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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頭|睡不著:凌晨五點的城市

原標題:十字街頭|睡不著:凌晨五點的城市


有一次,要趕早班飛機,出門的時候天還沒有亮。計程車路過小區旁一家酒店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在這個時間點,酒店大堂竟然燈火通明,還有很多人正排著長隊,似乎在等候進場。


他們從酒店大堂排到酒店門口,又沿著寬闊的台階排到酒店門前的空地,然後蜿蜒著一直排到馬路邊的路燈下。現場非常靜默,排隊的人就像在演一幕啞劇。人們一個挨一個,自發維持著有序的隊形,拼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雖然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我推測,總有一天報紙會解開這個凌晨之謎。事情也的確如我所料,並沒有過多久,答案就揭曉了。


在晚報一個埋藏得特別深的版面上,介紹了公安部門如何介入一個騙局,幫助一些老人挽回了經濟損失。騙子選擇這個時間點,也許是因為這是公安機關路面監控最鬆懈的時候,但當時最讓我不解的是,怎樣才能說服人們在凌晨五點起床,並趕到一家酒店去排隊呢?


很多年前,我找了一份工作,自認為這份工作最大的優點是可以保證早上有充足的睡眠(代價是有時候需要熬夜)。我不止一次錯過早晨的例會。這種行為並沒有讓同事們認為我缺少時間觀念。他們表現出的寬容讓我心生感激的同時,也不無疑惑,因為在那家公司,原諒一個年輕人的理由僅僅是因為他年輕。


我的上司說,不要用鬧鐘,睡得著就儘管睡。說這話的時候,他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總是精神抖擻,冬天也穿得很單薄。接著,他以過來人的口吻說,很快你就睡不著了。這時,其他人就笑了起來。

但我總是睡不夠。飛機、火車、長途大巴、公交車、地鐵,這些交通工具剛開始移動,我就會睡著。我不用沙發,不坐沙灘椅,不是因為腰肌勞損(那是後來的事),而是因為靠上去就會打盹。


房東留給我一張舊床墊,這張床墊睡久了,就像攤開一本太厚的書,兩側會向中間摺合起來。睡過這張床墊的人都抱怨不舒服。但我醒來的時候,總是像睡在豌豆莢里那樣安穩。


我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絲毫不知道睡眠是不斷調整的生理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擁有的將會失去,而失去的不會再來。就像前上司預言的那樣,我的睡眠時間很快就縮短了。


一開始,我以為這只是有規律的生活的必然後果,在很長時間裡沒有意識到青春已經不可挽回地離我而去。終於,我對人類在凌晨五點左右的精神狀態和行為模式有所了解,我也開始有理由相信,發生在這個時段里的絕大部分損失,是根本無法挽回的。


上海美術館還在人民廣場的時候,除了偶爾去那裡看展覽,我幾乎從來不在這一帶過多停留。但有些人即使在這樣喧鬧的地方,也能怡然自得地享受陽光和片刻睡眠。有時候我很羨慕他們。 本文圖片均為南音 圖


沒有見過凌晨五點的上海,大概是不足以理解這座城市的。


這不是說市中心的CBD,是說內環里還沒有拆光的老式里弄,或者中環附近的大型居住區。到了這個時間,這些地方很多房子里已經亮起燈光,響起了收音機的聲音。


天氣暖和的時候,陸續有人走出家門,走在去菜場、超市、公園或者某個神奇治療儀體驗店的路上。不在這個時間置身這些地方,就不會知道,人是一個多麼無助的物種,睡不著覺的人竟然有這麼多。


如果在凌晨五點打開過電視購物頻道,如果聽過這個時段的廣播節目,會發現這個時間流通的信息流足以構成一部騙術大全。這個時段的電視或廣播推銷的往往是一些難以想像的產品和服務,主持人和現場嘉賓的口氣特別斬釘截鐵,特別不容置疑。

節目中不斷重複「現在打進熱線電話」能夠享受極低折扣,節目中隨後傳來幾聲緊迫的電話鈴響。超低折扣和不斷響起的熱線鈴聲形成了一種急迫的搶購氣氛。這種氣氛會讓人認為,這些產品和服務來自某個平行宇宙,完全是睡不著的人才能享受的特權。


儘管任何騙術都會用另外一套邏輯來掩飾真實動機,但這個時段的騙術似乎是最套路化的,橋段和腳本均已流行多年。可能騙子也認為,睡眠質量會影響人的智商。圍繞睡眠不足所做的種種補救、預防和欺騙,或者乾脆為了打發掉一部分已經醒了但另一部分還睡著(或假裝睡著)的那段時間,才會形成了這麼多的產業。


城市到了上海這個規模,居民普遍缺覺,睡眠時間不足,睡眠質量不佳,原因很難說清。


通常認為與睡眠障礙相關的環境因素,有噪音、光污染、空氣惡濁、空間不足、信息過載,也有人的身心狀態,一方面容易亢奮、上癮,另一方面容易注意力渙散,進而情緒低落;誘惑多產生慾望,不滿足誘發抑鬱,競爭激烈引起焦慮;多坐少行,運動不足……原因多到無法窮舉。

除了在醫院精神科,睡眠缺失引起的痛苦,以及這種痛苦在大城市可能達到的規模,一般人是無法感知的。


人們要麼認為這種情況是偶然發生的,要麼認為這種情況是個別的。不管是哪種情況,睡不著都被看作是一種可以克服的暫時的失調。暫時是個極端模糊的概念。有些人睡眠不良的歷史長達數十年之久,但仍然深信這種狀況有可能得到根本改善。


但事實並非如此。正如衰老是不可避免的,人對周圍環境的響應程度不斷下降,最終會逐漸失去對睡眠的控制。總的來說,在人的一生中,睡眠時間會呈現出一條不斷下行的曲線,直到我們沉入至深和不再醒來的長眠中。


人們有理由羨慕那些隨時隨地能夠睡著的人。他們的身體和意識保持著對生物鐘罕見的忠誠,他們的生活有足夠的靈活度,沒有受制於群體壓力,也不會因從眾衝動而犧牲本能,哪怕這樣做會讓他們身處人群邊緣。


這種邊緣狀態,有時候表現在倫理上,通常伴隨著對其他人的利益損害,比如躺在候機室長椅上酣然入睡。有時候卻只是體現出社會結構的鴻溝,只是將社會階層對生活方式的分割顯性化而已。



對什麼是適宜的行為方式,人們可能會有某種脆弱的共識,並且努力在日常生活中維繫著這種共識,但在一個失眠嚴重的城市裡,這種奇怪的睡姿反而讓人產生一種踏實感。


僅僅是20年前,上海市民的平均住房面積遠遠低於現在,空調也沒有普及。在貧民聚居的老城區里,夏天晚上在室外睡覺還是非常常見的事。人們只能依靠竹床、躺椅、蒲扇和毛巾被來度過那些難熬的夏天。治安案件沒有因此激增,沒人覺得那些睡在戶外的人們影響行人和車輛通行。


現代文明的特色之一是強調私生活和公共生活、個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邊界。但這條邊界是變動的。邊界畫在哪裡,不是取決於抽象的原則,而是和人類身體的散熱能力密切相關。


當然,20年前的人們往往無法想像接下來20年的變化,而20年後的人們更無法想像20年前的生活。對這20年里出生在上海的年輕人來說,空調作為生活的一部分是不證自明的:它們是建築的一部分,似乎不是後來安裝上去的,而是像混凝土框架一樣澆築而成的。


如果變化太快太大,對時間的感受就會發生扭曲。不要說你生來就是在床上睡覺,如果從馬路邊回到床上的時間太久了,即使親身經歷過的事情,你也會感到不可思議。深夜裡的世界畢竟是不容易看到的。有時候,藉助閃光燈,你才能看到,在上海的深夜裡,有些人仍然睡在馬路上。


他們是誰?為什麼睡在這裡?他們的家在哪裡?那裡為什麼沒有空調?這些問題非常有趣。


也許那些睡在馬路上,並且坦然地將手伸進內衣的人們,也會在夢裡問問自己。這些問題的實質和20年前沒有什麼分別:睡在床上和睡在馬路上,睡得著和睡不著,到底是生活方式的差異,還是社會和經濟結構的一部分?



在初夏午後的陽光下酣然入睡的年輕人。說起來,我們也都有過隨時隨地都能睡著的年紀,但睡意就像影子一樣,也會隨著白日消逝而杳然不見。


我見過一位裝修工人,在初夏的陽光下,打開一張草席,鋪在樹蔭下。他無視30米外南京西路CBD喧鬧的街聲,也無視從他身邊走來走去的人,很快進入了夢鄉。


那一天暖風拂面,楓楊的嫩葉正由黃轉綠,空氣濕度宜人,遠處不時傳來斑鳩咕咕的叫聲。肯定不會有比這種天氣里在戶外午睡更愜意的事了。但除了他,我還沒有看到別人這樣做過。


這倒不是因為睡眠障礙,人們只是害怕,害怕睡著會妨礙別人對他們的評價,也妨礙他們在一個大城市裡努力奮鬥的自我認同。


(作者系攝影師,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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