂安加上了幾條罪名。
呂安案的等級一下就從忤逆親長上升為了謀逆造反。由此，給呂安求情的嵇康自然也被打上了造反的標籤。
王朝動亂，造反便是頭等的大事。這個罪名只一落實，嵇康直接就被扔進了監獄。
這一進去，就再沒能出來。
嵇康入獄後，傳出過一首很有名的《幽憤詩》。詩中，他反思了自己的一生：
"曰余不敏，好善闇人；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惟此褊心，顯明藏否；……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嘆，曾莫能儔。事與願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
智如嵇康，他的命運其實自己早已料到。從被綁上曹魏這條大船開始，他的人生就註定以悲劇收場。
文人義氣，書生風骨，一臣不事二主，這些都是掉了腦袋也要保住的名節。
錯的不是嵇康，錯的是他生在了這個時代。
曹魏的巨輪已經駛過了它的輝煌歷程,迎面撞上了司馬家族這座冰山,開始一點點向深不見底的海下沉淪。
很多時候，生而為人的無力就好像知曉下的前行，明知前路斷絕，也只能飛蛾撲火。
6
最後，看看嵇康的臨刑告別說了什麼：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時年四十。海內之士，莫不痛之。」
午時三刻，陽光明媚。嵇康著素袍，赤履，緩步踏上刑台。看了眼周周圍黑壓壓一片的三千學士，側身打量日影。回過身，向前伸出雙手。台下立刻有人抱琴而上。
嵇康接過琴，席地而坐，有風自東方來，吹搖衣袂。揮手撫弦，琴韻流淌，如水入雲，散而不傷。
曲罷，立身，拂袖振衣。日影微斜，他的身影漸漸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廣陵今絕矣！
三千弟子，跪肅無聲。
賢士風流，此世無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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