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足球之名反抗獨裁，誰說體育無關政治？

1975年，距離佛朗哥獨裁政權最極端的時代已經度過了將近40年。西班牙本身在歐洲大陸越來越遭到孤立，但佛朗哥主義者仍然在使用鎮壓來消除任何不和諧的聲音，以加強其在這疲態社會中的霸權地位。這個政權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接近它的終結，但佛朗哥仍在繼續殺戮。

(圖)佛朗哥的統治進入倒計時

9月28日，兩位勇士站了出來。他們是西甲聯賽桑坦德競技隊的兩名球員奧托-阿吉雷和塞爾吉奧-曼薩內拉。他們在一場原本普通的西甲聯賽上，用兩根黑色鞋帶發出了來自西班牙民間反對獨裁政府的最強音。

「最後一次野蠻」

比賽前，發生了西班牙歷史上所謂「最後一次野蠻」的處決行動。這份槍斃名單上赫然寫著兩名左翼足球運動員的名字，他們分別是喬恩-帕雷德和安傑爾-奧塔吉。西班牙國家部長理事會認定這兩人是反法西斯愛國陣線的骨幹力量。根據當時西班牙國內的反恐怖主義法令，帕雷德和奧塔吉因為「非法組織武裝部隊」的罪名遭到逮捕，遭受了長達數周的酷刑。兩人不堪痛苦，只得接受了當局編造的供詞證據。直到9月26日，部長理事會下令對這批「尚未解決的武裝分子」共11人進行處決。

佛朗哥的這次殘酷行動並不意味著當時他的統治堅強如鐵。事實正好相反，他的政權已經處於垂死掙扎的境地，距離他本人的死期也不足3個月了。然而，這「最後一次野蠻」行動旨在幫助獨裁者向民主化人士發出明確的信息：「我還沒有死，我還在掌握大局」。

直到執行的最後一刻，迫於國際輿論的壓力，這份11人名單被壓縮至了5人，另外6人獲得了釋放，其中還包括一名孕婦。然而，帕雷德和奧塔吉的名字仍列在最終的5人名單上。雖然做出了妥協，但西班牙政府的行為還是遭到了來自全世界的大量抗議。在歐洲，幾乎每一個國家的首都街頭都出現了遊行示威的民眾。西班牙駐葡萄牙、土耳其、荷蘭的大使館均遭到襲擊；在巴斯克尤斯卡迪爆發了三天的工人罷工；義大利碼頭工人拒絕為抵達港口的西班牙船隻工作。

這種壓力不僅僅來自於民間。教皇保羅六世、歐共體、聯合國等許多個人與機構都向西班牙政府提出了赦免的要求。墨西哥總統路易斯-埃切維里亞甚至呼籲將西班牙踢出聯合國。瑞典首相奧洛夫-帕爾梅帶著一個存錢罐走上了斯德哥爾摩的街頭，為「自由西班牙」籌集資金。

(圖)瑞典首相為民主西班牙奔走

然而18個月前，當佛朗哥當局處決職業球員薩爾瓦多-普伊格-安蒂奇和喬治-邁克爾-韋爾澤時，並沒有考慮過來自社會的任何壓力。他們只知道將暴力殺戮作為回應的唯一方式。這一次，他們也並沒有選擇在最後一分鐘赦免這5個人，他們確信，第二天早上一切會歸於平靜。為此，西班牙抗議歌手路易斯-愛德華多-奧特為這5人創作了致敬歌曲《蔑視一切是這個政權的特徵》。歌詞寫道：

「除了警察以外，還有人在公交車上為死刑歡呼。許多人都喝醉了。當我前往槍決的最後儀式時，幸好我還在呼吸。中尉走近他，給他了一槍恩賜。我的身體墜落下來，血液潑滿我的全身。」

一位當地的牧師丹恩-亞歷桑德羅意外地獲得了帕雷德在被執行槍決前寫下的遺書，並將其交給了西班牙《訪談》雜誌的編輯。

「親愛的爸爸媽媽：

明天早上他們會將我處決。現在，我想給你們一些鼓勵。雖然我死了，但生活仍在繼續。當我明天被槍殺時，請不要遮住我的眼睛，我要睜眼面對死亡。非常抱歉離開你們，我也為過去的少不更事感到後悔。我知道你們非常愛我，我也愛你們。但你們必須安慰自己，因為你們還有兒子，整個城鎮都是你們的兒子。

你們還記得我在被審的時候所說的話嗎？聽說我們是軍事法庭做出的最後一批審判。這是我死前唯一的願望，希望我是遭遇厄運的最後一個。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將年滿25歲。我年紀輕輕就要死了，但如果我是最後一個，我會很高興。

別的不多說了，給你們最後一次擁抱。

再見爸爸！再見媽媽！

你們的兒子喬恩，寫在被處決的前夜」

(圖)被執行槍決的五名政治犯

此文刊出後，佛朗哥政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雖然那時佛朗哥已經還政於胡安-卡洛斯一世，僅僅保留國家元首的頭銜，但他對愛國陣線和左派革命者的痛恨依舊深入骨髓。在其死亡前幾天，他還通過媒體發言稱：「西班牙和歐洲境內的所有武裝革命者都是共謀，他們是顛覆社會的恐怖主義源頭。在他們尊重我之前，我必須將他們先剷除。」據說，當時站在一旁的胡安-卡洛斯一世唯唯諾諾地點頭表示同意。

(圖)喬恩-帕雷德在被槍決前

來自足壇的反擊

至於足球，這項運動本不願在西班牙政治舞台上扮演什麼角色。雖然有職業球員組成了左翼球員聯盟，但他們的聲音實在太微弱了。許多年來，西班牙足球選擇保持沉默，忍痛面對一個個左翼球員遭到處決。然而這一次，西班牙足球與佛朗哥完全對立了起來，其中發生了兩個標誌性事件。

第一件事發生在畢爾巴鄂競技隊。在一場對陣格拉納達的比賽中，全體畢爾巴鄂球員手臂上纏著黑紗，由門將隊長伊里巴爾帶領著走進了卡梅內斯球場。根據《366個你應該知道的世界足球故事》作者阿爾弗雷多-雷尼諾的描述：「球員們說這是為了紀念當時逝世一周年的俱樂部教練兼球員路易斯-阿爾伯特，但幾乎沒有人相信這個解釋。人們通常認為，只要換一個角度，任何人都能從畢爾巴鄂球員們的舉動中看出無聲的抗議。」

(圖)伊里巴爾帶領球隊出場

更具轟動效應的事件發生在薩迪內羅體育場。9月28日星期天，也就是喬恩-帕雷德和安傑爾-奧塔吉被槍決後的第二天，桑坦德競技隊在西甲聯賽中對陣埃爾切。頭一天晚上，桑坦德競技隊的奧托-阿吉雷和塞爾吉奧-曼薩內拉設法接收到了西班牙獨立電台的廣播信號。在佛朗哥政權的嚴格新聞審查制度下，西班牙共產黨運營的這個秘密電台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封殺。

但在球隊下榻的雷恩酒店，桑坦德競技隊的球員們聚集在一起，收聽了西班牙共產黨向全國的廣播：「今早對5人執行的槍決是令人痛苦的，這個政權的野蠻和犯罪行為應該受到全國有良知的左派人士共同譴責。」聽到這些，特別是同樣為職業球員的悲慘遭遇，桑坦德競技的隊員們無法平靜，他們一同意識到，必須為同胞做點什麼。他們原本決定一起佩戴黑色的手銬上場，但出於安全的考慮，他們制定了一個更加穩妥而隱晦的計劃。

西班牙足球記者迪亞里奧-蒙塔內斯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球員們已經準備好了，一種陰鬱的氣氛籠罩了整個更衣室，體育場里的觀眾們等待著兩支球隊登場。主教練何塞-馬里亞-馬奎雷吉對這一切並不知情，他等待著他的孩子們走出球員通道。其中，奧托和塞爾吉奧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並一起躲到角落裡，像偷著學抽煙的學童一樣，悄悄地將自己的黑色鞋帶解下藏在了衣袖裡。」

(圖)比賽中的曼薩內拉（右）

另一名左翼球員奎克-皮納多回憶道：「不少膽小怕事的隊友看到了塞爾吉奧的行為，勸他趕緊把東西扔掉，否則他們全部都會完蛋的。事情發生許多年後，有不少記者追問塞爾吉奧，到底是誰要求他臨場作罷，塞爾吉奧始終沒有透露。」另一位主角奧托-阿吉雷說：「我們並不害怕，因為我們深知，人終有一死。」

在球場上，奧托-阿吉雷是一名不知疲倦奔跑的前鋒。他來自一個民族主義者家庭，父親長期以來遭受佛朗哥獨裁政府的迫害。比賽進行到第29分鐘，奧托在禁區內接到塞爾吉奧-曼薩內拉的精確傳中，一腳勁射取得了進球。那一腳射門的力量極大，讓人想起了阿爾弗雷多-迪斯蒂法諾的大力射門。然而，儘管奧托-阿吉雷是當地的盡人皆知的球星，但桑坦德，這個傳統而保守的城市並沒有為這粒進球歡呼雀躍。球迷們關注的是奧托手腕上顯眼的黑色鞋帶，他們對兩名球員的行為感到失望。

(圖)兩人臂纏黑色鞋帶出場

「要麼摘掉，要麼到警察局去！」

當更多人發現了兩位球員的異常，觀眾席上噓聲四起。中場快結束的時候，阿吉雷與曼薩內拉已經無法接受球迷們的謾罵，向主教練示意希望下場休息。但就在半場結束的時候，發生了更加超現實主義的事情。根據當地報紙的說法：「當球員們回到更衣室時，黑色鞋帶仍然系在奧托和塞爾吉奧的白色衣袖上。他們認為這種抗議不會有太大問題，但是他們完全錯了。」幾名便衣警察來到了更衣室，威脅道：「要麼現在摘掉，要麼你們就不會第二次來到這裡。」面對如此的威脅，兩名球員選擇了妥協，畢竟他們認為自己的目標實現了，公開表達了他們對非法槍決的抗議。阿吉雷與曼薩內拉摘掉了鞋帶，在休息過後重返球場。最終，阿吉雷的梅開二度幫助桑坦德競技以2-1戰勝了對手。

(圖)桑坦德競技的鋒線殺手阿吉雷

然而第二天，阿吉雷與曼薩內拉不得不前往警察局作證。俱樂部主席何塞-曼努埃爾-阿隆索也被要求到場。阿隆索始終支持兩位球員，並向警察解釋到，球員們系黑帶是為了紀念過世的俱樂部前總裁加西亞-奎因塔納。阿吉雷在左翼球員聯盟的回憶錄中寫道：「沒有人相信這樣的說辭，我們的行為如何並不重要，他們在乎的是我們平時的政治立場。警察還試圖分裂我與塞爾吉奧的關係。他們指著我對塞爾吉奧說：『他是巴斯克人，做這些事都值得。但是你，一個巴倫西亞人，你他媽到底在想什麼？』」

(圖)阿吉雷與曼薩內拉

光明降臨於一瞬

對於奧托-阿吉雷和塞爾吉奧-曼薩內拉來說，這一事件的後果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麼輕微，他們因「破壞公共秩序」被每人處以罰款30萬比塞塔。這是一筆巨額罰款，在當時，20萬比塞塔就能夠在馬德里買下一間不錯的公寓。桑坦德競技隊為了表達對兩名球員的支持，分別替他們支付了20萬比塞塔。

接下來，檢察院對兩人提起了公訴，要求對他們實施長達5年的監禁。然而幸運的是，在案件審理的過程中佛朗哥政權伴隨著獨裁者的死亡而倒台。塞爾吉奧說：「民主很快就降臨了，一切都歸於平靜。感謝人們對我們的擔心，我們從來沒有後悔做這件事。」後來，塞爾吉奧在一次接受採訪時還補充道：「這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美好的事。」

(圖)曼薩內拉多年後接受媒體採訪

簡言之，奧托-阿吉雷和塞爾吉奧-曼薩內拉所做的就是在殘酷的鬥爭中讓人們睜開眼睛看到真相。阿吉雷在年少時期形成了堅定的反佛朗哥思想，而曼薩內拉設計了簡單的行動，讓這座被蒙蔽的城市醒來。在歷史上，他們的行動似乎微不足道，但他們勇敢、有尊嚴、有詩意，用行動匡扶了正義。

西班牙歷史學家埃拉諾在《西班牙：國家的記憶》一書中寫道：「如果沒有像他們那樣不甘沉默人發揮作用，民主降臨這個國家的時間一定會更晚。那些佛朗哥政權的繼承人，那些想要將獨裁者安放在國家陵墓中的人，拒絕打開那些從未痊癒的傷口。但阿吉雷與曼薩內拉，用兩根黑色的鞋帶勒出了一道國家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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