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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友蘭: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就是道德

馮友蘭(1895.12.04~1990.11.26),字芝生,河南省南陽市唐河縣祁儀鎮人。191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24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後,任清華大學教授、哲學系主任、文學院院長,西南聯合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

他曾言「人往往要說很多話,才能歸入潛默。」

確實,從北大到哥大,從西南聯大到水木清華,他一生著作頗豐,以「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以道中庸」為左座右銘,寫下洋洋四百萬言的「三史」和「六書」,自稱為「三史釋古今,六書紀貞」。1947年,馮友蘭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講稿整理成書,成為了解中國哲學的首選讀本,就是後來我們熟知的「三史」中的《中國哲學簡史》。

「何止於米,相期以茶」是馮友蘭先生贈同歲好友金岳霖先生88歲生日的對聯。米字的形態,一看便知為八十八,即米壽,同理,茶壽為一百零八,除了相約二十年之外,暗含筆耕不輟,再攀精神高峰的意思。

「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當他感到自己的良知被社會動蕩疾聲呼喚便挺身而出,身上便無可避免地印刻著那個時代的種種波詭雲譎,因此,有人對「馮學」痴迷,但也仍有人批判質疑。

但不可否認的是,「當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華被大多數中國學者忽略的時候,是馮友蘭在捍衛它們。」

下文選取馮友蘭先生短文兩篇,「憶往事,述舊聞,懷故人,望來者」。無論讚揚與否,他都值得我們銘記。

理想人生-論命運

有許多所謂「大哲學家」也談命運,不過他們所談的命運是指「先定」,既有「先定」,就有人要「先知」它,以便從中獲利。例如預先知道某種物品將要漲價,就大量買進,便可賺錢;知道某種物品將要跌價,就去賣出,便不虧本。因此大發其財,無怪「大哲學家」們都生意興隆了。

其實「先定」是沒有的,即使有,也勿用先知。如果有先定的命,命中注定你將來要發財,到時自然會發財;命定你要做官,將來自然做官;命定了將來要討飯,自然要討飯。先知了也不能更改,不能轉變,又何必要預先知道呢!

我說的「命運」和他們所說的不同。古人孔子、孟子等也談命,如孔子說:「知天命。」莊子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孟子說:「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荀子說:「節遇之謂命。」我說的「命」就是他們所說的「命」。

「莫之致而至」是不想他來而來,「節遇」是無意中的遭遇。這才是「命運」的真意。所以「命運」的定義就可說是一個人無意中的遭遇,遭遇只有幸和不幸,沒有理由可說。譬如說現今的時代是偉大的,我「幸」而生在這時代;也有人說現今的時代是受罪的,我「不幸」而生在這時代。我們生在這時代可以說是幸或不幸,但我們為什麼生在這時代,便沒有理由可說。

命和運不同,運是一個人在某一時期的遭遇,命是一個人在一生中的遭遇。某人今年中了特種獎券,是他今年的「運」好,但是他的「命」好不好,還不一定,因為他將來如何尚不得而知。在一時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運好。在一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命好。

普通所謂努力能戰勝「命運」,我以為這個「命運」是指環境而言。環境是努力可以戰勝的,至於「命運」,照定義講,人力不能戰勝,否則就不成其為「命運」。孟子說:「知命者不立於危牆之下。」如果一座牆快要倒了,你還以為命好,立在下面,因而壓死,都是活該,不能算是知命。又如逃警報,有人躲在一個不甚安全的地方,不意炸死了,這是他的「命」不好,也是他的遭遇不幸。努力而不能戰勝的遭遇才是命運。

馮友蘭

人生所能有的成就有三:學問、事功、道德,即古人所謂立言、立功、立德。而所以成功的要素亦有三:才、命、力,即天資、命運、努力。學問的成就需要才的成分大,事功的成就需要命運的成分大,道德的成就需要努力的成分大。

要成大學問家,必須要有天資,即才。俗話說:「酒有別腸,詩有別才。」一個人在身體機構上有了能喝酒的底子,再加上練習,就能成為一個會喝酒的人。如果身體機構上沒有喝酒的底子,一喝就吐,怎樣練習得會呢?作詩也是一樣,有的人未學過作詩,但是他作起詩來,形式上雖然不好,卻有幾個字很好,或有幾句很好,那種人是可以學作詩的,因為他有作詩的才。有的人寫起詩來,形式整整齊齊,平仄合韻,可是一讀之後,毫無詩味,這種人就不必作詩。

一個人的才的分量是一定的,有幾分就只有幾分,學力不能加以增減。譬如寫字,你能有幾筆寫得好,就只能有幾筆寫得好。學力只不過將原來不好的稍加潤飾,使它陪襯你的好的,它只能增加量不能提高質。不過諸位不要灰心,以為自己沒有才,便不努力。你有才沒有才,現在還不曉得,到時自能表現出來,所謂「自有仙才自不知」,或許你大器晚成呢!既有天才,再加學力,就能在學問上有成就。

至於事功的建立,則是「命運」的成分多。歷史上最成功的人是歷朝的太祖高皇帝,劉邦因為項羽的不行而成功。如果項羽比他更行,他決不會成功。學問是個人之事,成功則與他人有關。康德成為大哲學家,並不因為英國沒有大哲學家。而希特勒的能夠橫行,卻是英國的縱容和法國的疏忽所致。歷史上有些人實在配稱英雄,可是碰到比他更厲害的人,卻失敗了。有的人原很不行,可是碰著比他更不行的人,反能成功,所謂「世無英雄,遂令豎子成名」,所以事功方面的成就靠命運的成分大。「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我們不應以成敗論英雄。

道德方面的成就則需要努力,和天資命運的關係小,因為完成道德,不必做與眾不同的事,只要就其所居之位,做自己應該做的事,盡倫盡職即可。人倫是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個人在社會上必須和別人發生關係,而且必須做事。能盡自己和別人的關係,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就是道德,和自己的地位高下事業大小都沒關係。

不論何人,只要盡心竭力,對社會的價值是沒有分別的。正如唱戲好的人,和所扮演的角色無關,梅蘭芳登台,不一定飾皇后。地位很闊的人不能盡倫盡職,是不道德。村夫野老能盡倫盡職,就是有道德。命運的好壞對於道德的完成也沒有關係。文天祥和史可法都兵敗身死,可算不幸。

但是即使他們能存宋救明,他們在道德方面的成就也不會再增加一些;他們雖然失敗,道德的成就也不因之減少一些。不但如此,有的道德反要在不幸的遭遇下才能表現,如疾風勁草、亂世忠臣。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終身富貴的人,最多能做到前者。做官發財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唯有道德是「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做不做的權全在自己。

有的人常常說我立志要做大學問家,或立志要做大政治家,這種人是可以失望的。因為如果才不夠,不能成為大學問家;命運欠好,不能成為大政治家。唯立志為聖賢,則只要自己努力,一定可以成功。聖賢是道德的最完成者。普通人以為聖賢需要特別的在事功文學方面的天才,那是錯誤的,王陽明並不因為他能帶兵而成賢人。所以學問的成就需要才,事功的成就需要幸運的遭遇,道德的成就只要努力。

馮友蘭在北大燕園的居所

人生的四重境界

哲學的任務是什麼?我曾提出,按照中國哲學的傳統,它的任務不是增加關於實際的積極的知識,而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在這裡更清楚地解釋一下這個話的意思,似乎是恰當的。

我在《新原人》一書中曾說,人與其他動物的不同,在於人做某事時,他了解他在做什麼,並且自覺地在做。正是這種覺解,使他正在做的事對於他有了意義。他做各種事,有各種意義,各種意義合成一個整體,就構成他的人生境界。如此如此構成各人的人生境界,這是我的說法。不同的人可能做相同的事,但是各人的覺解程度不同,所做的事對於他們也就各有不同的意義。每個人各有自己的人生境界,與其他任何個人的都不完全相同。若是不管這些個人的差異,我們可以把各種不同的人生境界劃分為四個等級。從最低的說起,它們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右二,1941年清華校慶時的馮友蘭

一個人做事,可能只是順著他的本能或其社會的風俗習慣。就像小孩和原始人那樣,他做他所做的事,然而並無覺解,或不甚覺解。這樣,他所做的事,對於他就沒有意義,或很少意義。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說的自然境界。

一個人可能意識到他自己,為自己而做各種事。這並不意味著他必然是不道德的人。他可以做些事,其後果有利於他人,其動機則是利已的。所以他所做的各種事,對於他,有功利的意義。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說的功利境界。

還有的人,可能了解到社會的存在,他是社會的一員。這個社會是一個整體,他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有這種覺解,他就為社會的利益做各種事,或如儒家所說,他做事是為了"正其義不謀其利"。他真正是有道德的人,他所做的都是符合嚴格的道德意義的道德行為。他所做的各種事都有道德的意義。所以他的人生境界,是我所說的道德境界。

最後,一個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會整體之上,還有一個更大的整體,即宇宙。他不僅是社會的一員,同時還是宇宙的一員。他是社會組織的公民,同時還是孟子所說的"天民"。有這種覺解,他就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種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義,自覺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這種覺解為他構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說的天地境界。

這四種人生境界之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現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應該成為的人。前兩者是自然的產物,後兩者是精神的創造。自然境界最低,往上是功利境界,再往上是道德境界,最後是天地境界。它們之所以如此,是由於自然境界,幾乎不需要覺解;功利境界、道德境界,需要較多的覺解;天地境界則需要最多的覺解。道德境界有道德價值,天地境界有超道德價值。

中國哲學的傳統,哲學的任務是幫助人達到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特別是達到天地境界。天地境界又可以叫做哲學境界,因為只有通過哲學,獲得對宇宙的某些了解,才能達到天地境界。但是道德境界,也是哲學的產物。道德認為,並不單純是遵循道德律的行為;有道德的人也不單純是養成某些道德習慣的人。他行動和生活,都必須覺解其中的道德原理,哲學的任務正是給予他這種覺解。

生活於道德境界的人是賢人,生活於天地境界的人是聖人。哲學教人以怎樣成為聖人的方法。我在第一章中指出,成為聖人就是達到人作為人的最高成就。這是哲學的崇高任務。

在《理想國》中,柏拉圖說,哲學家必須從感覺世界的"洞穴"上升到理智世界。哲學家到了理智世界,也就是到了天地境界。可是天地境界的人,其最高成就,是自己與宇宙同一,而在這個同一中,他也就超越了理智。

中國哲學總是傾向於強調,為了成為聖人,並不需要做不同於平常的事。他不可能表演奇蹟,也不需要表演奇蹟。他做的都只是平常人所做的事,但是由於有高度的覺解,他所做的事對於他就有不同的意義。換句話說,他是在覺悟狀態做他所做的事,別人是在無明狀態做他們所做的事。禪宗有人說,覺字乃萬妙之源。由覺產生的意義,構成了他的最高的人生境界。

所以中國的聖人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中國的哲學也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隨著未來的科學進步,我相信,宗教及其教條和迷信,必將讓位於科學;可是人的對於超越人世的渴望,必將由未來的哲學來滿足。未來的哲學很可能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在這方面,中國哲學可能有所貢獻。

爽朗大笑的馮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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