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300年前的天主教徒,更是清代頂級畫家,他的山水畫究竟有多美?!
吳歷《雲白山青圖》(局部),清初
吳歷一生由儒而佛,後信仰天主教並傳教30年,可以說是傳統文人畫家中的「奇葩」。在繪畫上,他保持傳統審美,以詩境入畫,學古而不泥古。但在後人口中,他卻因教徒身份背負污名兩百餘年。
離京的文人畫家
在清初畫壇「四王吳惲」六家中,吳歷與另外五人都有聯繫。王時敏、王鑒是吳歷的老師,尤以王時敏對其影響深、情誼厚;王翚則是吳歷的「對手」,與他同年出生、同門學畫,人生軌跡多有交集卻又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因而常被人拿來比較。比如王原祁就認為在祖父的這兩位學生中,吳歷的畫更好;而惲壽平則更愛王翚,或因信仰不同,並不與吳歷往來。
王時敏《仿黃公望山水圖》,紙本設色,15.1×49.3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吳歷與清六家另五人的關係,勾勒出了他人生的幾個側面。那麼這位「奇特」的吳歷,其人其畫究竟如何呢?
吳歷出身於書香世家,雖然到他這一輩家境早已衰落、兄弟三人全靠寡母撫養,但在艱難的生活中,他並沒有輟學,還能沿傳統文人的軌跡,跟隨陳瑚、錢謙益、王時敏等社會名流學習詩、書、文、琴、畫。
吳歷《林塘詩思圖》,金箋墨筆,16.4×51.6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吳歷《山水圖》之七,紙本墨筆,23.2×28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吳歷學習繪畫至少是從15歲開始的,按照傳統文人習畫的方式觀賞、臨摹、比較、研究古人的作品,從董源、米芾、黃公望、吳鎮、倪瓚到王蒙等前代大師,無不學習吸收。
吳歷《擬古脫古圖》,紙本墨筆,65.6×31.2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在諸多前代大師中,吳歷對黃公望下功夫最多,所以畫作也與之最為接近;對趙令穰、王蒙等人研究也比較深,將體悟和感受活用在自己的畫作中。
吳歷《模宋元人山水冊》之仿黃公望山水,紙本設色,39.7×26.8cm,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畫家在此畫中用披麻皴。
吳歷《模宋元人山水冊》之仿趙令穰山水,紙本設色,39.7×26.8cm,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畫家在此畫中用米點皴。
吳歷對藝術非常專註,也曾留下「痴人」軼事。一天,他應邀去一浙江郡守家做客,見郡守不在便留下字條到附近走走。哪知在永欣寺中見了蘇軾《醉翁亭記》的楷書巨碑,便立刻臨摹、研究了起來,早就忘了酒宴的事情,過了三天才被郡守找到。
吳歷《夕陽秋影圖》,紙本水墨,75.2×35.3cm,遼寧博物館藏
吳歷在人生的前39年,主要活動在長江中下游一帶,尋師訪友、廣為遊歷,其間與文人好友作畫吟詩,藝術逐漸成熟。39歲後的三年,則是他人生軌跡中的關鍵節點。這幾年吳歷在北京度過,和好友兼師兄弟王翚一起度過了40歲生日,忘年之交許之漸和一些貴客都來慶賀、互贈詩畫。
吳歷《壽許青嶼山水》,紙本設色,95.5×50.6cm,上海博物館藏,作者時年41歲,初為其忘年好友許之漸收藏.
儘管在北京已經「混」到和許多文人名貴往來的程度,但吳歷卻沒有像王翚一樣留在北京,而是毅然回到家鄉,甚至沒有作畫吟詩以留別。
這其中的原因我們不得而知,但吳歷在早已記事的13歲經歷明朝滅亡,作為世家子弟的他相比普通出身的王翚,身處京城的心情大概有所不同。他年輕時就曾作詩直抒胸臆、借古傷今,在京期間對政治也抱持決意避開的態度。
吳歷《雲白山青圖》,絹本青綠設色,25.9×117.2cm,台北故宮博物院藏,作者時年37歲,臨摹古畫功力極深,氣息頗近宋元人,清虛靈動中妙造自然。
重情重義、畫抒心聲
在吳歷身處北京的那短短三年中,除了與公卿名流交往,還發生了一件大事:與他交誼最深的默容和尚不幸圓寂。這令他悲痛萬分,南歸後便立刻趕往蘇州,並作《興福庵感舊圖》以寄託哀思。
吳歷《興福庵感舊圖》,絹本設色,36.7×85.7cm,吳歷時年43歲
這興福庵,便是吳歷與摯友默容交流往來、吟詩作畫的場所。只是當吳歷再次回到這裡時,故人已不再,原來的清幽之所如今只剩滿目凄清,那寺外的雜樹叢竹、牆內的孤松白鶴,見了讓人滿目淚水,也難解故人離去的空洞。
吳歷《興福庵感舊圖》(局部),吳歷自題「吾友筆墨中,惟默公交最深。」
畫中孤鶴引頸,似乎也如作者一般盼著默容歸來。可逝者已去,吳歷再也不可能坐在室內案旁與摯友展冊而談,只有老樹、棲鴉在這空落落的庭院之中,無言分享著畫家沉痛的懷念。吳歷以詩人的情感體察人事自然,又以畫家的眼光和筆法將詩情入畫,描繪人情冷暖、世間百態。
吳歷《興福庵感舊圖》(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多年與默容和尚及其師父的交往,或許也反映了吳歷的思想由儒而佛的變化。那時清王朝已逐漸穩固,面對故國山河不可能歸復的現實,他在沉重中尋求「沉醉老漁竿」的精神寄託和自我解脫,放下現世的古今是非。
吳歷《梅花山館》,絹本青綠設色,104.3×52.1cm,作者時年47歲,擬趙承旨設色法。
而吳歷的思想由佛家向天主教轉變,也在他的交友及畫作中有所體現。在北京的那三年中,他便和天主教教友有所往來,回到南方後也有因教友而作的畫。比如以下這幅《湖天春色圖》中提到的「魯先生」,便是一位比利時的耶穌會士。
吳歷《湖天春色圖》,紙本設色,123.5×62.5cm,上海博物館藏,作者時年45歲。
吳歷《湖天春色圖》(局部),吳歷跋「丙辰春從游遠西魯先生,得登君子之堂,詩酒累日」。
在失去摯友默容和尚後,40多歲的吳歷又接連經歷了恩師王時敏、陳瑚、王鑒以及教友魯日滿的逝世。在40-50歲間,吳歷的向天主教思想轉變,融入了他對生死的思考。在這十年中,他的創作達到了高潮。
吳歷《白傳湓江圖》,29.8×207.4cm,作者時年50歲,在前往澳門修道前為好友許之漸所作。
50歲後,吳歷成為耶穌會修士又升為司鐸(神父),積極活動於澳門、上海等地。這期間,他的精力大部分用於學習拉丁文、傳教佈道中,並直接接觸過西方畫作,但自己的繪畫創作很少,作品主要贈送給教友。
吳歷《柳村秋思圖》,紙本墨筆,67.7×26.5cm,作者時年71歲,此畫送教友金造士。
傳教30年,畫少卻精
不得不說,在西方傳教士的身影於中國歷史中遊走的幾百年中,而像吳歷這樣有分量的傳統文人畫家,搖身成為天主教神父的,在歷史上實屬極為罕見。但從吳歷的避開政治卻又憂心民生以及對生死的參悟來看,以修道、傳教、管理教堂和田產的方式行走自己的人生,也是一種自然的解決之道。
吳歷《農村喜雨圖》之一(局部),作者時年79歲。
儘管晚年的吳歷常帶病工作,他依然遺憾於作畫時間之少;但從吳歷留下的晚年畫作來看,他仍然保持了精細的繪畫習慣,年至耄耋仍對作畫這件事認真嚴肅,所作之畫保持「生」的感覺,毫無積習。在畫作的結構、皴法上綜合運用黃公望、王蒙、吳鎮之法,將之融為一體,不落窠臼。
吳歷《幽麓漁舟圖》,絹本墨筆,119.2×61.5cm,體現了對王蒙畫作的感受和靈活運用,仿古而不泥古。
此外,吳歷像年輕時一樣重感情,幾乎只為少數知己好友作畫,在畫中抒發自己的真情實感,融入詩情心聲,到老年也絕不隨意應酬。
關於吳歷晚年畫作有無西方畫法,一直有所爭議。他確實在接觸西洋畫時對之有所研究,但在吳歷的觀念上,則秉承了中國傳統文人畫的「神逸」追求,在對中西繪畫的比較中,則保持客觀的態度,注重它們的異同而不是褒貶取捨。
吳歷《橫山睛靄圖》,紙本設色,22.8×157.3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作者時年75歲。
教士畫家身後名
然而,後人對吳歷的評價卻並沒有那麼客觀,這主要是受清代多年禁教的影響,人們對這位有天主教神父身份的畫家抱有極大的偏見,使他身後受到排斥和憎惡。
吳歷《山水圖》之二,紙本墨筆,23.2×28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明明80歲時吳歷還為同齡的王翚作長卷、83歲時王翚為吳歷的畫題跋,但比二人晚生50多年、對其不甚了解的文人張庚,卻誣吳歷借王翚畫不還、二人因此割席絕交。
「古人論畫先要人品高」,張庚進而貶損吳歷的藝術成就,又或本就是為了貶其藝術而貶人品。
吳歷《山水圖》之十,紙本墨筆,23.2×28cm,具有作者所追求的「神逸」韻味,應為晚年畫作精品。
吳歷《竹石圖》,紙本,95.4×48.7cm,上海博物館藏
後世吳修、王韜等人對吳歷人格和藝術的貶損愈演愈烈,不惜斷章取義、以訛傳訛,最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兩百多年間,吳歷的污名難以抹除,在他逝世三百年後的今天,誤解仍然存在。
事實上,與吳歷同時代的方亨咸、王時敏之孫王原祁等人對吳歷的藝術成就有很高的評價,他們不但自己非常懂畫,而且對吳歷了解較多,所作評價相對更加可信。
吳歷《松壑鳴琴圖》,絹本水墨局部設色,103×50.5cm,作者時年43歲。
然而也不得不承認,儘管吳歷入教時天主教處於被允許發展的時期,但文化上的衝突是一直存在的,與吳歷同時代的更多文人對此不解和嫌忌。比如他的老師錢謙益始終抵制天主教;同為清六家的惲壽平或因宗教信仰不同,與王翚交情甚篤而不與吳歷交往,甚至貶損吳歷的畫作。
吳歷《葑溪會琴圖》,紙本,40×136.2cm,上海博物館藏
吳歷《仿吳鎮山水》,紙本淺設色,199.2×106.1cm,畫中使用了披麻皴,模仿梅花道人但用墨很淡,描繪山林霧氣。
儘管經過姚大榮等人的努力,吳歷的人品和畫品基本得到了正名,但我們或許不得不承認,觀念、信仰的不同帶來的偏見是客觀存在的。很多時候,藝術難以離開藝術家本人而被評價,尤其是在傳統文人畫壇中「畫品即人品」的觀念下。
吳歷《模宋元人山水冊》之仿關仝山水,紙本淺設色,39.7×26.8cm,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時過境遷,今天人們看待藝術史的方式大概和之前不同了,更加重視吳歷的藝術本身。吳歷也成為澳門歷史文化的一部分。儘管饒宗頤先生提議的吳曆紀念館未能建成,但我們有機會在澳門看到和吳歷有關的大小展覽。
吳歷《九芝圖》,紙本設色,90.9×33.1cm,台北故宮博物院藏,仿張子政、祝壽而作。
雖然信仰等「藝術之外」的因素會影響他人對藝術家及其藝術的評價,甚至如果吳歷生在禁教已久的年代,他可能在歷史上並沒有現在的地位。但對藝術家自身而言,吳歷大抵還會是那個重情重義、仿古出新、珍重藝術的吳歷,其它的便交給時代去選擇。
精彩回顧:
道德重要嗎?科學到底有無邊界?藝術家們有答案!
齊白石說他超過了自己,你會去國博看他的展覽嗎?
盤點熊孩子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樣子……
[編輯、文/趙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