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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曙光著《老子心詮》三十六章守弱勝剛

原標題:王曙光著《老子心詮》三十六章守弱勝剛


王曙光著《老子心詮》


三十六章 守弱勝剛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


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大意】將要收斂合上的,必定先已極度擴張;將要被削弱的,必定先已極度強大;將要被廢棄的,必定先已極度興盛;將要被奪取的,必定先已被給予太多。這就是幽微的徵兆。柔弱最終勝過剛強。魚不能離開深淵,國家權勢裁治之道,不可輕易顯示給人。


中國的哲學是早熟的哲學,中國的政治也是早熟的政治。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紛爭列國之間的政治軍事關係比今天的國際關係還要複雜,這使得中國人在兩千五百年前左右就總結了非常系統、深入而全面的治國之術與國際爭霸之術。諸子百家之政治哲學,帝王將相之政治權謀,合縱連橫遊說談判之智慧,當時已燦然大備。比起當時之錯綜複雜之國際政治局勢,今天的小小寰球也許並不難對付。一個民族早熟,就會過早地發展出一套老辣精明而實用的鬥爭哲學,既用以防身自衛,也用於縱橫捭闔諸侯爭霸。這種老辣的哲學,可以稱之為老謀深算,也可以貶之為老奸巨滑,總之是深藏不露,以弱示人,最終以「柔弱勝剛強」,最終克敵制勝。這類常有權謀性質的道術,君子用之,則謂之陽謀;小人用之,則為陰謀。道術本身只是一個方法論,這個方法論既可用於高尚的目的,也可以用於卑下的願望,它本身並不含有褒貶之意。

後起的思想家和政治家們從老子的極富辯證法意味的哲學中汲取了大量的政治智慧,並把這些智慧發展成為治人治世或王或霸的權謀思想體系。殊不知,這些或被稱為陰謀或被稱為陽謀的權謀思想體系,實際上可能並非老子著書的本意,所以值得為老子正名、辯污。但是從另一面來說,一種原創性的思想一旦產生,後人如何解讀和發展,原創者是不可能左右的,只能任由後來者根據已意去發揮,去拓展,甚至去扭曲,去故意誤解,以此來建立後來者自己的哲學。《韓非子》、《鬼谷子》、《管子》,這些戰國乃至戰國以後的著作,都從老子書中汲取了營養,稷下學派也是如此,儘管他們的思想已經與源頭有了很多不同。後來權謀思想大行其道,許多人就把賬算到老子頭上,認為老子書中宣揚陰謀思想,老子是最早的、最老辣的陰謀家,實則殊非老子初衷。所以有很多學者便出來鳴不平,為老子喊冤叫屈,可以說聚訟千年而不絕。《韓非子·喻老篇》中以春秋戰國時代的詐術與霸術聯繫到老子哲學上面,因而開啟了「認老子為陰謀家」的先河。「越王入宦於吳,而觀之伐齊以弊吳,吳兵既勝齊人於艾陵,張之於江濟,強之於黃池,故可制於五湖,故曰:『將固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晉獻公將欲襲虞,遺之以璧馬;知伯將欲襲仇由,遺之以廣車,故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韓非的這句解讀,是故意借對老子哲學的誤讀,來闡發他自己對霸術與謀略的理解。在春秋戰國諸侯爭霸的時代,這種哲學極為流行,且極具合法性。越王勾踐卧薪嘗膽,甘為吳王夫差嘗糞,並獻西施,這就是越王的「予」的謀略,以增吳王之驕氣、傲氣、自得之氣、狂妄之氣,使其增加對越王的信任,放鬆對越王的警惕,最終放虎歸山。後經勵精圖治,發奮圖強,終於擊敗吳國,報仇雪恥。韓非子將這個歷史故事與老子的「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結合起來,認為要削弱敵人,就要先養敵人之驕氣、強橫之氣,使其志得意滿,放鬆警惕,自以為是,就可乘機擊潰之;要奪取敵人,就要先給他,使他自以為很強大,使其狂妄得不知所以,然後乘機奪取。韓非所說的這種權謀之術,這種偽裝自己以迷惑敵人的詐術,實際上並不高明,但在戰場與官場上都大行其道。這些詐術,與老子何干?韓非不過是借老子以發揮,「六經注我」而已。


宋代的理學家批評老子更厲害。朱熹說:「老子便楊氏」,指老子如同楊朱一樣,「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又說:「緊要處發出來,教人支吾不往」。如何「支吾不往?」可能是他認為老子的權詐之術過於露骨地把這種偽裝與權謀表達出來,已經超越了儒家道德人格的底線要求。二程的批評也很激烈,《二程全書遺書七》中說:「老子之言,竊弄闔闢者也」,這是批評老子耍陰謀。又說:「問老子書若何,曰:老子書,其言自不相入處如冰炭。其初欲談道之極玄妙處,後來都入做權詐。看上去,如『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之類。然老子之後有申韓,看申韓與老子道甚懸絕,然其原乃自老子來」。二程的評價,有一部分是客觀合理的,因韓非子的法家思想確與老子之學有內在的淵源關係,邏輯上有相通處,但是並不能由此認為老子書就自相矛盾,一邊談玄妙高遠、虛靜自然,一邊卻教人玩陰謀詭計,這種理解就過於皮相了。後人對老子的思想有不同方向的發揮,有法家之「法術勢」,有孫武之兵法,有管仲之霸術,有河上公的養生術,更有後期道教的仙道之學,這些學派或理解雖自老子之母體出來,都與老子思想有了很大的區別,可以說基因出現了變異。這些後來的思想,與老子思想是「二而一」、「一而二」的關係,既有淵源血脈之繼承關係,又有各學派的自我發揮自我創造,可謂自說自話,很多思想已與源頭殊異。二程之刻意批判,有不夠圓融處。


實際上,老子書三十六章的文意甚明,毋須多作辯駁。「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談的無非是老子哲學中「物壯則老」、「物極必反」之理。「固」字有「已經達到某種極點」之意,宋代的理學家把「固」的「已然」之意理解為「故」字的「故意」之意,因而把老子所探討的萬事萬物「勢強必弱」的客觀真理,誤解為一個人主觀上裝作很弱並暗中蓄強以最終擊敗對手的權謀,一字之差,謬以千里。任何事物,達到了它極盛、極強、極高、極佳、極多的時刻,也就意味著它要走下坡路,意味著它在這個極點之後,必將由盛轉衰,由強轉弱,由高而落,由佳而敗,由多而損。這是任何事物發展演變之內在規律,老子揭示出這個規律,並最終把這個洞見落實到他的生命哲學與政治哲學上。


從老子的生命哲學來說,他是要告誡人們,在我們的生命到達極盛,權力到達極點,威望達到最高,事業達到頂峰的時刻,要深知「物極必反」之理,要時刻保持危懼之心、儆醒之心、戒惕之心。越是在事業順遂,生命鼎盛,財富滿溢,權力大到無所不能的時候,越是要謹慎、淡定、低調,而不要張狂、自大、任性妄為、眼空無物。曾國藩在晚年名望功業達到巔峰的時候,反而更加戒懼謹重,他為自己的書房命名為「求缺齋」,就是要摒棄自滿自得自傲心態,秉持平常心,要「求缺」,而不是求「圓滿」。太圓滿了,就要受損;太鼎盛了,就要衰敗;太無所不能了,就離崩潰不遠了。當你得到太多而且太容易的時候,就要格外警惕,不要被這些輕易得來的東西沖昏頭腦。當你的威權太大,所有人都要對你點頭哈腰,唯唯諾諾,敬之如神的時候,你就要格外保持一份清醒與戒備,不要被讚揚與奉承沖昏頭腦,而要更加收斂,要保持一種「弱」的心態。極盛之時不揮霍、不張狂、不迷信權力、不頤指氣使、不忘乎所以,而是始終守弱、虛靜、淡泊,內斂,這樣的人才能保身,才能長久。這就是老子所言「柔弱勝剛強」。


從老子政治哲學來說,他是用「物壯則老」這個普世真理,來告誡當政者始終要保持自然無為的心態,不要濫用自己的威權,更不要憑藉自己的強權欺壓、苛待百姓。在國力最強大的時候,兵馬最強盛的時候,也不要忘乎所以,對外濫施擴張戰爭,對內強暴百姓意志。中國的很多王朝由盛轉衰,正是由於極盛時帝王驕狂,或恣意開邊,對外發動戰事;或窮奢極欲,對內疏於治理,結果帝業到頂峰之後就急轉直下,迅速衰敗。始皇滅六國而一統天下,何等才智,何等胸襟!都因過於苛暴而速亡。玄宗開元盛世,何等煊赫,何等繁華,都因後期過於享樂,疏於治國而遭安史之亂,國勢傾頹,玄宗晚景亦極為凄慘。老子觀察他以前的時代政治得失,深刻地認識到帝王濫用強權對外頻開戰事,對內苛暴人民的災難性後果。因此告誡治國者要保持謙虛、柔弱,要恬淡自然,要虛靜無為,不要逞強而妄作。他認為,帝王號令萬民之權、裁治懲罰之權、操弄兵戈之權等,都屬於「國之利器」,要謹守之,慎用之,輕易不要展示出來給別人看。治國者要戒懼慎重,行動要柔和,思慮要樸拙,不擅用權,不濫用施威,因為「威權」是「國之利器」,不可以輕易示人,就像「魚不可脫於淵」一樣。這哪裡是「陰謀論」?

王曙光,山東萊州人。現任北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產業與文化研究所常務副所長,中國農村金融學會副會長。先後獲北京大學經濟學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後留校任教至今。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農村、中國戰略與文化產業問題。已出版經濟學著作《中國論衡》《中國農村》《中國方略》《產權、治理與國有企業改革》《問道鄉野》《農行之道》《告別貧困》《金融減貧》《金融倫理學》《農村金融學》《金融發展理論》《守望田野》《鄉土重建》《草根金融》《普惠金融》《天下農本》等三十餘部,並出版散文集《燕園拾塵》、《燕園困學》《燕園讀人》《燕園論藝》《燕園夜札》《明尼蘇達書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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