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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19歲男孩,偷吃雌激素已經545天

插畫_李可心

張薛吃「糖」一個多月後,發現了身體的變化:痛苦的感覺消失殆盡,生理反應也沒有了,就連皮膚和聲音都有了細微的改變。

文 | 尚嶸崢 杜萌 編輯 | 陳顯玲

吃「糖」那天,張薛心情不太好。呆坐在床上半天后,張薛扒開衣櫃的衣服,從深處翻出那些「糖」,捏在手裡,一吞而下,喉結聳動了一下,張薛躺下,沉睡在男人這個驅殼裡。

醒來後,19歲的張薛哭了一整天,說不清是為了比衣櫃的「糖」藏得還深的隱秘過往,還是為了「葯娘」這個見不得光的身份。

隱蔽的「葯娘吧」

張薛意識到自己「性別不對」是在小學一年級,她下意識地討厭自己的男兒身,渴望變成真正的女生。他小心隱藏著感受,也不知道如何去改變。

兩年後,當張薛從電視上看到舞蹈家金星的報道時,她第一次知道了可以通過外科手術的方式改變生理性別。

張薛變性的願望隨著年齡膨脹,「我內心覺得這件事不好,但控制不了這種感覺。」她彷彿孤身一人被困於大海,明知海水是鹹的,喝了會有生命危險,卻抑制不住想喝的慾望。

這種難受跟受傷後感覺疼一樣,一直持續,難受到「像被套進一個鎧甲里,身體不屬於自己。」

初中,青春期發育開始,張薛的不適感成倍增加,他的悲傷填滿了十幾個A4紙大本子,忍到了極限,她先是抑鬱,初三選擇把安眠藥灌進胃裡。

下班回家的父母救回了昏迷狀態的孩子,第二次、第三次……張薛的借口是學習壓力大、生活不適應,卻從不敢說出內心深處的渴望。

直到,他在網路上找到同伴。

一個很活躍的網路聚集地,叫做「葯娘吧」,在那裡,「葯娘」們傾吐內心苦悶,交換藥物信息,也發自己的照片。

中國「葯娘」群體是比同性戀群體還隱蔽的存在,她們活躍於「葯娘」網路貼吧等社群中,在現實生活中她們的身影卻很難覓。

剛剛16歲的高中生劉玥,也是葯娘吧的常客,他是在初三,才發現自己身體里那股異樣的躁動。

一個父母上班的周末,他小心翼翼翻出母親的裙子和黑色絲襪穿上,在鏡子前轉了兩圈,「感覺很興奮,又很羞恥」,擔心被發現,兩個小時之後他又脫下,疊好放回了原處。

下一個周末,他又忍不住再次偷穿女裝,後來,在淘寶上買了幾十塊錢的假髮,試圖在外表上進一步接近女性。偷穿女裝幾周後,劉玥在貼吧上發現了叫做「葯娘」的群體。

葯娘的錯位在於,生理上是男的,但心理上是女的。上海411醫院整形外科主任、有過20年變性手術經驗的趙燁德醫生說,根據一些家長的反饋信息來看,有一部分孩子並不是從小有這種想法的,她是後來上了學或者工作以後,慢慢有這種思想或者改變的,所以很難回答,她到底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這個問題,現在科學界還沒有明確的定論。

趙燁德醫生了解到,目前國內葯娘群體還是蠻大的,但醫學界對她們的重視或者了解還遠遠不夠。

吃「糖」的誘惑

張薛在葯娘吧里,知道了「糖」的存在,他花了幾天把「葯娘」貼吧中的帖子全部翻了一遍後,初次有了安心的感覺。好多人都在「吃糖」,這彷彿給進入錯誤軀殼,卻沒有條件手術的人,搭了一條改變容貌的捷徑。

劉玥的第一反應卻是排斥,「有的照片有點慘不忍睹,和印象里泰國人妖的宣傳照片不太一樣。」

令他恐懼的還有貼吧里一些葯娘的情緒狀態與想法,劉玥在QQ群認識了一個天津葯娘,原本是一流高中的優等生,「但是因為這個每天呆在家裡,他告訴我想嫁人……這就是他以後的人生規劃。」

這種「渴望被物化」的想法使劉玥反感,劉玥發現自己並不想從生理上成為女性,比起第一性徵,他更加渴望的是擁有女性的「第二性徵」。

上世紀80年代,多倫多大學心理醫生雷·布蘭查德把跨性別女性分為兩類,一種是同性戀易性者,他們尋求性別重置手術並且對男性有性吸引。另一種極其罕見,他們的性慾源於自己是女人的想法,醫生稱之為幻想變性性興奮者。

通過網上的科普貼,劉玥覺得自己是罕見的第二類,「我目前認識四五個同類。」

無論哪種類型,張薛和劉玥都選擇了「吃糖」,薄薄的一層甜的糖膜,裡面包裹著的,其實是葯,但葯娘們都叫做「糖」。

已經做了1000多例變性手術的趙燁德醫生,見過不少吃糖的葯娘。「她們口中所謂的『糖』就是雌激素。很多孩子特別希望以一種女性的身體出現,所以過度迷戀激素的作用,把激素當糖來吃,有些孩子的量還比較大。」

按照正常的途徑,葯娘們從醫院拿到雌激素比較困難,雌激素的治療,一般在婦產科、泌尿科比較常見。但是,作為生理上是男性的葯娘,婦科醫生和內分泌科醫生往往是拒絕的多,葯娘們害怕也不敢去。

到醫院去開激素,明確前提是要有一個診斷,葯娘本身這個診斷很難定義,除非她去心理科或者精神衛生中心診斷是疑心病,才可以到醫院內分泌科去開激素。

「正因為有這麼一個限制,所以說她們正規的購葯渠道就比較困難」,趙燁德醫生說,這種不暢通導致她們通過網路途徑去購買激素,但卻得不到客觀合理的或者科學的使用指導意見。

劉玥第一次去藥店買「糖」是去年二月份,他因為戶籍獨自轉學到北京寄讀。家中每周給三百元生活費,為了掩人耳目,他分別去了兩家小藥店買了補佳樂和螺內酯。

「買螺內酯時,銷售問以前吃過嗎?我就撒謊說吃過;補佳樂會被問是給誰買的,就撒謊說給母親買的」。

張薛也用了同樣的借口,她對店員謊稱給更年期內分泌失調的母親買葯,店員並未察覺異常,便賣給他雌激素藥物。她小心翼翼地把「糖」藏進塞滿衣服的衣櫃。

服用激素藥物會給生育能力帶來不可逆轉的傷害,沒有回頭路可走,這一點張薛比誰都明白。但糾結了一年多後,內心的痛苦使她最後還是選擇服藥,他在吃藥後就逃避似地睡著了,醒來後,意識到自己終於開始「吃糖」,他哭了一整天,之後,「糖」成了他戒不掉的生活必需品。

網路購葯不歸路

張薛吃「糖」一個多月後,發現了身體的變化:痛苦的感覺消失殆盡,生理反應也沒有了,就連皮膚和聲音都有了細微的改變。

接受採訪時,張薛把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拍攝_尚嶸崢)

雌激素藥物通常是給女性服用,張薛不能按照說明書上的用量服用。每三四個月,她會到醫院進行體檢,調整用量。持續服用半年後,張薛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用量,身體各項指標也穩定在了固定的值,他每月要花400元到500元在「糖」上。

張薛是「葯娘」里少有的一部分幸運兒,劉玥則難掩沮喪,每天都會對著鏡子找身體哪裡有變化,「吃到現在一年半了,變化細微到令人沮喪,感覺剪掉頭髮還是和之前一樣。」

最大的變化是乳房稍微發育了一些,「但連A都沒到」。代價是強烈的副作用,嗜睡,低血壓,肝區疼痛,體能下降,劉玥發現自己變得更愛哭,出現了輕微抑鬱傾向。

螺內酯是降壓藥,低血壓還帶來頭暈等副作用,劉玥想改吃另一種叫色普龍的葯,但從醫院診所都買不到,他寄希望於網上的微商與黑市。

最初加的葯娘交流QQ群里,多是賣葯的信息,有的群群主不定時@全體成員發布賣葯信息,聲稱葯源來自土耳其,德國,泰國進口,大多價格昂貴。

一瓶2000mg的色普龍,售價300元左右,劉玥每天吃25mg或者50mg。進口的補佳樂會比國產的便宜一些,56mg在60元左右,一般每天服用2mg。

劉玥最初是從一個QQ名叫做「神魔妖獸」的葯娘網友處買葯,自從前段時間廣東查處了一批「藥商」後,現在倒賣進口葯的微商已經少了很多。

中考結束後的暑假,媽媽無意翻出了劉玥所服用的「糖」,「你在吃毒藥」,媽媽跪下哀求他「別再這樣了」,還把他軟禁起來,手機聊天記錄也被查看,但兩個月後父母還是妥協了。

服用激素的葯娘,很容易對「糖」產生依賴心理。

趙燁德醫生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坐在自己對面吃糖的孩子。「幾乎隔幾分鐘就會從口袋裡拿出一粒放進嘴裡。我剛開始以為她在吃維生素,後來一問,她說她在吃馬福龍,就是那個激素,她們叫糖。一會兒一顆一會兒一顆,這個量太大了。她說她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忍不住。她好像上癮一樣,吃一下自己很舒服,她真的產生依賴了」。

趙燁德覺得很可怕,長時間大量服用這種激素的話,對於睾丸、睾酮和精液的影響明顯,葯娘可能不在乎,但激素的過量服用還會帶來身體發胖,引起骨質疏鬆,包括抵抗力下降,電解質混亂等。大量服用還有一個很嚴重的併發症,容易讓人產生凝血功能障礙,甚至會導致血栓等。

兩年來,張薛瞞著父母,從高中吃「糖」吃到大學,胸部開始發育,她終於和父母在電話中坦白了:「你們知道性別認同障礙嗎?我覺得我有這方面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了母親的啜泣聲。

第二天晚上,父母坐火車來到了張薛身邊。她每天都在酒店和父母聊這些年的痛苦,這是十九年來,她第一次向父母袒露心扉。

此後,醫院和心理諮詢室成了父母常帶著張薛常去的地方。從事高等教育的張薛父母在五個月後,接受了張薛的性別認同障礙。

提交了性別鑒定證明後,父母在手術單上簽字同意,張薛預約的性別重置手術被安排在了2019年,他即將實現成為女生的願望,再也不用「吃糖」了。

(註:張薛,劉玥均為化名)

來源|南都周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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