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唱歌但他寫歌，他不吸毒但他狎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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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前，明代偉大的天才藝術家兼預言家唐伯虎，在卧底華太師府追求府花秋香的日子裡，在一個採花賊東淫西賤南盪北色出沒的夜晚，莊嚴傲嬌地吟了一首桃花詩：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如今這首詩已經跟唐伯虎一樣耳熟能詳。五陵指的是漢代皇帝的五座陵墓，詩句說秋香姐你看你看，埋在帝都長安的那些豪傑，生前名動天下又如何？死後墳墓還不是既無花、也無酒地被鋤成耕地了？

但唐伯虎預言的，其實是比他早出生六百年的唐朝詩人杜牧的命運。杜牧生前既有花也有酒，「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不會背這句的小學生連初中都不收。只是他位於如今西安市長安區大兆街道司馬村西南角的陵墓，在改朝換代風雲變幻中堅挺了一千一百年之後，終於在近日被報道早就淪為了一塊菜地。

雖然從長安縣誌到村民回憶，都證明杜牧一直是這裡的地下常住人口，但面對詩人墓如何成了菜地的質疑，有關方面解釋說文物保護的對象是「杜氏家族墓」，至於裡面究竟有沒有埋著杜牧，還要等研究之後才決定，勸大家不要哭錯了墳頭。所以這回應似乎也可以這樣理解：

你叫一聲杜牧，要是他能答應就說明這墓確實是他的，不然你叫破喉嚨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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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杜氏家族墓能作為文物保護對象，足見杜牧的家世非同一般。杜牧的十六世祖杜預是魏晉時的政治家軍事家，是殲滅東吳統一中國領導小組的核心成員。正是在總指揮杜預的運籌帷幄下，東吳被晉武帝司馬炎滅掉，三國鼎立的風雲時代就此打住。

杜預的後代分為幾支，杜牧出身於其中的佼佼者京兆杜氏。另一支襄陽杜氏在唐朝也是人才輩出，例如詩壇地位還要更高的杜甫。杜牧的爺爺杜佑是唐朝名相，他著述的《通典》是第一部記錄典章制度的通史，在史學界的成就比在政治界還要大得多得多。

雖然爺爺是宰相，但杜牧十歲左右就死了爸爸之後，生活還是比較艱難。縱使「某幼孤貧」，卻也阻擋不了杜牧心繫天下的抱負和衝動。他青春期時正值唐憲宗討伐藩鎮，一腔熱血燃到爆的杜牧沉迷軍事，時刻準備著為祖國貢獻體力。最後雖然沒有能駕駛坦克縱橫沙場，卻也寫出了一本《孫子兵法註解》，還成為後代各級軍校的必讀參考書。

杜牧真正成名，還是靠腦洞和文采。二十三歲那年，他寫了著名的《阿房宮賦》，直到現在還在高中語文課本上光芒四射。一起筆的氣勢和格局就雄渾得極其罕見，「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寥寥十二字，道盡了腐儒幾百字都說不全的功績。

文章當然一誕生就成了爆款，朝野上下跪服成一片。國子監的資深教授、柳宗元的老朋友吳武陵，實在是太愛杜牧了。他直接找到科舉主考官崔郾，說你看看這才華，不給個狀元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崔郾無奈地說實在對不住，狀元已經內定了，您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吳武陵想了想說那……就前五名吧，這是老夫的底線了哦，你不要晃點老夫哦，不然老夫要發飆哦……

於是杜牧就在那年的戊申進士科考中，榮獲進士及第的第五名佳績。至於那一年的狀元韋籌，《全唐詩》連一首也擠不進去，跟古往今來的無數狀元一樣，被後來居上者的光環淹沒得乾乾淨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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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蕩不羈是詩人的特權。像杜牧這樣有家世、有才華、有青春、有荷爾蒙的詩人，如果不能把精力用於疆場，那只有釋放於青樓了。外派江西鍛煉的時候，杜牧白天處理公文，晚上交際冶遊。然而江西畢竟不夠繁華，二十七歲那年，杜牧到揚州的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府中做幕僚，負責節度使府的一切公文往來。

揚州是什麼去處？韋小寶韋爵爺的出身之地。唐朝詩人於鄴的《揚州夢記》記載，「揚州，勝地也。每至城向夕，娼樓上常有紗燈無數，輝煌羅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杜牧到了仙境，自然是晚晚笙歌不已、夜夜紅袖添香。根據新舊唐書等多種材料顯示，杜牧幾乎以煙花之地為家，每天一下班就奔赴風月。而且他是個超級喜新厭舊的主，不吃回頭草，每晚都換人。所以杜公子薄倖的大名，在揚州紅燈區幾乎盡人皆知，「多情卻似總無情」。

狎妓的人常見，擅長寫詩的恩客卻百無一見，而當時的詩多是可以傳唱的，如同今日的流行歌曲。杜牧在溫柔鄉中流連忘返，創作激情空前高漲，多少名章雋句就此誕生。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這是揮一揮衣袖、片葉不沾身的洒脫；「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是與美人進行天文地理和音樂科研後的感想；「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這是進入賢者模式後忍不住感嘆宮女的孤寂；「細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雲」，啊對不起這是少女的襪子……

上司牛僧孺不好拿祖國人民的大道理來阻攔他，但又擔心他的安全，於是悄悄派了三十名手下，晚上著便衣輪流暗中保護他。杜牧在揚州快活了五年，升任監察御史要回長安了——這樣也能陞官所以說智商真是好東西——牛僧孺設宴為他餞行，席間勸他回去要檢點：長安的眼睛和舌頭可比美女多多了。

杜牧抗議說其實我不是那種人，我跟她們都很清白的。牛僧孺滄海一聲笑，讓人拿來一個小盒子，杜牧一看，「某夕，杜生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全是他的青樓打卡記錄。

據《太平廣記》上的記載，杜牧相當感動，流著淚感謝了牛僧孺。他回到長安之後，確實比在揚州時收斂了許多。但可能沒有見於記載的是，杜牧感動之餘，也向牛僧孺坦白了自己的疑問：「您對這三十名兄弟很有意見嗎？讓他們這幾年每天晚上看得到吃不著，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因為跟牛僧孺有這一段私交故誼，所以後來當牛僧孺的死對頭李德裕當宰相之後，杜牧就被外放到黃州去當刺史了。此時距離他離開揚州已經過了十年，杜牧回首從前的綺夢如幻，不僅感慨萬千——有感當然要以詩來發泄，於是就有了一首《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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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方黃州當然是落魄的標誌，但落魄反而是作詩的良師益友。杜牧對著長江，感懷三國赤壁、英雄爭競，於是寫詠古詩「折戟沉沙鐵未銷」。兩百年後，黃州又來了個四川的大才子蘇軾，寫下前後《赤壁賦》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前後唱和，一時瑜亮。

唐朝兩位大詩人李白杜甫是神級人物，而杜牧能和李商隱並稱「小李杜」，也算是兩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評論了。杜牧的絕句更是唐人精品中的精品，在這一領域能和他並肩的詩人，一隻手數都夠了。在詩人車載斗量的唐朝，做到這一點有多難其實不難想像。反正一千多年後，杜牧的絕句仍然是語文課本里最常見的篇目：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山行》）

「長安回望綉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過華清宮》）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江南春》）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泊秦淮》）

杜牧前半生享盡艷福，後半生仕途鬱郁不得志，本也不足為怪——哪有樣樣都佔全的人生？他的詩句流傳千古，他的真跡《張好好詩》是溥儀跑到長春也要隨身帶著的，但他卻不以詩書為自得，滿腦子想的都是安邦定國的大事，只能說天才的自知之明有時也有限。沒有比較也還好，偏偏杜牧的堂兄、才能低微的杜悰出將入相、位極人臣，這就更讓杜牧想不開了。

鬱悶的人註定難長壽。四十九歲那年，杜牧就一病不起。去世前他把自己的詩文拿在火爐前，邊燒邊看，邊看邊燒。幸好生前他的作品大多會抄錄給外甥裴延翰，裴延翰才能在杜牧離世後，把舅舅的450首詩文編為20卷的《樊川文集》。樊川是杜氏家族在長安家宅旁一條小河的名字，杜牧喜歡得連自己的號也叫做「樊川」。

也許詩人總會在不經意間寫出自己的命運。杜牧在《忍死留別獻鹽鐵裴相公二十叔》一詩中寫「孤墳三尺土，誰可為培栽」，如今看來一語成讖。司馬村西南的杜牧墓，上世紀五十年代都還在，高約七米面積約一畝。六十年代末，失去敬畏的村民不時挖墓土用作墊畜圈或蓋房，一千多年的封土幾下就挖沒了，墳冢的中心只留下一個方坑。

後來當地出於生產生活需要，對土地進行平整，這片區域就變了菜地。清明時節的酒家杏花在一千年以後，終於應驗了唐伯虎同志的無花無酒鋤作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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