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尚波:書貴有「韻」
米芾 與魏泰唱和詩
書 貴 有 「韻」
張尚波
書法藝術「無聲而有音樂之和諧」。欣賞一幅優秀的書法作品,如同聆聽一首優美的樂曲,它給人帶來的不僅是感官上的愉悅,而且還能使人的內心產生共鳴,曲終而「韻」猶在,令人回味無窮。因此,「韻」作為極具民族特色的文化藝術審美概念,在中國書法理論史上有著重要的位置。
蘇軾 次韻
一
「韻」最早代表一種聲音。《說文解字》注釋:「韻,和也。從音,員聲」,指和諧悅耳的聲音;《玉篇》釋為:「聲音和曰韻」。後來由聲音延伸到詩書畫上,因為詩、書、畫、樂具有體現這一「韻」通感上的相互聯繫的共同之處。南齊謝赫《古畫品錄》的六法之首為「氣韻生動」,《晉書·瘐敱傳》謂其人「雅有遠韻」,謝赫《古畫品錄》謂戴逵畫:「情韻纏綿」。從單一以「韻」字作為書法鑒賞概念,應出自北宋。宋《宣和書譜》評王徽之云:「作字亦韻勝……律以家法,在羲、獻間」。蘇軾說:「作字要手熟,則神氣充實而有餘韻」,米芾評價大令之書說:「靈襟疏,沖韻邁」。在宋代,對「韻」的論述影響最大的書法名家當屬黃庭堅,「書畫以韻為主」,「翰林蘇子瞻書法娟秀,雖用墨太豐而韻有餘,於今為天下第一」。像這樣的以「韻」論書之語達三十餘條,散見於黃庭堅題跋和隨筆之中。可見,「韻」是黃庭堅評鑒書法作品的最高標準和藝術審美的最高境界。
文徵明 詩稿
究竟什麼是書法之「韻」,歷代書法名家都沒有給出一個標準的定義或正面解釋。黃庭堅的弟子范溫在其《潛溪詩眼》中有專文論「韻」:
有餘意之謂韻……自三代秦漢,非聲不言韻,舍聲言韻,自晉人始;唐人言韻者,亦不多見,惟論書畫者頗及之。至近代先達,始推尊之以為極致,凡事既盡其美,必有其韻,韻苟不勝,亦亡其美……必也備眾善而自韜晦,行於簡易閑淡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
徐渭 青天歌
范溫的論述告訴我們:「韻」是余意升華為「韻」的,是由音樂之美及於詩歌之美,又延伸至書畫藝術內涵之美。到了宋代,「韻」及於的範圍更廣,達到了極致的程度。「韻」雖行於「簡易閑談之中」,但又有「深遠無窮之味」。書法之「韻」也就是書者通過「有意味的形式」,傳達出無限的、不可窮盡的、無法想像的,但又存在意識空間的心靈感知。不過,只有一定文化藝術素養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董其昌 宋詞冊
清人梁巘在《評書帖》中論曰:「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對各個時期的書風、書貌和審美追求作了簡要概括。此評述,後被書界大多數人所認同或附和。「晉尚韻」是有時代底氣的,魏晉時期是我們民族思想最活躍、智慧最閃光的時代之一,是繼春秋戰國後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又一個高峰。由於受道家和玄學的影響,士人多崇尚自然,率真天性,超然物外,風流自賞。這種性格、性情對於「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不合宜的,但對於從事文學藝術來說,卻是一種風采和雅量。王羲之「坦腹東床」及其子王徽之「雪夜訪戴」的故事,作為「魏晉風度」的典型事例而被後人津津樂道。對此,宋蔡襄曾對晉書之「韻」有著精闢的論述:
趙孟頫 六體千字文
書法惟風韻難及,虞書多粗糙,晉人書雖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蘊藉之氣。緣當時人物,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修容發語,以韻相勝,落華散藻,自然可觀,可以精神解領,不可以言語求覓也。
由此可見,晉書之「韻」,是藉助筆墨形式彰顯對於自然和人生「不可明白說盡」的感受,表現更多的是書者的處事態度與精神世界的完美結合。
武則天 昇仙太子碑 碑刻
二
「百變之技亦無有不法而成者」,世上沒有任何一項藝術是沒有規則的。如不講平仄,可以寫新詩和打油詩,但寫不出格律詩來。如演唱京劇先要刻苦學習「程式」,熟練掌握「程式」後,才能根據劇情和個人稟賦,靈活運用或適當突破「程式」,唱出感人的韻味來。亦然,「韻」雖作為書法的一種境界,但離不開「法」的載承。書法之「法」包括筆法、墨法和章法,其核心是筆法,這是歷代書家經過長期實踐和理論研究而探索出來的,是被大多數書家所認可的藝術準則和規律。「韻」含「法」中,無「法」則無「韻」。明邢侗批評其同代書壇風雲人物時曾說:祝京兆「頹然自放」,「周天球禿穎取老,堂堂正正,所乏佳趣。王百穀道微不凡,未合古法」。學習書法如無「法」或用「法」不到位,不免入「野」流「俗」,「蓋俗氣未盡者,皆不足以言韻也。」
陸柬之 文賦
晉雖尚「韻」,但也重「法」。「二王」矯健洒脫的風格是在承襲鍾繇和索靖古拙質樸書風的基礎上,不斷變法創新而來的。王羲之早年隨衛夫人和其叔父王廙習書,用功甚勤,年少即有聲名。王僧虔《論書》記載王廙曾把鍾繇《宣示表》帶到江南,最後傳至王羲之手中。因此,王羲之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來研習前代名家的書法作品,在宋代刻帖而傳世鍾繇的《宣示表》即為王羲之的臨本。
當然,「法」不是一成不變的,無論什麼藝術形式,如果囿於舊有模式,固步自封,不能推陳出新,其結果只能是藝術生命力的衰竭。書法之「法」雖作為一種規律,不能隨性而任意改之,但也不能將它視為「老祖宗的家法」或國家的法律、法規,可丁可卯,不可逾越。惟「法」則「韻」窒。明「台閣體」、清「館閣體」皆為因過度壓抑個性而死於「法」下的書體,毫無「韻」味可言。書法之「法」可因可改,可增可損,不過要「入乎規矩,出乎規矩」,在繼承前人法度的基礎上,再另闢蹊徑,別開生面。 顏真卿不為「二王」以來法度所困,「一變古法」,自創新體,順應雄壯博大盛唐之風,自信作書,其書多有廟堂氣韻。黃庭堅在《題顏魯公帖》中說:
黃庭堅 茶宴恭和御制元韻
觀魯公此帖,奇偉秀拔,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回視歐、虞、褚、薛、徐、沈輩,皆為法度所窘,豈如魯公蕭然出於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哉。蓋自「二王」後能臻書法之極者,惟張長史與魯公二人。
歷代傳世名帖很多為當時的信札或文稿,因書者無「精品意識」的心理壓力和逢迎僱主、迎合市場的要求,在書寫過程中因無暇顧及對形式美作精微處理,而傾心於情感的宣洩,以致於出現不少「法外之筆」和「塗改之處」。這些「法外之筆」和「塗改之處」,打破了一種書寫的慣性,雖造成一種不規則和不平衡的美,卻更有「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韻致。
沈尹默 臨懷素千金帖
三
「韻」雖是不可用言語表達的一種感覺,但得之也不是沒有入手之處。首先要有「臨池學書,池水盡墨」的「字內功」,也要有「讀書萬卷始通神」的「字外功」。「字內功」是根基,「字外功」則體現出中國書法雖作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但又不可能是孤立存在的,它既有獨立性,又有依附性,它既包含了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美學的內涵,同時又受到它們的制約。
明董其昌《畫旨》中說:「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讀萬卷書,學識必自高,眼界必開闊,其審美的情趣和能力必然會得到提高。歷史上有影響且能開一代風氣的書法家,非官吏即詩人,或為名士,或為高僧。若無文化涵養,眼界必低,難以體會書法之「三味」。邢侗在《淳化閣帖》跋中說:
黃庭堅 跋東坡書
初唐字尚遒健,得晉宋風。開元後浸變為肥,至趙宋日趨癡重。矧以王知微之中識兼以筆力緩弱,即日齊副為勁毫,比之佩弦之義,然終不能自振也。卧王蒙於紙中,坐徐偃於筆下。可以嗤蕭子云、知微,非不坐卧,然資稟乏。孫虔禮一段迅快。此帖位置無差而筆意常少,校沙門老懷仁,距隔一鄰虛塵。評雲王著小禪縛律,安得大乘正覺,信然。
邢侗認為開元以後書法的體貌變得越來越差,到宋朝就成「癡重」,這與當時編閣帖的王著少識有關。宋黃庭堅也曾評王著書「若使胸中有書數千卷,不隨世碌碌,則書不病韻」。
書法是一種複合載體,它所承載的各種信息不是簡單的相加,而是由「五穀」到「美酒」的轉化與升華。唐張懷瓘在《書儀》中把書法稱為「無聲之音」。書法和音樂、詩詞和戲曲都講究呼應、對稱和節奏,都求得在變化中的和諧。沈鵬先生在一次訪談中講到書法與「字外功」的融通作用時曾說:
懷素 小草千字文
我讀詩詞、讀古文和欣賞音樂,這樣就會使我自己的書法作品有一種節奏感,在創作中有一種潛意識的藝術感覺,然後再把它在創作中釋放出來,但是你不能拿詩詞、音樂去硬套。我覺得融會貫通很重要,對書法自身領域的融會貫通,碑、帖、民間陶文、寫經等等,都可以融合;除書法之外,詩歌、文學、音樂、繪畫等,也要把它們融合起來。
歷史上一些著名的法帖很多是書法和詩文互映光輝、相得益彰的妙品。如王羲之的《蘭亭序》、蘇軾的《黃州寒食帖》等,由於書者的情感活動同時影響文思和用筆,思想內容和筆墨形式實現了高度統一,這些作品所表現的意境和韻味,是靠抄錄他人的詩文難以達到的。
樓鑰 跋蘇書西山詩
行萬里路,能體會大自然的亘古壯大和純樸靜遠,能開啟心智,舒張心胸。「天無言而四時行,地無語而萬物生。」大自然賜於人類不只是生命和生存,還給予美的素材和源泉。書法藝術雖不能象文學、音樂、舞蹈和繪畫那樣直接反映自然風貌或人的情感,但與其他藝術一樣,都是來自現實而比現實更有典型性的意識形式。書法通過線的質感和變化,能虛擬的、抽象的展現自然之美和氣韻。《唐人書評》說:「衛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評王羲之書法似「飄若浮雲,矯若游龍」,或如「煙霏露結,風翥龍蟠」。評顏真卿書法有江山氣概,雄奇偉岸。古代諸多書法大家,能在看似尋常的自然景觀和社會現象中,默察出與書法的某種契合和關聯,從中得到一些啟示並巧妙運用在書法上。如王羲之見浮鵝划水而悟其書意,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而得天成,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書俱佳,唐太宗思義旗而增筆力,黃庭堅畫江山而得神助等。在這裡自然事物和書法氣韻不是簡單的相聯,而是書者主觀的感知和形象思維後,進行通慮思審而產生的一種「頓悟」。
何紹基 墨跡選匯
明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說「有韻則生,無韻則死;有韻則雅,無韻則俗;有韻則響,無韻則沉;有韻則遠,無韻則局。」在這裡,詩之「韻」與書之「韻」對人的心靈感知是一致的,只是表現的形式不同而已。一幅有「韻」書作能怡養性情,純潔身心。書之「韻」歸根結底來自於人之「韻」。當今,隨著市場經濟大潮不斷衝擊,舉世皆商,首重功利,書法已多用展覽或流通,離其「心畫」藝術本質漸行漸遠。把藝術當作一種糊口謀生手段的人古今皆有,無可厚非。但多數書法家應對書法這一「藝術中的藝術」多一份敬畏之心,多一份純潔之情,勤臨池,增學識,薄名利,遠塵埃,惟其如此,才能為後世留下能反映我們這個偉大時代氣息的有「韻」書作。(作者:臨邑縣委黨史研究室)


※長安畫派創始人趙望云:談藝錄53條
※東漢隸書摩崖石刻——張汜以詔請雨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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