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國學水平究竟如何?為何許多人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大不相同?
文|劉勃
2003 年,金庸(左)和劉亦菲(右)在華山參加「華山論劍」活動時留影
金庸小說和中國傳統中的哪個部分隔得最遠?大概就是現實中存在的俠了。
現實中的俠是什麼樣子?其實韓非子兩句話說得很精準:一是「俠以武犯禁」,指出俠是靠暴力手段,站在國家體制對立面的人;二是「群俠以私劍養」,一個「養」字,則點出做俠客是經濟行為,背後是有金主的。
總之,遊俠對權貴的依附性很強。遊俠是否活躍,和權貴的勢力有多大,是正相關的。
戰國到漢初,孟嘗君、信陵君或竇嬰、田蚡等各路權貴橫著走,遊俠也活躍得不得了。但碰到漢武帝這樣的強勢皇帝,所謂「天子切齒,衛霍改節」,衛青、霍去病都不敢養賓客,遊俠的聲勢就弱了下去。
到了西漢的哀帝、平帝的時候,皇帝不爭氣,就又「郡國處處有豪桀」(《漢書·遊俠傳》)。至於皇權衰微的東漢末,更是俠的盛世。曹操、袁紹這些高幹子弟,偷墳掘墓,搶人家新娘這類劣跡,就被稱為「好為遊俠」(《世說新語·假譎》)。所謂「俠之大者」,指的也就是這些人,和為國為民之類的情懷全不相干。
國家強則遊俠弱,權貴強則遊俠強,這是俠最本質的屬性。理解了這一點,就會明白展昭、黃天霸之類的人物,寧願甘於給某個清官當打手而不惜出賣江湖兄弟,這類情節是多麼有現實基礎。而平江不肖生的《俠義英雄傳》里,寫少林方丈自恃武藝高強,跑到北京去找人家比武,輸了之後還是喜歡帝都的生活,就對自己進行了技術處理然後找個門路進宮當了太監。讀慣金庸的人哪能接受這種設定?然而現實中的江湖俠義道,品位可能真不過如此。
所以,金庸的武俠小說中沒有多少現實中的「武」,武功描寫既和現實中的武師沒多少關係,也不同於古代劍俠小說的神乎其神,而是一種在現代槍炮的啟發下,類型可細分,威力可量化的設定,只是又披上一層俠文化外衣而已。
同樣的道理,「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也很少現實中「俠」的影子。就是千古文人俠客夢,從司馬遷寫《遊俠列傳》開始,一個又一個夢境疊加,到金大俠大筆一揮,照亮了整個夜空。
金庸國學,深淺幾何?
海寧查氏雖然是詩禮之家,但是得風氣之先,金庸小時候沒有念過私塾,上的新式學堂,於舊學,老爺子沒有多少幼功。說到經史,露出破綻的地方,實在挺不少。
如《天龍八部》里段譽說到自己小時候接受的教育,「爹爹請了一位老師教我念四書五經」,這就挺穿越。宋代,《論語》《中庸》《大學》《孟子》,重要性確實漸漸凸顯,但並稱四書卻是朱熹以後的事。段譽是北宋中期的人,當時並沒有四書五經這個固定搭配。新修版這個問題也並沒有改,相反加了鳩摩智跑到慕容博的書房裡去找書,見到「《十三經註疏》《殿本廿二史》《諸子集成》之類書生所用的書本」,十三經的組合出現在北宋末,現在說《十三經註疏》,一般指清代大學者阮元的刻本;宋代的正史,還只有十七部,沒有「廿二史」,殿本的殿,則是指現在北京故宮的武英殿;至於《諸子集成》,那是民國時期出版的硬皮洋裝書了。
就是說,金庸的學問,比起老輩學者肯定差距很大,現在受科班訓練的年輕學人,要超過他也不是很難。
然後我們也可以看到,許多大學者談論金庸的小說,碰到這類問題,只是就事論事的指出,並不影響他對金庸的推崇。
這就是個理解層次的問題。對經生小儒,這種錯是大問題,對金庸不是。金庸最傑出之處,在於融匯。一兩筆點染,就是一個個鮮活具體的人,從他們構成的人際網路里,慢慢生長出完整的江湖。這個世界裡的所謂文化內涵、歷史認知、政治隱喻之類,拆分開來看,在各自領域的專家眼裡也許並沒什麼了不起,組合起來,卻是難以企及的境界。類似於《世說新語》里評阮思曠:「骨氣不及右軍,簡秀不如真長,韶潤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淵源,而兼有諸人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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