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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河的另一岸

文/王建平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小說:河的另一岸


這條河的河水從冬天的寧靜中蘇醒過來,被大自然的色彩打扮得青青翠翠,微風輕泛起漣漪,金波跳蕩,幽麗無比。

在開春後第一場春雨降落之前,老人就開始在河的西岸栽樹。老人栽樹的區域呈條形狀,是一片有500多米長100多米寬的荒灘。眼下這裡雜草叢生,溝壑縱橫。老人正按自己先前的規劃,將柳樹、水杉、楊樹、沙地柏、楓樹栽到劃定的區域內。這些樹苗均適合河灘生長,想必不同的樹成片成林後,多姿多彩,肯定好看,但哪種樹會長得最好呢?老人的這種栽法也是一種試驗,以後後人取捨優先樹種時心中有數。從前年春天起,河的兩岸上就有不少人開始嘲笑老人的舉動。說河灘上又沒有巴掌大一塊的地是你老人家名下的,原有的樹也不是你毀掉的,你一個老人不去栽樹,誰也不會對你咋樣。誰都知河岸上最多但又抓不住的東西就是風,風兒將人嘴裡吐出的話無數次地捎給老人,可惜沒一句閑言在老人耳邊站穩過就跟風去了。真是的,他好孬啥也不應人家一句,只埋頭栽樹。

河岸的山坡上桃花、李花、梨花依次開過,東岸成片的臍橙樹齊刷刷地讓青綠的河岸一夜之間就披上了白花點兒的翠花氈,洋洋洒洒,飽了遊人的雙眼,驚嘆不已。

在春意盎然的時刻,河岸又來一個人。當揚起風帆的船隊驚動水鳥,如電影里的慢鏡頭直往下游「飛」去後。可河岸上的那位來人無動於衷,瞎子般地就沒抬頭掃一眼遠處的水面。

遠看近瞧,這位來人有點神秘了。如說他像城裡人,可又看不到城裡人大方洋氣的衣著,說他是鄉下人,但神情與目光卻比鄉下人張揚。依栽樹老人的想法,就將來河邊的這位不像城裡人不像鄉下人的人視為閑人最好。在老人的記憶中,曾經沿岸總有成群結隊的城裡人來釣魚。「春釣雨霧夏釣早,秋釣黃昏冬釣草」。自然春天的河岸比其他季節都要熱騰得多。你沒見那些城裡人,只要魚兒一但上鉤,起竿收線,魚上岸,魚跟人一樣不說話,但都活蹦亂跳極了。

開春不久閑人就來了,好多天都來。閑人的嘴巴閉得緊緊的,像抹過502膠水。閑人臉闊嘴大,兩腮濃密的鬍子草坪似的覆蓋住大半邊臉,長長的亂髮被紮起甩向腦後。不男不女。閑人每天盯住流動的河水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身邊沒有魚竿。只要不下雨,閑人在石頭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日怪呀,河岸居然會出現這種人這種事,莫不是閑人懷揣心事,恐怕是天大的心事。老人腦子稍閑就大膽地對閑人閑事展開亂七八糟的猜想。

中午了,太陽當空,春陽沒有夏天的日頭毒,但終歸還是讓出勞力的人身體發熱出汗。每到這時,老人就脫去身上的衣服,光著上身挖坑栽樹。老人頭戴一頂舊得不能再舊的草帽,汗津津的下巴跟白花花的鬍鬚攪合在一起,脖頸、胸脯、胳膊上的皮肉很厚實但鬆弛得只剩一層厚皮,真像皮肉里還可充入更多的氣體。除去胸背,其他部位早被陽光烤成駝紅色了,不少地方更像被濃烈煙氣薰烤過的臘肉。老人穿一條黑色長褲,挽至雙膝褲腿沒往下放過,腳上穿一雙已掉色已爛幫子的解放鞋,屁股瘦瘦的,外面布料上的層層汗漬,婉如一幅山區地圖。

小說:河的另一岸


進入暮春,老人眼中的閑人還那樣在河邊發獃,按文化人的說法就是在沉思。要說河岸離成都不上百里,成都是一個休閑城市,有不少人說成都是一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地方,成都街頭巷尾最多的行當就是茶坊茶樓了,眼下的啥人遇事總愛去那裡坐坐。在茶客眼裡,當一位身著白色對襟衣服,天藍色寬腳長褲,頭戴紅色撮撮帽的後生翩然而至,左手掌攥住一疊茶碗,右手綰起一把長嘴壺,揚上一張笑臉,眼睛一眨一眨,嘴唇一碰,對不同的茶客唱出不同的詞話時,誰聽了也會互動幾句。當然也有所謂高檔雅緻的地方,那裡幾乎聽不見爽朗的話語,偶爾傳出幾聲碗蓋間親昵的叩聲,想像此時對坐的人都正在思考一系列急需思考的問題。這人來河邊真有意思,每天只聽河水嘩嘩響,嘩嘩響的河水只會唱給他是一曲亘古不變的歌。不變的歌也能從文人口得到升華。文人可以這樣提問,先生你是不是想讓河水帶走你的愁緒與憂傷?閑人,你打算怎樣回答呢?河水清藍,稍深處就看不見河底,河底與他腦子世界只得憑一個人去想像了。山巒靜寂,唯有鳥鳴,時而從不遠處傳來老人挖坑時鋤與石撞擊的聲音。聲音刺耳,激起閑人不止一次地想到一個問題,這麼老的老人,為什麼要來到河岸栽那麼多棵樹?栽完樹能得到多少工錢?還有,老人家能看到樹長大嗎?他是不是一個腦子有毛病的老人?老人住哪裡、他的子女、老伴咋沒出現過一次呢……

老人同樣不懂那個不像城裡人不像鄉下人的閑人,年齡不算大,充其量40多歲,打老遠跑這裡閑坐。累不累?

其實,老人知道河岸原本有數不清的樹,後來被人毀了,在河岸建成一座化工廠,後來又成為採石場采沙場,再後來……他實在不願往前回憶,因為每回憶一次,他老人家心臟就要狂跳至驟停一次,過後心疼多日。70多歲的老人,完全知道河岸的樹不屬於他的財富,但老人非要連續三個春季來栽樹,與補栽沒栽活的樹苗,從河裡擔水輪番澆灌,稍閑就在河岸上遊走,陪著樹苗生長。老人想過,待到河岸全綠了他一定要在河岸上圍著樹奔跑,對著河水唱上三天三夜。

樹栽累了,老人便手拄鋤把站著休息,眼微閉虛眼看頭頂歡飛的鳥。這鳥呀也跟人一樣,也想有個青山綠水的家,有個安寧的窩。多好啊,我們這兒的天一天比一天更加藍了,我們這兒的水一天比一天更加清了,空氣也好多了,我要能多活幾年多好,就能多看看頭頂上的藍天白雲……老人想到這兒一個人笑開了。

老人餓了也沒問看河水的閑人一句話,便自個兒坐到麥草棚下,吃自己的乾糧。老人的牙快沒了,送進嘴的東西總往外掉,他只得右手早早接在下巴處,接多了手掌攏攏,再次倒入仰起的嘴裡。吃過餅,老人拍拍雙手,起身走向河邊。老人與閑人相距不遠時,老人笑笑。老人蹲在河邊,用一把沒把子的鋁水瓢按在水面上漂去水面上的浮物,舀一瓢起來,往口裡倒出「咕咕咕」的響聲,喉結一動一動地,半瓢水轉眼沒了。

這時閑人沒管住嘴,先開口。閑人先喊了老人一聲大叔。老人的耳有點背,彷彿聽到有人叫,不知道是誰在叫誰。於是老人將頭扭兩轉,見身邊沒有外人,便向閑人看去。年青人,你在叫我?問過話順手拍兩下隱約可見肋骨的胸堂。

閑人從水中的石頭上跳到岸邊,蹲在老人剛才舀水的地方。第一次與老人近距離看,他看清了老人的老臉和緊貼在臉皮上的鬍鬚。老人的手掌在嘴巴上來來回回,他真心不想讓閑人看到他嘴邊的餅屑。可越想掩蓋真相,卻無意將幾粒餅屑推到額頭了。閑人用手在自己額頭示意一下,老人馬上明白。不巧老人嬉笑時,再次暴露了自己口裡僅剩兩顆當門牙。

閑人說,大叔,你的牙快沒了,過日子想吃個啥就、就不大方便了,是吧?

牙嘛,老人笑笑說,是的快沒了,不過,我的牙曾經好使過,可好使那年月牙齒也沒吃到過幾樣好東西,那年月沒有,現在好吃的東西太多了,可牙齒又趕不上趟,氣人不?老人的嘴裂,再次露出兩顆幾乎報廢的牙齒。老人嘴巴拌拌說,不過,牙齒從好使到不好使是要一些日子的,好幾十年慢慢成這樣的。

閑人哦一聲。

老人說,我小時沒吃上幾口娘的奶,骨質里是少了點東西,不過那時的人能活下就是福氣,也沒其他多的指望,你想嘛世上哪有想啥就有啥的好事哦,我們黃土埋到脖頸子的人更不能跟你們現代人去比喲,你們現在好啊,有用不完的錢,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好,你們趕上了呀,好命人呀……

閑人覺得老人真會說話,一套套的,開始說牙後來說過日子。但老人為什麼就不說點其他的呢?比如兒孫在幹啥呀,自己住在山上那個位置呀,老伴啥情況呀,自己還有多少面積的地呀,自己種有多少棵臍橙樹呀,每年收成咋樣呀……

閑人真想再與老人說一會兒話,但老人察覺到閑人眼神里流露出的目光不明亮,想改天再與閑人吹。老人也怕吹下去會耽擱栽樹的工夫。老人起身走了。

要說老人在此地栽樹肯定是本地人,本地人也該與閑人多交流交流,起碼也應該問問閑人的情況,一來二去談話內容更加豐富。眼前的結果讓閑人心裡生長出新的迷茫。

老人提上空瓢往裡走,背對河邊呆坐的閑人。要是閑人提出要與老人學習栽樹,可能場景就會發生變化。閑人看著越走越遠的老人,覺得這位老人不可怕,他腦子裡正在將老人與自己爺爺和父親作一番比較時,卻見老人的頭向後一仰,身子一挺,扯起嗓子吼起來:

一蓑一笠喲一葉的舟,

一山一水喲一河的秋;

山呀是那個樹的肩膀喲,

樹呀是那個山的衣裳哦;

山呀不穿那個衣喲就光禿禿喲,

光禿禿的那個日子喲不幸福哦,

我呀,栽樹呀栽樹呀栽樹,

就是在栽種幸福哦栽種幸福……

老人唱歌時,根本沒記起有個閑人坐在河岸的石頭上。

閑人萬萬沒想到,一個栽樹的老人會唱山歌。瞬息閑人明白老人活在山歌中,明白了老人的苦與甜。一大段歌詞唱完,歌聲戛然而止,閑人兩手摟膝期待老人再吼第二段,等待中閑人有淚水流出來,閑人沒去擦眼睛,任由淚水滑出眼眶的落打在褲子上。

……

轉眼秋天來臨,春天來過的那個不像城裡人不像鄉下人的閑人又來到河岸,這次閑人居然帶上一個女人。閑人想,我一定要見到老人,見到老人我要大聲地對老人說:「大叔,感謝您,我要從頭再來!」

閑人為什麼要說這句話呢?這裡必須披露幾句閑人的底細。閑人姓劉,全名叫劉闖。要說劉闖本人與字義相符。劉闖,腦子靈,膽子大,通過二十多年摸爬坡滾打,業績可佳,資產越過千萬,成為名副其實的劉總,後來劉闖「闖」到國外,決策失誤,涉獵自己不懂的產業,不到一年所有投資打了水漂,轉眼成了名副實其的「負」翁。劉闖回國回到自己出生的小鎮,斷絕與外界的聯繫,數十天閉門不出,後來想到了用投河的方式了卻一生,但沒想到巧遇一位栽樹老人,覺得好奇,就每天靜坐河岸看栽樹老人栽樹……劉闖這次還想與女人一道認識河岸上老人栽下所有的樹種。劉闖還要告訴老人,他的「金果實業產業園」已落戶在這條河東岸的特色產業綜合園內。

河岸上沒有了老人的身影。沒見到老人,劉闖喉嚨痒痒,歌聲冒出來。歌詞含糊不清,但調子卻很纏綿。他身邊的女人聽了咯咯地笑一陣,說,你,你還會唱山歌呀?

劉闖臉紅沒再往下唱。此刻劉闖聽到有歌聲從山腳邊飄過來。

劉闖對女人說他找到老人了。劉闖拉起女人朝歌聲方向跑去。劉闖要當面學會老人家唱出的歌詞,當面誇讚老人讓河岸穿上了綠色的衣裳,當面對老人講講自己的故事,當面……

老人唱完山歌,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唾液。老人對著山腳下的一塋墳頭說,兒子,你毀掉的樹,爹為你全栽上了。老人說著話給一棵有兩人高的松樹培上厚厚的土……劉闖右手拉著女人,站在老人背後,忽然不知道開口對老人說些什麼。

小說:河的另一岸


(圖片來自於網路)

【作者簡介】王建平,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多年間斷創作,有作品散見《四川文學》《小說林》《青年作家》等報刊,有多篇作品參賽獲獎併入選集,出版小說集《那一盞燈》和《甜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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