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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石 | 一波三折的學術夢想:學術自傳之一

原標題:楊天石 | 一波三折的學術夢想:學術自傳之一



楊天石(1936——),江蘇人。1955年畢業於無錫市第一中學。196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中央文史研究館資深館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清華大學兼職教授、浙江大學客座教授。曾任日本京都大學、南京大學客座教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斯坦福大學、台灣「中央研究院」、「中央大學」等處訪問學者。又曾任中國現代文化學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中共黨史學會常務理事、《百年潮》雜誌主編等職。

長期研究中國文化史、中華民國史。著有文學、哲學、歷史學各類著作六十餘種。曾參與《中華民國史》《中國文學史》《中國通史》《清代通史》的寫作。個人代表作有《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1-4輯、《尋求歷史的謎底》、《帝制的終結》《楊天石近代史文存》(5卷本)《橫生斜長集》《當代中華詩詞名家精品集·楊天石卷》《當代學人精品·楊天石卷》等。曾多次獲得「十大好書獎」「香港書獎」「最受讀者關注的歷史著作」「年度最佳歷史著作」等多種獎勵。



北大的「白專」典型,分派培訓拖拉機手,轉調中學教書


我自幼功課不錯。1952年,初中升高中,無錫萬名學生統考,7門功課,全市在600分以上者6人,我是其中之一。最高分618分,我的分數是608.5。進入無錫市第一中學後,我的文科、理科均優,被認為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好學生,拿過學校的獎狀。中學畢業,我選擇報考北京大學中文系。學校第一次採用五年學制,第一次完全按成績高低錄取。入學後,系裡有一批東德和朝鮮等國的留學生,要選派成績好的學生當輔導員,幫助他們學習,我被選為系裡的總負責人,由此推想,我的入學成績不會很低。頭兩年考試,學蘇聯,採取5級分制,我是班裡的全優生,各門功課都是5分。當時,自己對未來的期望值很高,立志通過學術為社會主義服務,為國家、民族做一番事業,在圖書館的卡片盒裡留下一疊卡片。不過,我的理想很快被批判為「白專」道路,加之我對「反右運動」有看法,不認為北大揪出來的大批右派都是所謂「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因而不會義憤填膺、張眉瞪目地斗右派。儘管我努力緊跟,努力自我檢討,自我批判,向黨交心,積極配合北大團委舉辦「楊天石個人主義思想展覽」,但始終被認為是「白旗」。畢業鑒定有云:「反右鬥爭中嚴重右傾,喪失立場」,甚至說我「一貫和黨的方針對立」。等等。畢業分配了,自然,科研院所、高等院校雖然要人很多,但都沒有我的份兒。我被分配到北京八一農業機械學校。那所學校,位於南苑機場西邊的五愛屯,是利用解放軍捐款,借了小學的幾排房子,匆匆忙忙辦起來的。名義上是中專,實際上是輪訓郊區拖拉機手的短訓班,學習時間最長半年,最短一個月。一年半後,學校奉命下馬,我被北京師大一附中選去,做語文教師。


左起:李希凡、俞平伯、藍翎


我對自己的分配不滿意,也不心服。當時,李希凡和藍翎二人因為研究《紅樓夢》出了成績,被調到理想崗位,我便想效法他們。到農機學校不久,便決定寫作《南社研究》一書,記述清末、民國時期一個最大的文學團體的歷史,企圖以著作證明自己的科研能力。調到師大一附中後,我仍然一邊教書,一邊以業餘時間寫作。除了完成《南社研究》的書稿外,還寫成晚清詩人《黃遵憲》的傳記。「文革」期間,別的書沒有出版希望,我便研究魯迅,想寫《魯迅傳》。那時候,「樣板戲」盛行,我以「前頭捉了張輝瓚」的故事為題材,想寫新歌劇《萬木霜天》,反映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反圍剿」的歷史,設計了人物、場次,也寫出了部分歌詞。此外,哲學研究所的吳則虞研究員正在編輯《中國佛教思想文選》,因高血壓癱瘓在床,那時,我正研究宋明道學,對王陽明有興趣。於是便幫吳先生看佛經、抄佛經,以便進一步研究中國哲學史。後來,在師大一附中任教期間,我陸續寫出了《王陽明》《泰州學派》《朱熹及其哲學》等幾本小書。《王陽明》出版於1972年。《泰州學派》等書出版於1980年以後的幾年內。還寫過一本《近代史上尊孔和反孔的鬥爭》,事過境遷,出版社建議改寫為《近代思想簡史》,就擱下了。


其間,確實有過幾個單位要調我。剛到師大一附中報到,外文出版社英文版《中國文學》編輯部就要調我去當編輯。我當然樂意。有一段時期,個人檔案已經送到編輯部了,但不久師大一附中又將檔案要了回去。1963年,我在《新建設》第9期發表《關於王艮思想的評價》一文,全面和哲學史、思想史大家侯外廬、嵇文甫、呂振羽、楊榮國等學者唱反調。他們認為是唯物主義,我則認為是唯心主義;他們認為富於人民性和異端色彩,我則認為是奴隸道德的鼓吹者。文章發表前,編輯部送請侯外廬先生審閱,侯先生認為文章是講道理的,同意發表。當時,侯先生是歷史研究所副所長,領導思想史研究室,侯先生竟決定調我到。該室工作。此外據說《詩刊》編輯部需要一位懂舊體詩詞格律的編輯,我也曾是候選人。這些調動,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但不知什麼時候,我莫名其妙地形成了一個觀念,調動是組織上的事,個人不得參與。因此,從來不向師大一附中領導申請調動。我自己不開口,這樣,自然也都調不成。然而,我都認為是由於我家庭成分不好,大學時的檔案又不好,因此調不成。那是個突出政治的年代,誰願意收納我這樣被北大「掃地出門」的「垃圾」呢!


侯外廬先生


我在師大一附中教書,兢兢業業,深受學生歡迎。有段時期,學生對我,幾乎到了崇拜地步。這樣,我就成了那裡的名師。有時,同事們不喊我的名字,開玩笑,喊「楊天才」。儘管如此,我仍然不被看好。1964年前後,城鄉開始「四清」遠動,紛紛揪挖「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師大一附中並非「四清」單位,黨支部未雨綢繆,認為我個人奮鬥,走成名成家的道路,將我內定為「新生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因為我不貪不佔,按中專教師等級,每月工資只有55元,和「資產階級分子」實在不沾邊。「文革」一起,我就被黨支部某委員授意,在大字報里說我「交了些雜七雜八的朋友,寫了些雜七雜八的文章」,後來,我又成了「北大陸平黑幫精心培養的修正主義苗子」和「資產階級反動權威」,被打進「第三勞改隊」。「複課鬧革命」了,我首批「解放」,但我不願意教語文,就一度改行教英語,教學生學「Long Live Chairman Mao」。工人宣傳隊、解放軍宣隊進校,實行軍事化管理。和其他教師相比,我的個人歷史,社會關係都比較單純,於是,被提拔重用,當了「連長」,管理四個班級,也就是四個排的學生。下廠、下鄉、拉練、拔麥子、插秧,都干過。


1974年10月,北大畢業後的第14年,我的命運出現轉機。


18年後,我終於跨進近代史研究所的大門


「文革」期間,師大一附中一度被強制改名為「南新華街中學」。1974年10月,我突然接到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國史研究組的一封信,說明他們正在編輯《中華民國史資料叢稿》,其中有一份資料,題為《南社資料》,附有該資料的詳細提綱,要求我提出意見。我從1958年起就研究南社,後來編注《近代詩選》,寫作《南社研究》,下過幾年功夫。我對提綱提了很多意見。過了不多幾天,民國史研究組再次來信,約我到所面談。10月31日我應約前往,接待我的是《南社資料》的編者王晶垚同志,我又提了不少意見。11月4日,王晶垚邀我參加協作。協作是當時民國史研究組的一種對外合作方式,不調動人事關係,不減少在原單位的工作負擔,沒有勞務報酬,屬於「義工」性質。我當時教兩個班的語文,每周12課時,還兼班主任,但能夠參加近代史的科研工作,還是很樂意的。

近代史研究所藏有清末民初的多種報紙,外間少見。於是,我便常到所里讀報,一種種,一天天地讀和南社文人有關的報紙,又認識了《南社資料》的另一個編者王學庄。王學庄畢業於復旦大學歷史系,知識淵博,讀書面很廣,寫一手很端正、工整的鋼筆字,當時就住在研究所東側的一間又小又矮的平房裡。我們年齡相近,他比我小兩歲。我們很快就熟悉,並且談得很投機。1965年,《新建設》第2期發表過我的《論辛亥革命前的國粹主義思潮》一文,王學庄認為論述南社很深入,決定向我徵求對《南社資料》的意見。從他那裡,我得知了近代史研究所和民國史研究組的許多情況。



吳玉章


隔代修史是中國歷史學的傳統。清朝為明朝修史。明朝為元朝修史,元朝為宋朝修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理應為中華民國修史。50年代,董必武、吳玉章等就曾提議編撰《中華民國史》,隨後列入五年計劃,不過一直沒有落實。1972年,周恩來總理和時任「文革」小組副組長的江青重提此事,當時的國務院出版口就將這一任務下達給近代史研究所。當過吳玉章秘書的李新當時是副所長,立即起草計劃,於8月18日向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及國務院聯絡員劉希堯提出書面報告,其中說:「在當前用馬克思主義觀點來闡述中國剝削制度社會最後一個朝代『中華民國』的興亡,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由近代史研究所負責這項任務,也是義不容辭的責任。」郭沫若、劉希堯以及當時的國務院副秘書長吳慶彤均批示同意,立即在近代史研究所成立民國史研究組,李新任組長、主編。「文革」期間,近代史研究所有許多造反派,當時呼風喚雨,紅極一時,這時卻有點被冷落了。李新表示:來者歡迎,去者歡送,來去自由,於是許多年輕的「造反派」紛紛加入民國史研究組。人還不夠,李新又計劃從外單位招兵買馬,人民大學的胡華、戴逸、彭明、王琪四人都是李新企圖邀請的協作對象。在最初時期,民國史研究組成了全所人數最多的大組。當時的計劃是寫一部書:多卷本《中華民國史》,分三編;同時編三種資料:《中華民國大事記》《中華民國人物誌》《中華民國專題資料》。《中華民國專題資料》包括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類,最多的時候設計了六百多個項目。《南社資料》就是其中的一種。

按李新設計的工作程序,資料先行,史著寫作在後。於是,首先成立的是《大事記》《人物傳》及《專題資料》三個組。我所在的師大一附中位於和平門,離位於東廠衚衕的近代史研究所很近。上完課,哪怕還有1個小時的時間,我就騎車到近代史所看書、看報。這樣,近代史所上下就都逐漸知道有我這個人了。大概是1977年,中華民國史的編寫工作正式啟動,王學庄以其學問和語言風格,一向受李新看重,自然成為編寫組的頭號主力,負責撰寫《中華民國史》第一編的最重要的章節:《中國同盟會成立前後的革命鬥爭》。這時,我和王學庄已經是好朋友,彼此都很了解。王學庄很希望我能正式調入近代史所,便和我商量,擬向李新表示,他的任務太重,建議將原來由他執筆的一章分為兩章,《中國同盟會成立前的革命鬥爭》和《中國同盟會成立後的革命鬥爭》,他自己寫前一章,將後一章分給我,以此加深我和近代史研究所的關係,為調入做準備。對王學庄的打算,我自然贊成。不過,這是要由主編李新才能定奪的事,於是,我們決定相機去向李新彙報。


我在北大所學專業名為漢語言文學專業文學專門化,自己對唐代詩歌和鴉片戰爭至五四時期的詩歌做過研究,但是各種歷史學的專業課我都沒有學過,對孫中山和中國同盟會的歷史也只有粗淺了解。不過,我對自己的業務能力有充分信心,相信能寫好有關章節,所擔心的是,李新能否信任我這個中學語文教師,將任務交給我。一天晚上,我和王學庄一起去到建國門外李新住所。進了書房,王學庄按原先設想說明來意,沒有想到,李新立即表示同意,連「考慮考慮」、「商量商量」的套話、例話都沒有,這使我大出意外。



從1981年《中華民國史》第一卷出版,到整套36冊一次推出,前後歷時30年,是民國史研究的一件大事


就這樣,簡捷明快,我這個沒有受過歷史專業訓練的中學語文教師成了國務院交辦項目《中華民國史》的編寫組成員。


說老實話,我這個人有的方面很笨,笨得出奇。例如,體育運動神經。當年,學校里推行「勞動衛國制」。百米要求15秒之內跑完,我拚死拚命,要17秒才能跑下來。單杠引體向上,開始時一個也做不到。不過,我對考試,寫文章,寫書,卻從來不怵。我在大學參加過寫作《中國文學史》,編注過《近代詩選》,離開大學後,在《新建設》這樣的高等級刊物上連續發表過哲學和史學文章,對科研工作的一套常規並不陌生。接受任務,工作一段後,我便向當時的民國史研究室副主任朱信泉提出,要到南京、上海收集資料。自然,沒有任何困難,我這個師大一附中的教師便拿著近代史研究所的介紹信,帶著出差經費,堂而皇之地到南京、上海去了。


我既然實際上已經參加了《中華民國史》編寫組,自然,將我調入近代史研究所的問題便提上了日程。這時,我的思想負擔倒日漸沉重起來了。


我之所以思想負擔日益沉重,一是因為家庭成份為地主,一是因為大學時期被批判,畢業鑒定很糟糕。鑒於多年來我的調動均未成功,我害怕近代史研究所的人事幹部一看檔案,還是不敢要、不想要。想來想去,越想越怕,越緊張。有時,幾乎想大叫大吼幾聲,家人都擔心我發瘋。這時,我想到了好友陳漱渝調進魯迅研究室的故事。陳原是天津南開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因為父親畢業於黃埔軍官學校,1949年之前赴台,是台軍軍官。由於這一原因,他在南開畢業後被分配到北京西城區石駙馬大街的女八中教書,工作出色,可以評先進卻評不上。女八中的校舍是當年魯迅教過書的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原址,我便建議陳以《魯迅和女師大學生運動》為題寫本書,他把書寫成了,出版了。有一年,毛澤東批示成立魯迅研究室,有關方面要調陳進室。陳擔心因父親的歷史受阻,就主動找有關領導說清楚,有關領導不以為意,照原計劃調進,很快成為著名的魯迅研究專家。我決定仿效陳的做法,先向李新說清楚,能調就調,不調我也就從此死心了。



《王陽明》


仍然是晚上,我一個人跑到李新家,不巧,李新不在,他的夫人於川接待我。我如實說明情況,於川夫人卻笑起來說:你的家庭成分「高」了點,這沒有關係嘛!她不說「黑五類」,用了個「高」字。這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關於反右中的表現,她說,這不證明當時你是正確的嘛!於川夫人的一席話打消了我顧慮。於是,我便決定直接找師大一附中的革委會主任董質斌,要求調動。董大概有點同情我,表示可以調出,但必須近代史研究所來人交換,開了三個條件:1、來人的水平不能低於我;2、必須是共產黨員;3、必須能當語文教研組組長。我那時有點膽量了,便緩言反駁:1.近代史所如果有人水平不低於我,何必調我?2、我本人並非黨員,也沒有當過教研組長,何能以此要求來人?說來說去,董堅持「來人交換」這一條件。無可奈何,我找近代史所的人事處長劉明遠商量。劉明遠笑著說:「人,有的是。我們為解決兩地分居問題,正在為研究人員的家屬找單位呢!」於是,近代史所前後送了兩批,二十幾個人的檔案,任由師大一附中挑選,不想一個也挑不中。這下子,我絕望了。就在此際,我的鄰居告訴我,安徽師大附中的語文教研組長因兩地分居調來北京,尚未分配。我一聽,連夜找到這位老師,請求她來頂我。不想這位老師是大專畢業,只學了三年,師大一附中仍然不肯接受。經我苦苦哀求,才勉強同意。


師大一附中是雙重管理的學校,既歸北師大管,又被宣武區教育局管。師大一附中的人事幹部對我說,你從宣武區出口保險,因為宣武區不會卡你。如果從師大走,師大可能不放你。果然,在向師大人事處報備時,有關領導聽說我調往「哲學社會科學部」,立即表示:「這個人我們自己留下不好嗎?」師大一附中的人事幹部因為同情我,便謊說:「這個人口才不好,不會講課。」多年來,我以業餘時間勤奮寫作,被視為求名求利;「文革」期間,我寫作《王陽明》,初版發行30萬2千冊,報酬卻只有30本樣書,但我仍寫作不懈。這樣,「求利」之說自然不辨自破,同事們普遍對我改變了看法。


1978年4月下旬,我終於拿著宣武區組織部門的介紹信,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報到,由此跨進了近代史研究所的大門。儘管我長期熱愛中國文學和哲學,渴望到一座研究所,終身研究中國傳統文化,但從北大畢業至此時,我在中等學校已經教書18年。


原載《關東學術》2018年第二期,標題為新史學編輯部所擬,感謝楊天石先生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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