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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養中醫臨床人才的一條捷徑

我們培養的對象,是未來的醫生。為了使受教育者畢業後,能夠開方治病,迅速在臨床上站穩腳跟,在安排各門課程時,必須突出重點,必須給學生指出一條臨床成才的正確方向,讓他們能夠充分發揮學習的主觀能動性,沿著這個方向去努力,不至於被各種知識充塞了腦子,將來一到臨床,就暈頭轉向,找不到治病的方向。

因此,強調《傷寒論》對於中醫臨床的指導作用,強調學習和運用經方的價值,以方劑為重點,把經方、時方、驗方統一在《傷寒論》「六經辨證」、「方證對應」的方法論之下,在全面學習其他中醫知識的同時,突出中心,抓住要害,善於引導,不失為培養中醫臨床人才的一條捷徑。

幾年前,西雅圖亞特蘭大出版社有意向在美國出版我的英文版著作,出版社要求我準備一篇《序言》,我想當然地認為:畢竟中醫姓「中」,由於文化習俗的差別,西方讀者一定比國內對中醫的了解要少。《序言》應該圍繞中醫是否科學、中西醫有哪些不同、中醫的優勢在哪裡等重大問題,進行詳細的闡述。豈知出版社的答覆是:「西方讀者對於中醫是否科學不感興趣,我們真正感興趣的是:你完全沒有學過西醫,是怎麼能夠看病的?」換句話說,他們需要了解一個純中醫的思維方法和成才之路。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不好回答。西方有句俗語:「條條大路通羅馬」,從古到今,中醫培養人才的方式有多種,我的成才之路不過是其中之一,有很大的特殊性,無法簡單地複製。但我畢竟沿著這條道路走過了大半生,不算是很成功,至少沒有失敗,臨床療效頗高。

從哲學的觀點來看:個性中有共性,特殊性中蘊含著普遍性。既然國外讀者渴望了解什麼是「純中醫」,我不妨把自己學醫成才的真實情況介紹出來,既然中醫教育改革面臨著如何突破瓶頸的難題,我走的「讀傷寒、用經方,以治病為目標,以方劑為核心」的成才之路,不失為一條培養中醫臨床人才的捷徑,可供中醫高等教育的領導者、在校學生們以及願意學習中醫的人們參考。

——我的「心得體會」,就是從這裡開講的。

一、從讀《傷寒》入手,走進中醫之門

我雖然有中醫世家的背景,但青年時代並沒有立志學中醫。高中畢業,又經過幾年的動蕩生活之後,才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跟隨伯父學習中醫。當時,已經24歲,用中醫的行話來說,已經沒有「童子功」了。要強記許多內容,實在難以做到,但理解能力,生活閱歷,比一般青年學子要勝過許多。伯父當時是湘雅醫學院祖國醫學教研室主任,作為一個中醫臨床家、教育家,在對我的「因材施教」方面,顯然是有所考慮的。他不讓我讀其他中醫古籍和現代教材,甚至先不讀《黃帝內經》,直接讀《傷寒論》。

這是一種取法乎上、高屋建瓴的人才培養方式。伯父的理由很簡單:每個人接觸新的事物,總是「先入為主」,第一印象是最深刻的。學中醫,方向要選對,第一步走好,以後的道路就廣闊了。他反覆強調陸九芝的名言:「學醫從傷寒入手,始則難,繼而大易;從雜症入手,始則易,繼而大難。」雖然此說與陸九芝的原話有些區別,但經過伯父的改造,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伯父還說:「我從醫幾十年,到老來才大徹大悟,讀《傷寒》、用經方,是學中醫最好的捷徑。」這種久歷滄桑之後悟出的人生真諦,多麼值得後人重視!每年秋天,伯父都要抽出幾天時間,虔誠地把《傷寒論》從頭到尾溫習一遍。這種堅定的信仰對我影響很大,我相信伯父給我指點的是一條中醫成才的捷徑,只要心無旁騖地走下去,一定能夠到達成功的彼岸,不必問「為什麼」。

除了熟練背誦《傷寒論》原文之外,與我朝夕相伴的是一部陸淵雷的《傷寒論今釋》,1956年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如果說,近百年來,《黃帝內經》中的理論和觀點總是遭到質疑和批判的話,那麼,《傷寒論》在近代則處境好得多。因為《傷寒論》是一本臨床著作,經方在醫生手中天天創造療效,看得見,摸得著,任何人都不敢信口開河、隨意否認。在《傷寒論今釋》中,陸淵雷先生運用當時的西醫原理,對《傷寒論》大部分原文進行了深入的解釋,非常透徹,令人信服。

我第一次感到:中醫治病的道理,並非用現代科學語言講不出一個「為什麼」,中醫與西醫在臨床方面,其實有許多共同語言,並非格格不入。在陸淵雷的著作中,除了他本人的精彩論述之外,還引用了大量近代日本漢方醫家的觀點,多達600多處,近40餘家。

我進一步了解到:在日本,在中國,近代有一大批主張中醫「科學化」的學者,他們具有淵博的東、西方文化知識,有的出身於西醫,有的是中醫臨床家。他們在闡述《傷寒論》、《金匱要略》的科學道理,推廣、發展仲景學說的臨床運用方面,成就斐然。至今為止,我仍然認為陸淵雷的《傷寒論今釋》、《金匱要略今釋》是學習《傷寒》、《金匱》最好的入門著作。

二、學會識證用方,即可臨床看病

伯父告誡我讀《傷寒論》時,不必陷入原文的爭論,不必「死於注下」,一定要掌握「方證對應」這個核心。他說:「古人云『有是證,必用是方』。有『往來寒熱,胸脅苦滿,默默不欲飲食,心煩喜嘔』,必用小柴胡湯;有『頭痛,發熱,汗出,惡風』,必用桂枝湯。使用經方治病,勢必如此,要方證對應。」

有「證」就可以用「方」!從這裡,我領悟到了西醫與中醫治病的根本區別:西醫之所以要學習人體解剖,熟悉人體的生理結構,一旦患病,則必須了解病理變化,找出致病因子,才能給以有效的治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西醫是「辨病」為主,以病為核心。中醫看病,不必了解身體出現了哪些病理改變,不必查清楚致病因子,醫生甚至不必具備解剖、生理學的知識。之所以不需要這些,是因為人一旦有病,身體自然會有反應,多數有證候表現,根據這些證候表現,就可以選擇相應治療的方劑。這個過程,中醫叫做「辨證施治」。中醫是「辨證」為主,以證為核心。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認識疾病的方法論。強調學會辨證,而不是辨病,就避免了學中醫的人一介入臨床,即滑落到西醫的知識系統中去,最終被西醫體系所俘虜,成為一個徒具虛名的中醫,「半吊子水」的中醫。毋庸置疑:西醫的方法論是科學的,因為解剖學、病理學等,全部都是建立在「還原論」的基礎之上,追求清晰,細緻入微。

同樣,中醫的方法論也是科學的,因為辨證施治的本質,是一種信息處理的方法,「辨證」,是用望聞問切,收集人體的信息,「施治」是開方遣葯,向人體輸入信息。「辨證」的目的,是要分清楚疾病的表裡、寒熱、虛實;「施治」則要根據辨證的結果,選擇恰當的藥物組成相吻合的方劑。

因此,中醫臨床醫生的功夫,主要體現在「識證」與「用方」這兩個要素上。

不懂得運用望聞問切四診來全面了解證候、分析病情,只讓患者做檢查,根據檢驗報告來開藥的醫生,決不是真正的中醫,那是西醫或西醫化了的中醫;沒有掌握大量有效的經方、時方、驗方,不善於學習、吸取古今名醫的成就,只根據自己有限的經驗,將藥物隨意湊方的醫生,決不是好的中醫,那是庸醫,難以治好病,難以避免醫療事故。

幾十年來,我雖然沒有學過西醫的解剖、生理、病理,卻毫不畏怯地上臨床,看門診,療效頗佳,沒有發生過任何重大醫療失誤,關鍵就在於掌握了中醫這套「識證」、「用方」的本領。

想來這其實是一個順理成章的事情,古代中國哪有西醫?不是仍然要治病嗎?中醫除了有數千年經驗積累之外,在於有自己一套獨到的、區別於西醫的方法論。憑什麼說:只有使用「還原論」的方法論,建立在解剖基礎之上的西醫是「科學」?而通過「信息」交流的方法,動態地認識人體和治療疾病,就是「偽科學」?中醫的方法論,不僅是科學的,而且是超前的,接近21世紀「後現代」的科學方法。

何況以歷史的眼光來看,人類社會變化再大,古今疾病譜沒有根本性的改變。換句話說,現代人有的疾病,例如癌症、心腦血管病、糖尿病、流感等,古代都有,古代醫家已經掌握了其中一部分規律,積累和總結了不少有效的經驗。他們在幾千年歷史中所創造的成就,並不亞於只有幾百年歷史的近現代西醫。

例如:張仲景不僅堪稱全世界「抗擊流感第一人」,他所運用的經方,今天仍然有效,而且,我認為:這種思維模式,很值得向全世界推廣,替代目前西醫運用的這一套非常被動的免疫措施。如果能夠這樣做,必將對人類衛生保健事業做出新的貢獻!我已經撰文論述了這一點。

中醫兩千多年來所創造的獨到的、與西醫完全不同的方法論,歷代醫家積累的豐富的臨床經驗,是當今中醫後繼者最寶貴的財富,為什麼中醫院校在培養中醫人才時,不把這些視為重點中的重點,反而舍此他求,要系統學習西醫的解剖、生理、病理、生化等內容呢?

說到底,是因為受到近代科學的影響,從骨子裡不相信中醫能看病,怕出醫療事故。按照這樣的教育思想,這樣的教學方式,篤定培養出來的中醫接班人,不可能成為「鐵杆中醫」,不可能真正繼承和發展中醫事業!

中醫看病主要靠方劑,方劑是中醫的核心。我在央視10台「健康之路」講解《千古名方》時,表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即中醫看病,不光是靠葯,更重要的是靠葯組成的方,這是中醫與西醫的又一個重要區別。就像打仗,士兵多,作戰勇敢,固然重要,但要贏得一場戰爭,打人海戰術,沒有用,要靠將軍把士兵組織成一支精銳的隊伍,其中,有進攻,有防守,有策應,有迂迴,有配合,才能夠克敵制勝,發揮整體效益。中醫組合的這支隊伍,就是方劑。所以古代醫家有「用藥如用兵論」。

既要懂得每味葯的藥性和治療作用,又要善於將各種藥物調配成能夠發揮整體效益的方。中醫師在看病時,如果不察病機,不懂組方的原則,試圖選取幾味有效的藥物拼湊成方,不會有卓越的療效;同樣,在進行中醫科研時,如果不去研究方劑,把著重點放在單味藥物的研究上,試圖找到某種對疾病有效的成分,這仍然是西醫的「線性思維」,還原論的方法,即使取得成果,也只是停留在「術」的層面,遠遠沒有達到中醫「道」的高度。

因此,方劑是中醫臨床的核心與精華,組方需要高超的思維技巧,豐富的臨床經驗,不是一般醫生看病時,把幾味葯隨意拼湊起來,就可以美其名曰「方劑」的。早在《漢書?藝文志》中,就有「經方十一家」,那就意味著,早在兩千多年以前,中醫就確立了組方治病的原則,然而,直到現在,許多學中醫、搞中醫科研的人還是不明白:中醫的理、法、方、葯四個環節,核心是「方」。不是基礎理論,也不是藥物,而是方劑!要在臨床上下真功夫,要在科研上做大文章,都要圍繞著方劑,否則,就失去了重點,選錯了方向。

在最初通過熟讀《傷寒論》,建立了牢固的經方思維之後,幾十年來,我按照伯父的教導,把讀書的重點始終放在方劑上,包括經方、時方、經驗方三大類。十分留意收集和運用古今有效的名方,並遵循伯父的教誨,凡是適合運用經方治療的病證,盡量使用經方;感到經方不足以解決的,則合用或選用後世所研製的「時方」,以及民間有效的經驗方。

時方、驗方,是對經方的繼承、補充、發展的關係,三者不應當偏廢。因此,一個從事中醫臨床的醫生,既要熟讀《傷寒》、《金匱》原文,熟練掌握二百餘首經方的使用標準和範疇,並不斷施用於臨床、驗之於實踐;又要經常閱讀後世醫家、特別是當代名家的著作,從中收集和儲備大量有效的治療方葯;最重要的,還要將時方、驗方也納入到「方證對應」的思維繫統中,明確這些後世方所適合的證候與病機,用以豐富自己的臨床知識,解決實際問題。

總之,在掌握大量古今名方的基礎之上,尋求每一首方劑的「方證對應」切合點,大膽運用於臨床,而不是把時間和精力耗費在空洞的理論探索方面,我認為這是培養一個中醫臨床家的重要途徑。

三、回歸六經辨證,掌握三分思維

迄今為止,歷代中醫所創製的方劑超過十多萬首,經方只有269首,但經方所展示的群體的療效,是後世方難以超越的。這是為什麼?因為《傷寒論》《經匱要略》所載的經方,是東漢以前眾多名醫集體創造的成果,大多數出自《漢書?藝文志》中的「湯液經」。經方的形成,經歷了幾百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錘鍊,是數十代醫家臨床積累的精華,代表了中醫學體系形成時期方劑學的最高水平。換言之,張仲景不是經方的創造者,而是經方的收集者、運用者、集大成者。

因此學經方,用經方,不能看著是學習張仲景一個人的經驗,而是學習一個相當長歷史時期群體醫家的經驗,經方的療效與一般形成時間較短、經歷臨床考驗機會較少的後世「時方」相比,顯然要高出很多。

張仲景對於經方的貢獻,不在於創製了經方,而在於將經方納入到「六經辨證」體系中,使得269首經方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發揮群體的效用。在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中,六經辨證的方法,不僅用於辨治傷寒這種外感病,也用於辨治其他各種雜病。這意味著,對所有疾病的治療,都是採用統一的辨證論治方法。

在王叔和整理的《傷寒論》中,尚保存了六經辨證的方法論,而在800年之後,宋代整理的《金匱要略》中,已經完全見不到六經辨證的蹤影,用的是按病歸類,分篇論述的方法。當代有的醫家認為:「仲景以六經辨傷寒,以臟腑辨雜病」。這是一種誤判!在《金匱要略》的各篇中,根本找不到系統的臟腑辨證的證據。宋代在整理《傷寒雜病論》時所造成的歷史失誤,導致六經辨證的輝煌成就,從此黯然失色!

上個世紀初,日本卓有見識的經方派醫家,試圖恢復《傷寒雜病論》的原貌,特別是湯本求真編寫的《皇漢醫學》,1927年一經出版,就在中國就產生了巨大影響。

章太炎曾經感慨地說:「仲景若在,則必曰,我道東矣!」此書最大的貢獻,在於把《傷寒論》、《金匱要略》兩書的經方合為一體,統一在「六經辨證」之下,這是試圖恢復《傷寒雜病論》原貌的一種大膽嘗試。湯本求真本來是西醫,中年時,因為女兒死於痢疾,痛感西醫之無術,乃發奮學習中醫,認為:「中醫數千年來就億萬人體研究所得之病理及其葯能,歷千錘百鍊之後得出結論,立為方劑,故於實際上每有奇效。」此書直接啟迪了近現代眾多名醫如惲鐵樵、胡希恕、劉紹武等人、包括我的伯父彭崇讓先生的治學之路。

胡希恕先生說「所閱之書既多,則反滋困惑而茫然不解。後得《皇漢醫學》,對湯本求真氏之論,則大相讚賞而有相見恨晚之情,於是朝夕研讀,竟豁然開悟,而臨床療效從此大為提高」。湯本求真的工作屬於一項開創性的建設,尚不完善,當代著名經方大師胡希恕及其弟子馮世綸等作為承繼者,正在努力完成,其中還有許多難關有待突破。

為什麼「六經辨證」如此重要呢?因為它來自於一種十分高超的哲學思維:「三分思維」。這是人類認識史的一次飛躍。對於疾病這種「複雜事物」,只有用建立在三分思維基礎上的六經辨證,才能準確地把握住其客觀規律。

中醫同當代西醫不同,中醫屬於自然哲學,哲學思維對於這門學科有重要的指導作用。一個中醫臨床醫生,必須具有中醫哲學的思維頭腦,才能創造更高的療效,否則,一輩子可能停留在一個經驗醫生的水平。

《傷寒論》的六經辨證,其實應該稱之為「三陰三陽辨證」,即在陰陽學說的基礎上,再三分陰陽,將疾病的位置、階段、過程、性質分為太陽、少陽、陽明、太陰、少陰、厥陰六組概念,太陽、少陰屬表,陽明、太陰屬里,少陽、厥陰屬半表半里。

太陽病屬於表證、熱證;少陰病屬於表證寒證。陽明病屬於里證、熱證;太陰病屬於里證、寒證。少陽病偏於表裡不和,厥陰病偏於上下寒熱錯雜、虛實夾雜。

請注意:這就是「三分思維」!是一種立體思維,顯然高過於陰陽學說這種「二分思維」,即平面思維。《傷寒論》能夠在1800年以前,對於當時發生的嚴重的流感,進行有效的治療,創造了一種與現代醫學完全不同的防治流感的模式,至今為止,眾多的經方仍然是我們抗擊流感的有力武器,與張仲景所採用的哲學思維、科學方法論密切相關。

這種思維方法,不但可以運用於辨治流感,也可以運用於辨治所有疾病。對於生命與疾病這種不斷處在變動狀態的「複雜系統」,建立在「三分思維」基礎之上的「六經辨證」,始終是一種科學的認識方法。

然而,後世卻以「八綱辨證」代替了「六經辨證」,這是一個很大的失誤和思維水平的倒退。八綱辨證的雛形,在《漢書?藝文志》中就有了,產生在六經辨證之前。然而,隨著《傷寒論》在宋代以後的式微,明代醫家重新歸納出了八綱辨證,並且認為:六經辨證也包括在八綱辨證之內。這種認識顯然是錯誤的,因為八綱辨證只是一種「二分思維」,正如只知道黑與白,不知道黑白之間還有灰一樣,缺少了對半表半里、寒熱錯雜、虛實夾雜這種第三種狀態的認識,就會使得臨床思維簡單化,無法把握住生命活動和疾病變化的複雜規律,導致臨床治療水平下降。

我在臨床治病,喜歡使用經方,而經方中的柴胡桂枝湯、半夏瀉心湯、烏梅丸等寒熱並用的處方,用得特別多,療效很好,學生覺得不理解。我解釋說,因為大部分疾病,特別是慢性病,經常呈現出寒熱錯雜,虛實夾雜狀態,組方必須溫涼並用,攻補兼施,才能夠取得療效。這就是得益於「三分思維」的方法論。

四、強調方證對應,經方時方並舉

「中醫的生命力在臨床」!中醫高等教育培養人才的目標,應該是一大批會看病的醫生,這是確定無疑的。然而,長期以來,中醫教學的內容,過於龐雜,課程繁多,抓不到要點,始終沒有一條主線,沒有一條清晰的思路,告訴學生將來怎麼看病。大部分學生讀書五年、七年,腦子裡塞滿了各種中醫知識,畢業後一到臨床,茫然失措,不知道從何處著手看病,不知道怎麼選方。開出的處方毫無章法可言,自然治不好病。他們因此對中醫失去信心,覺得中醫的療效靠不住,最後選擇改換門庭,投奔西醫。現在全國許多中醫院的中醫師,還是以西醫為主,以中醫為次,沒有在中醫臨床方面練出過硬的本領。這不能不歸咎於中醫教育的失誤。

中醫治病的辨證體系,在最初建立的階段,主要有兩套,一個是來自於《傷寒雜病論》的「六經辨證」,一個是來自於《黃帝內經》的「臟腑經絡辨證」。

作為一部臨床著作,《傷寒雜病論》的六經辨證,是知行合一的,即「方證對應」,每個證有相應的方。作為一部基礎理論著作,《黃帝內經》的臟腑經絡辨證,是知行脫節的,即《內經》只有辨證理論,並沒有相對應的方劑。所有治療臟腑經絡疾病的方劑,都是後世所補充的。

如宋代的錢乙,就根據五髒的寒熱虛實,創製了二、三十首補瀉方。而李東垣、朱丹溪、張介賓等醫家,每人創方都在數十、上百首。他們都是引領一個學派的醫學大家,由於對《黃帝內經》的臟腑經絡學說有不同的理解,其所創製的名方,呈現出斑斕駁雜、百花齊放的局面。歷代醫家所創製的方劑,更多達十萬計,多數出自其人的臨床體會,有一定的價值。多,固然是好事,但也給後人留下霧裡看花,無從選擇的難題。

六經辨證中「方證對應」的好處,是其確定性,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一個蘿蔔一個坑」,這樣就保證了臨床療效的可靠,學者也容易掌握。臟腑辨證的弊端,是其不確定性,因為《黃帝內經》只有證候、病機,並無方劑,後世補充的大量方劑,呈現多元化傾向,猶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沒有統一標準,使人盲無所從。即使辨證對了,也不知道該選何方、何葯?初學者一旦接觸臨床實踐,就昏了頭,會產生「多歧亡羊」的迷亂。

顯而易見,重視《黃帝內經》的「臟腑辨證」,忽略了更加重要的「六經辨證」和經方思路教育,這是導致學生臨床思維混亂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兩千多年以來,「臟腑辨證」一直作為中醫臨床認識疾病的主導方法,自宋代以降,「六經辨證」,已經式微,從溫病學派出現之後,「六經辨證」則更被局限到只用於外感病中的傷寒病,降格到與「衛氣營血三焦辨證」的同等位置,幾乎被擱置不用。《溫病條辨》則上升到與《傷寒論》同等的位置,成為現代中醫教育新的「四大經典」。其實,前者只是對後者的補充,在寫作體例上模仿後者,但就思維水平而言,《溫病條辨》是遠不能同《傷寒論》相比的。

源於《黃帝內經》的「臟腑辨證」固然重要,但源於《傷寒雜病論》的「六經辨證」,則直接來自臨床,更加切合實際,更加重要。將兩者相比較,在對疾病證候的動態觀察方面,在整體聯繫的把握方面,在對疾病發展趨勢和預後的判斷方面,「臟腑辨證」不及「六經辨證」深刻和靈動。更何況《傷寒論》是採取「方證對應」的原則,所謂「有是證必有是方」,見到什麼證,該用什麼方,有極其嚴格的規定。而臟腑辨證則在「辨證」和「用方」之間,缺乏定向思維,有著多元選擇,導致了臨床療效的不確定性。

必須指出的是:我們今天大力提倡掌握《傷寒論》的六經辨證思維和方證對應的學習方法,雖然極其重要,但並非要否定《黃帝內經》的臟腑辨證,否定後世創製的數量龐大的時方、驗方。當今有許多「經方派」醫家,在努力提倡經方思維和在繼承、拓展經方的運用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令人欽佩。但有的人自詡只用經方治病,不屑使用後世方,這種觀點似乎流於片面、狹隘,會對初學者起到誤導作用。

《傷寒雜病論》的「六經辨證」,達到古代思維方法的巔峰,經方創造的臨床療效,達到了很高的水平,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但張仲景必然有歷史的局限性,他的成就不可能終結中醫臨床的發展。不能籠統地說「時方」一定比「經方」差,而且也不應該在臨床中只用經方、不用時方治病,這無異於作繭自縛。

優秀的時方、驗方,是對經方的補充和發展。大部分「經方」之所以在「時方」面前能夠顯示出較大的優勢,除了本身構方精鍊和合理之外,更在於每一首經方,都處在六經辨證綱領的統一指導之下,與其他經方前後聯繫、互相呼應,形成一個有機的鏈條,發揮的是群體效應之下的個體效應。而時方往往只是孤立的個體,只適合於辨證論治的一個斷面,這是「後天不足」所造成的。

然而,許多時方與經方同樣,也具有高超的構思技巧,也具有不錯的臨床療效。我們在學習和運用時方的時候,如果有意識地將其納入到「六經辨證」的思維方法中,採取同經方一樣的「方證對應」的原則來理解和使用,則能夠大大豐富和補充經方的不足,創造更加廣泛、卓越的療效。從我自己幾十年來讀書臨床之路來看,這種學習方法是切實可行的。

還要指出的是:一個優秀的臨床醫生,絕不能輕視單方、驗方。這些具有簡、便、廉、驗的處方,往往出自民間和名醫的經驗積累,非常珍貴,每方多數只有一、兩味葯,以辨病為主,不必辨證,容易掌握。本草著作中對每一種中藥治病效果的認識,其實就是從單方、驗方的使用開始積累的。俗話說:「單方氣死好郎中」,「一招鮮,吃遍天」,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傷寒雜病論》中不僅有269首經方,還有好幾十首單、驗方。我國現存最早的驗方集,是東晉葛洪的《肘後救卒方》,這本書,相當於一部古代危急重症的救療手冊,歷代醫家都很重視。我在中央電視台科教頻道《健康之路》節目中,介紹感冒和流感初起,可以不辨寒熱陰陽,只要發熱、無汗,統統可以使用一首「千古名方」,哪怕高燒40°C,一碗葯喝下去,往往「一汗而愈」,指的就是《肘後救卒方》中的「蔥豉湯」。這首方只有兩味葯:蔥白,豆豉。

用青蒿一味葯治療瘧疾病,也是《肘後救卒方》最早記載的。根據今年9月12日的報道,中國中醫科學院屠呦呦教授因為發明青蒿素,獲得美國2011年度臨床醫學拉斯克獎,這是中國醫藥界迄今獲得的至高榮譽,30多年前,她從《肘後救卒方》中,找到幾首治療瘧疾病的單方,最後選擇了青蒿做試驗。試驗了許多年,總是無法從青蒿中提取出青蒿素,後來又從《肘後救卒方》中的記載「青蒿一握,絞汁」中領悟出,青蒿素需要低溫提取,不能加熱。現在有人說:「這不是中醫的成果!」如何看待?

客觀地說,這種從天然植物中提取生物鹼或某種有效成分的方法,的確是西醫使用了兩百多年的常規手段。比如治療瘧疾病最早的原生藥物,是金雞納樹皮,這是南美洲印第安人在遙遠的時代,從當地的猴子那裡學來的,用於治療瘧疾病發高燒。17世紀,歐洲人學會了用這種葯,後來從中提煉出金雞納霜,弄清楚了其化學結構之後,利用大規模工業生產,製作出了奎寧,奎寧的名稱就是從金雞納霜的印加語翻譯過來的。奎寧曾經是治療瘧疾病的王牌葯,使用了兩百多年,如今產生了耐藥性,而瘧疾病仍然沒有被消滅。

屠呦呦從青蒿中提取青蒿素,從方法論來看,當然與從金雞納樹皮從提煉奎寧鹼,如出一轍,至於青蒿素今後是否也會像奎寧一樣出現耐藥性和副作用嗎?我認為:這是必然的。因為這仍然是建立在對抗治療之上的線性思維方法。不斷否定,又不斷創新,就是西醫和當代科學的特徵。不管今後如何,青蒿素的發明,目前畢竟挽救了數百萬瘧疾患者的性命,這是最現實的。但在青蒿素的發明過程中,是從中醫古籍《肘後救卒方》中找到根據、受到啟發,也是不可否定的事實!

中醫治病的思維層次,有「術」和「道」的不同:如果只會用幾個單方、驗方治病,哪怕是號稱所謂「祖傳秘方」,儘管也可能有效,充其量是停留在「術」的水平,範圍狹窄,療效有限;如果懂得辨證論治,用方得當,就可以上升至「道」的高度,治病的範圍廣闊,能夠獲得普遍的療效;如果能夠把「道」和「術」有機結合起來,既會「識證」、「用方」,又能夠精選一、兩味對治療某種病有特殊療效的單方、驗方,融入對證的方劑中,則可以達到至高的境界。

許多古今名醫確實做到了這一點。當代科學,僅僅在「術」的水平,對單味中藥的研究,就能夠讓屠呦呦教授獲得最高臨床醫學獎,如果當代科學,在方法論上進一步提升、發展,上升至「道」的水平,對中醫的方劑甚至整個中醫藥體系,進行突破性的研究,將為人類的醫療衛生保健事業創造出何等偉大的奇蹟呢?我們憧憬著這一天!

更要指出的是:為了培養一個全面的中醫人才,中醫的各門課程,都應當學好,包括醫學史、醫古文、中醫基礎、中醫診斷、中藥、方劑、經典著作、各家學說、臨床各科、針灸推拿、養生保健,也包括必備的西醫知識等等。但作為高等院校的教育管理者,要有一個清醒的頭腦,我們培養的對象,是未來的醫生。為了使受教育者畢業後,能夠開方治病,迅速在臨床上站穩腳跟,在安排各門課程時,必須突出重點,必須給學生指出一條臨床成才的正確方向,讓他們能夠充分發揮學習的主觀能動性,沿著這個方向去努力,不至於被各種知識充塞了腦子,將來一到臨床,就暈頭轉向,找不到治病的方向。

因此,強調《傷寒論》對於中醫臨床的指導作用,強調學習和運用經方的價值,以方劑為重點,把經方、時方、驗方統一在《傷寒論》「六經辨證」、「方證對應」的方法論之下,在全面學習其他中醫知識的同時,突出中心,抓住要害,善於引導,不失為培養中醫臨床人才的一條捷徑。

版權聲明

本文來源《我是鐵杆中醫:彭堅學術觀點與臨床心得集(增訂本)》,作者/彭堅,編/山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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