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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 酒

在稷下學宮高大的石闕門外,停著一輛牛車,這在學宮是並不多見的情景。如果說停著一輛馬車,倒是沒有什麼稀奇的,因為學宮內的貴族子弟大多有屬於自己的出行工具,更不用說齊國為稷下大夫們配備的馬車。在現世,馬車的使用和規格限制雖然沒有幾百年前那樣嚴格,然而,依舊是有身份的人才能使用的奢侈品。馬匹作為重要的國家戰略物資,大部分投入戰場,餘下的供人乘坐的就數量有限了。

物以稀為貴,自伯樂以來,相馬之術風行,一匹千里馬往往引起四方權貴爭購,卻從沒有聽過哪一位千金買牛的,儘管對普通的農家來說,牛或許是更加重要的存在。在民間,人們將用於乘坐的馬車稱之為小車,與之相對的則是被稱作大車的牛車。牛車是專門用來載運貨物的,在臨淄的市集上十分常見,而出現在稷下學宮的門口,多多少少引來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站在牛車邊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他拉著牛鼻上的韁繩,時不時地望向石闕門內的大型石質日晷,每次他望向日晷後,都會將視線轉移到石闕門下站著的小個子青年身上,同時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更加焦躁。

中年男子叫做青棠,是在臨淄市集做販肉生意的魏國人,背對著他的那位小個子青年是他的侄子,曾經是在稷下學宮求學的名家弟子,是的,曾經。

青書右肩上搭著包袱,臉上的笑容想要表現得輕鬆一點,微微皺在一起的眉頭卻出賣了他。

「真的打算要放棄嗎?」站在他對面長相清俊的年輕人問道。

「只是放棄在稷下的學業而已,並不是要放棄學習。」青書糾正著李斯的話。

自從無招棋館那場對弈之後,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其間,兩人並沒有再見過面。昨日夜晚,青書卻突然造訪了下寮的李斯住所。他開門見山地告訴李斯,他已決定中斷名家的學習,回到魏國上郡的家鄉。

對於李斯的驚訝,青書簡單地說明了原因:想要跟著家鄉的郡吏學習律法。

想要放棄稷下的學業,這個想法已經繚繞在青書心中很久了。尤其是最近一年,眼看著後輩們一個個超越了自己,升入上寮的時候,這個想法便愈加強烈。只是,想要將這個想法付諸實際,青書還少了那麼一點點決絕。想到初入稷下時的雄心壯志,以及在稷下渡過的四年時光,他的心中還殘留著那麼一點點不甘心,於是,就這樣在矛盾中一直躊躇不定,直到在那場大雨中重遇李斯。而想要學習律法的念頭則是最近才冒出來的,雖然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間不久,卻像一顆頑強的種子,在雨後茁壯地發了芽,待青書發覺的時候已經根深葉茂了。至於這顆種子是什麼時候埋入心中的,青書想大概是在那場訴訟之後。

「說得是呢。比起辯論之術,學習律法說不定更加適合青書。」李斯是特意來為青書送別的。對於青書突然說要離開的事情,除了最初的驚訝,李斯並沒有像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人一樣表現出不解,他平靜地接受了。

「為什麼李斯會那樣認為呢?」青書問出他的疑惑。

「因為,認識你的時候,你正好拿著鄧析子的竹刑。」

青書聞言笑了起來,皺起的眉頭鬆開了,這次是真正放鬆的笑容。

「那樣不稱其為理由吧?」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整理著接下來要說的話,「比起子產的鑄刑鼎,百姓們為什麼更願意跟著鄧析子學習刑律,姬駟歂又為什麼要殺其人用其法,專註於詭辯之術的自己以前從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並且,過於執著在辯論勝負上的自己,也漸漸忘記了自己當初為什麼而學習。現在開始思考好像有些晚了,但是,好歹知道要如何去思考了。我想要造出一部沒有人能夠辯倒的律法,不知道這是不是有點痴人說夢?」

「當年晉國的趙鞅將法典鑄在鐵鼎上公之於眾,引起天下的震動議論。三晉地區的法律制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保持著各國中最領先的地位。你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我期待著。」

「哎,實在不想被李斯你期待著呀!」

「為什麼?」這次輪到李斯反問道。

「因為你這樣的人,和師難一樣都是讓人絕望的存在。」

「啊?」

看到李斯錯愕的表情,青書覺得長久憋在胸中的一口悶氣終於釋放了出來,暢快的感覺貫通全身。

「青書,時間不早了。再不走就要耽誤出城的時間了!」

青書回過頭向站在牛車邊的叔叔點點頭,「我馬上就來。」

牛車上滿載著包裝好的貨品。青棠將肉鋪的生意交給下人打理,這次他陪同著侄子一起回鄉。自從多年前離開家鄉後,青棠還沒有回去過。趁著這次探親的機會,他打算順便帶些齊國的特產在家鄉售賣。這便是牛車罕見地出現在稷下學宮門前的原因。

「那我走了。」如果說剛才對自己的決定還抱著一絲猶疑的話,在與李斯的一番交談之後,青書已經不再動搖了。

果然,將這個決定告訴李斯是正確的,他心中這樣想到。

「保重!」李斯拱手。

「保重!」青書同樣拱手回禮。

隨後青書邁開步子,朝著牛車的方向走去,李斯目送著他……

不想,他沒走多遠,突然又轉回了身子,「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嗯?」

「李斯是為了什麼才來到稷下?」

被問到的年輕人不假思索,立刻做出了回答,「因為想做一隻糧倉中的老鼠。」

「啊?」

青書一頭霧水,李斯卻搖搖頭沒有做任何解釋。

「青書!」

「好的,知道了,就來——」

牛車邊的中年人又開始催促,青書匆忙地應著,一邊朝李斯招了招手。

「算了,下次見面的時候再問你好了。」

李斯默默地點了點頭,看著青書小跑著離開了。

不遠處一聲吆喝,黃牛甩著尾巴邁出前蹄,牛車緩緩移動起來。背朝著稷下學宮的高大石闕門,叔侄兩人踏上了回鄉的路程。

直到望不見兩人的身影,李斯才轉身往學宮內走去。

這一天只是稷下極其普通的一天,石闕門下人來人往,想必沒有人會注意到兩個道別的年輕人吧。

要麼一別永遠,要麼經年再見。不曾想再相見,已是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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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了青書之後,李斯打算在學宮內逛逛。前兩天剛剛結束了縱橫家的授課,他暫時清閑了下來。學宮的面積廣闊,李斯至今尚未將學宮各處走遍。他漫無目的地閑逛,想著走到哪裡算哪裡。開始的時候,他故意選擇了一些偏僻的小巷子,除了李斯自己,甚少見到別的路人。又因為這個時間點大部分的學派還在課中,偶爾路過某些學堂的時候能聽到朗朗的誦讀聲。其餘大部分時間是安靜閑適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李斯想起已經很久沒有安靜地眺望遠處,突然來了興緻,朝著常去的那個地方走去。

稷下學宮的西邊有一個小土丘,坡度不大,卻是學宮內地勢最高的地方。小丘上除了一條羊腸道,並沒有其他人工的痕迹,保持著自然的風貌,尤其在春季,野草叢生,山花爛漫,別有一番景緻。山丘頂有一塊天然的巨大岩石,站在岩石上遠眺,大致能將小半個稷下收入眼底。

李斯是偶然間發現這個地方的,那日的午後陽光慵懶撩人,他很快就倚在岩石下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日落扶桑,蒼穹間天河橫貫,北斗傾斜,腳下星光點點,正是學宮點起的夜燈。

往東南望去,燈火明亮的臨淄王城彷彿一個漂浮在空中的虛幻國度,對,至今回想起來依舊十分強烈的感覺——脫離於臨淄城而存在的,另一個國度。即使再眺望多少次,都是相同的感覺。

連李斯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小丘白日的景色吸引了他,還是夜晚的虛幻誘惑了他,反正從那以後,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山丘成了李斯閑暇時去得最多的地方。每次去的時候,李斯並沒有特意想做什麼,有時候只是靜靜地坐在岩石下,然後在日落前離開。除此之外,最常做的是長時間望著桓公台發獃。臨淄王城是齊都地勢最高的地方,而桓公台是王城中地勢最高的地方,仰著脖子看久了,連脖子也跟著酸疼起來。然而,李斯依舊樂此不疲。

偶爾跟著李斯一起過來的毛淵不止一次表示過他的不解,「都是些殘垣斷壁,有什麼看頭?」

事實上確實如此,如今的桓公台只剩下殘垣斷壁,少數沒有被大火焚燒殆盡的大殿柱子,東倒西歪著,表面原本華麗的硃色只留下煙熏火烤的黑色痕迹。夜晚,桓公台無聲無息地退入到黑暗之中,熱鬧的王城燈火也無法照進的那一片黑暗。白日,陽光碟機散黑暗,卻趕不走桓公台上的無盡凄涼。戰亂之後,齊國已經沒有昔日那樣的財力物力去修復桓公台了,所以乾脆採取了聽之任之的態度。時間久了,連臨淄的老百姓也漸漸習慣於在夜晚的時候仰望王的宮殿,桓公台被它的人民有意無意地忘記了。

李斯有時候會覺得可惜,不過更多的時候他覺得本該如此。一個國家的崛起不是無緣無故的,衰落也同樣如此。面對著輝煌不再的桓公台,李斯的心情總會不可思議地變得異常沉靜。他自認為那樣更有助於他的思考,思考這個東方大國的未來以及他自己的未來。

李斯悠閑地在小山丘上渡過了一個下午,直到日落時分他才起身回去。

一天又過去了,明天找點什麼事情做吧。他一邊想著,一邊舒服地伸了一下懶腰。

回下寮的時候,李斯沒有特意選擇偏僻的小巷子,而是順著學宮的大道過中央廣場再往南走。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空氣中多了一種不一樣的氣氛。傍晚,大道上的人自然比晝間多,平時也是如此,可是,無論是迎面而來還是同道而行的路人,那些陌生的臉上似乎都帶著一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情。三五成群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偶爾與對方眼神交匯,對方立刻迴避了視線,似乎隱瞞著什麼秘密。莫名的氛圍刺激著李斯敏感的神經,但是當他真的去觀察那些人時,又覺得跟往日沒有什麼分別。是錯覺嗎?他搖搖頭。果然是自己這幾日過得太清閑了吧?

回程中,發現中央廣場上聚集了相當多的人,以廣場中心為圓心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其實平時也是有很多人的,不過今天尤其人多。也不知道又是有什麼活動?李斯並不想去湊熱鬧,徑直走過。

然後一路往南,行走大約五百步的距離,從學宮的大道拐進東向的一條小巷。小巷盡頭有一個簡單搭建的木門,穿過木門可以看見一座凹字形的土木建築。這裡就是李斯進入稷下以來一直寄居的下寮。

推開寮舍的門,他意外地看見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背對著站在窗邊,窗戶半開著。

「這次僅僅失蹤了半個多月,回來的時間比我預想的要早多了,毛兄。」

他倚在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青書的事情他本來是想告訴毛淵的,他清楚青書其實是希望親自向毛淵道別的。可即便是李斯,有時候也弄不清楚他這位舍友的行蹤。到今天為止,他已經連續十七天沒有在下寮露過面了。

被稱作毛兄的男人轉過身來,方面闊口,粗眉虎目,膚色黝黑,腮邊是略顯邋遢的鬍渣。

「青書……」李斯正要開口將青書的事情道出,卻在看見毛淵的表情後停了下來。

眼前的毛淵感覺跟平常很不一樣,可是具體哪裡不一樣,李斯也說不上來。硬要形容的話,與他傍晚回下寮時路上行人給他的感覺類似。不同的是,那種感覺在毛淵的身上表現得更為強烈。

「有事?」李斯走進了寮舍,他知道毛淵接下來的話非同尋常。

他們兩個都沒有點燈,憑藉著窗外的微弱光線,至少兩人的表情彼此都能夠看清。毛淵的眼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是李斯從沒有見過的。

「李斯,我等到了!」開口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夾雜著過度的喜悅和激動。

疑問划過李斯的心頭,不過他瞬間反應了過來——毛淵曾說過,他之所以三年不拜師,就是在等著一個人。

「何人?」他還是平常淡然的語氣。

「李斯!」不知道哪裡觸犯了大個子,毛淵突然露出誇張的無法置信的表情,「你小子竟然不知道今天的大事嗎?」

李斯的臉上少見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只有這時他看起來才像是一個不足弱冠的少年。要是往常,毛淵必定會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大肆取笑對方一番,不過,此時他的注意力落在別的地方。

「你難道沒有看到中央廣場上貼出的告示嗎?」連語氣也變得有些氣急敗壞。

「啊,那裡圍了很多人。不過,我不想湊熱鬧。」

只聽到房間內某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在努力調整情緒。

「我說你呀,有時候洞若觀火無所不知,有時候卻出人意外的遲鈍。」毛淵被李斯的態度徹底打敗了,他不想在這點上繼續浪費唇舌,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祭酒大人要招收弟子的消息轟動了整個稷下,恐怕就你一個人不知道吧。」

聽到祭酒這兩個字,李斯的眼皮抬了抬,終於有了應有的反應。

「毛兄說的,是那個儒家的荀卿嗎?」

「你小子也給我適可而止吧!說到當今稷下的學宮祭酒,除了荀卿還會有誰呢!」

齊國的稷下學宮是天下著名的學術中心,賢者智士匯聚,百家爭鳴,位列大夫的不下百人,其中又以祭酒為尊,即學宮之長。由於稷下學宮並不是一個受官方控制的行政機構,學宮祭酒不需要像齊國其他的官職那樣需要履行行政義務。嚴格說起來的話,「祭酒」二字代表的與其說是官職,不如說是一個尊號。自田齊桓公建立稷下學宮以來,只有天下最負盛名,最具影響力的學術巨擘才有資格成為學宮祭酒。而當今稷下的祭酒大人,就是十五歲即到稷下遊學的趙國人荀況。

二十餘年前樂毅伐齊,戰火波及齊國全境,稷下學宮毀於戰火,先生學子四散,當時年輕的荀況隨著逃難的人群離開齊國,效仿先師孔子遊歷各國,在此期間,將孔子的思想結合現世實際,開創了儒家自孟子之後另一個輝煌的學派,世人稱之為荀學,而尊稱他本人為荀卿。聞名天下之後,荀卿又回到了齊國的稷下。他曾經兩次被推舉為學宮祭酒,目前則是他第三次任職。

李斯自然是知道荀子的,他只是不太關注而已。到目前為止,他已經在稷下接受了不少學派的授課,而當今最為熱門的兩大顯學——儒家和墨家,他卻故意避開了。他向來對儒家的「仁義」不感興趣,因為在他看來,當今的時代根本不需要仁義。而提倡兼愛非攻的墨家,他只覺得想法天真,儘管他本人的年齡還處在一個尚可被稱為天真的階段。

「和別的稷下大夫不同,荀卿雖然在稷下講學,卻從來不收正式的弟子。我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了!」毛淵仍舊站在窗邊,說這句話時他側臉朝著窗外,臉部的線條粗獷剛毅。

沒有聽到任何回應,毛淵重新將視線轉回到舍友的身上,從懷中掏出了某個東西,將它舉過眉眼的高度。

「我趙國毛淵,他日定如這枚梟棋,縱橫八方!」

毛淵手中拿著的是一塊漆黑的墨玉石,被精心打磨成長條形,其中有一面陰刻著一個「梟」字,不細看的話幾乎看不出來。它來自一位神秘的遊方術士,據說這是一顆六博的棋子。

作為絕世美酒的回禮,李斯也從方士那裡得到了屬於自己的東西。只是那份回禮早隨著液體的蒸發而消失了。想不清楚的事情終究是想不清楚,李斯並沒有放在心上。與毛淵的信誓旦旦不同,他不認為「目門」二字中蘊藏著他未知的命運。李斯一直覺得,人的命運是要靠自己爭取的,正因為堅信這一點,他才離開了家鄉,來到稷下。在聽到毛淵的那句「狂言」後,他突然想到,或許與表象相反,毛淵根本不相信命數,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展翅起飛的借口。

「我等待著這一天,渾身戰慄般地等待著這一天。三年不飛不叫,邁出的第一步,就是要站在稷下的頂端!」毛淵說著,向李斯伸出了手,他做出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李斯,和我一起吧,成為荀卿的弟子。」

從來不為儒家的仁義而動的李斯,卻始終有一顆嚮往高處的心,所以他答應了。

「好。」他的嘴角揚起一個孩子般純凈的笑容。

他知道是時候了,也是他該起飛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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