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臉譜·廣東特展丨楊 克《新桃花源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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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 克，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和台灣華品文創有限公司出版《楊克的詩》《有關與無關》《我說出了風的形狀》等11部中文詩集、4部散文隨筆集和1本文集。在日本思潮社、美國俄克拉赫馬大學出版社、西班牙薩拉戈薩大學出版社和韓國、蒙古、羅馬尼亞等國家分別出版了《楊克詩選》《地球蘋果的兩半》等外語詩集。詩文被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一2000）》、《中國新詩百年大典》、《中國新詩總系》等400種選集。主編《中國新詩年鑒（1998-2017每個年度）》《朦朧詩選》《他們十年詩選》《給孩子的100首新詩》等。

曾獲英國「劍橋徐志摩詩歌獎「，羅馬尼亞版權出版總公司「傑出詩人獎」，首屆雙年十佳詩人獎，廣東第八屆魯迅文藝獎、等國內外文學獎。獲評「中國新詩百年百位詩人「，中國「百年新詩人物」。在深圳美術館等舉辦過詩書展。

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作品》文學雜誌社社長。

楊克尋找詞語內在的意義關聯，用斷裂性的詩學技巧，打破物理時間的連續性，打破時間對日常生活的統治力，最終建立起世俗生活的內在美學。

利用世俗自生的荒誕性，以溫情之力發出刺世之嘆。罪責自我，種植世俗之喜，也為世俗之悲除草鬆土。悲不責喜，喜不避悲。

楊克似乎具有與生俱來的天賦。世俗生活不僅入詩還能成詩——無需通過扭曲醜化或虛化世俗即能成詩，大處靈活，小處細緻，楊克有非凡的見識力與判斷力。

——胡傳吉

新桃花源記

灼灼桃花

像一滴滴濺在樹上的

愛情的血

少年鮮衣怒馬，舉步生風

辜負了夾岸的粉顏

枝頭上環佩叮噹，招搖十里春風

一朵紅，黯淡了千山

仗劍天涯的翩翩公子

拱手一別，花開花謝孤寂千年

直至槳聲咿呀

葛衣麻巾的武陵漁郎，搖醒

別有洞天的世外桃源

哪一抹笑靨，是轉世的桃花

哪一步盛放的，是前世的羈絆

桃花劫桃花債，命犯桃花

涉水復涉水，逃逃逃，逃到煙之外

春風江路上，不覺到仙家

桃花髻桃花腮桃花眼

終於安心這不尋常的山水

桃花的精魂月白風清

漂灑遁世了無牽掛

而今武陵溪上，驟見你臨水妝梳

桃花亂落如紅雨

問津亭，豁然台

姑娘含羞，桃花也含羞

觸碰了我內心的那一念

若是桃花了你不開

奼紫嫣紅也是蒼白

此時，南山依舊嵯峨在遠天

東籬的菊花怡然自得

我寫下的詩，就是夷望溪和廝羅溪

漂落的桃瓣

流到仙源陶氏族譜，第二卷第十六頁

一回頭桃之夭夭，燦若雲霞

落英繽紛的此刻

記起我是五百年前負了小姐的書生

莊周的蝴蝶在梁山伯的身體醒來

2018

又見康橋

康河的風沒將夕陽吹老，

河畔的金柳浸染半江月色，

我經韋斯特路向你問好，

好像孤星走上城堡。

今夜我代你回到英倫，

正如當年你代我離開。

兩個天空爭搶，

一袖子帶不走的雲彩。

頭上這輪新月曾照過你

滿河斑斕的星輝，你今何在？

翅膀扇動遠岸的秋色

呢喃在水邊的是兩隻天鵝。

誰的長篙攪動八月的沉默，

風中有人喚我楊克。

夜半秋蟲不來，

徒留水草在叫志摩。

你拚命抓住稍縱即逝的虹，

以一顆水泡維繫人心的涼薄。

四季更替是宇宙的法則，

草木枯榮始見生命的深刻。

悄悄地我從你的小路走過，

詩碑在上，我不能放歌。

你不必訝異，更無須說破，

捧起投影在波心的一片月色。

（2017年7月末再次參加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徐志摩詩歌藝術節有感，2018年2月寫於美國俄勒崗。(該詩與拜倫、華滋華斯、徐志摩等數百年來寫劍橋的詩一同收入英文版《劍橋最美的詩》）

溫暖之詩

給豌豆一節豆莢

給稗子一粒泥土

寒號鳥連麻雀都不如

只是一隻飛鼠

請給它棲息的樹洞

一片枯萎的葉子

躺在泥水裡

遲到的掃帚，請給它片刻幸福

寒風中，悚悚發抖的手背不存

手心，仍想握緊溫暖的詞

2018

熱帶雨林

高高在上的那棵巨樹不是雨林的統治者

它豈敢君臨天下鄙夷萬類

這裡眾生平等樹與藤蔓恣肆汪洋

無數自由的綠手掌捧著陽光雨水

枝與葉糾纏不休，莖與桿縱長橫生

樹疊樹藤牽藤綠色堆積如雲像高大城堡

蕨類四處霸氣漫延，溪澗的蘭草也不謙虛

幾條葉片下，兩隻點水的蜻蜓

水中屈伸顛躓的孑孓

再卑微的生物都拚命搶佔每一寸生存空間

亞馬遜河流域和剛果河流域

還有馬達加斯加島東岸

這些植物部落是救命的藥房

在雲南的西雙版納

鳳尾竹與陽光偏愛的地方

野象走過的腳步聲，天邊滾動一陣沉雷

我看見台地上兩棵望天樹靠得很近

以相擁的姿勢並立，這對飽經蒼桑的老夫妻

棕褐色的皮膚布滿縱裂，鱗片塊狀剝落

大榕樹氣根從樹榦上懸垂下來

扎進土中，繼續增粗，一木成林

各自又被大藤小藤糾結

身後藏著紅光樹悄悄伸來的手臂

還被藻類苔蘚石斛地衣重重圍困

植物們擁擁擠擠歡歡樂樂

肉豆蔻、四藪木、黃果木、胡桐、美登木、三尖杉

它們承接天上的水，吸收地下的水

本身也源源不斷分泌水

黑冠長臂猿從這根藤條盪到那根藤條

犀鳥鳴叫響亮粗礪，馬嘶一般

一隻振羽開屏的藍孔雀

像高傲的王子，裹著華麗的披風

2018

狗年在美國自駕車沿途聽六神磊磊說唐詩

一日看盡長安花

美州豹

在加利福尼亞公路撒野

一頭闖進俄勒崗雪地

約塞米蒂影影幢幢的高大紅杉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花崗岩

全都幻化為詩仙詩聖詩佛詩狂詩魔詩豪詩囚詩鬼

忽忽成憶

胡天一碧如洗

升落大唐白日飛月

車為放轡五花馬

風衣猶裹千金裘

葡萄美酒斗十千

圍巾獵獵盪披風

君不見五號公路櫻桃園

千樹萬樹梨花妍

飛流直下三段瀑

灰熊出沒山貓現

紛紛暮雪火山湖

撒鹽車道展平川

煙波浩渺襟懷闊

四處忘機是南雁

垂下半桿哀學生

風掣星條旗凍不翻

嗅多朔風橡樹挺

看少臘梅松亦仙

雪上空留車行痕

白露膏草各參禪

流溪見底水清淺

尺余鱒魚

靜卧聽平仄，舍君其誰

2018

光影編碼的攝影哲學

高於額頭的天眼

手指輕輕按下快門 告別經驗

咔嚓打開雙重視野 像素的火眼金睛

將古與今的焦距 對準

一個簇新的花園

這個世界存在嗎

眾生諸物 若近 若遠

鏡頭一搖山近水闊

時空穿越指縫 記憶 掠影

生產 流通 消費在演出

動態之影和靜態之像在遷徙

呈現細節 色彩和堆疊的美學

似曾相識 卻從未被肉眼發現

是存在被告知 還是意識被拉長

憑藉鏡頭的引領 大師們「洞見」「捕捉」

更為瑰麗的光影

從剎那到永恆 這戲劇性的拐彎

時間的背景為精神所呼應

影子的鍊金術 再造奇遇

故事離真相到底有多遠

龍坪桃千樹 百畝鷹嘴水蜜桃

生長在無限擴張的地域

分辯率一片模糊 是誰按下暫停鍵

劉禹錫時任連州得詩七十三首

當今刺史打造國際攝影城

在場與再現 均未飄下桃花詩箋

玄都觀失魂落魄的幾瓣

並非嶺南節度使此門中的人面桃花相映紅

也不是在鏡頭裡依舊笑春風的這一朵

古人說年年歲歲花相似

今人說妖姿狐媚花千骨

在枝條灼灼綻放 觀察與被觀察

我的照相機無法兩次拍下相同的湟川

連州在單反鏡頭

替無雪的嶺南下了第一場初雪

透過巾峰山摩崖石刻「廉泉之源」遠鏡

向著社會的景觀 無樂不作的世界

看見了青山綠水不一樣的中國

外國攝影家頻頻地曝光

連州人也有幸見識了超現實世界

2017.年5月於候機室

在瓦口關品茗

唐明皇幸蜀聞鈴處

油菜花嘻嘻哈哈

搖晃皇帝的新衣

斜陽下，殘破古蜀道

嘀幾聲清脆鷓鴣

窈窕淑女，古琴聲聲慢

那棵兩千三百年的古柏

青翠的初心

投影

素瓷一泓碧波

浮動的茶葉，系一張張扁舟

橫在野渡江渚上

吾與臧棣、焦桐清談

對飲三君子

思古，嘆關隘巍峨

風過耳

大山幽暗的風洞群

原子加速器

助力頭上與身邊的快

棧道與天梯，行走如平川

青磚和筒瓦聽我們

談詩論道，從牆角到箭樓

2017

毀滅奏鳴曲

魚從不仰望高山的樹

翠鳥也不羨慕雪豹的花紋

不相干的男女絕無衝突

越親近彼此傷害越深

牙齒咬破舌頭。

閃電灼疼烏雲

情堅似鐵也會生鏽

脆薄的瓷

碎成鋒利的一片

插進她皮肉一分

自己也內傷一寸

釉的光澤波動殘酷的美

鮮血淋漓的傷口

嬌艷若猩紅的嘴

緊閉密不透風的城門

燈光在暴風中咔嚓折斷

捲走一地殘骸

一場大火，生命燒剩一副骨架

像幾節黑炭

內里千瘡百孔

一管風笛吹奏兩支曲調

伸手抓不住消失的虹

生怕大風吹走最後一點灰燼

2015

在朗潤園採薇

(為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朗潤園採薇閣開園而作)

一

我特別心動＂朗潤＂一碧如洗

垂簾聽政的天穹深不可測

陽光瀑布猶傾瀉嘉慶年間的回聲

前後河岸，密植垂楊

兩百年前殿院後牆的軍機處

怎鎖得住今天明朗的讀書聲

樹是綠的磚是青的琉璃瓦明晃晃

趕路的汗水將一行行詩歌從額頭寫到臉頰

詩乃寺言，致辭者在誦經

老教授彷彿入定，端莊如打座

心靜自然涼

身上的溪流淸澈了首都的高燒

中青年詩人批評家紛紛躲進廊檐

進進出出如頭帶黑氈帽的燕子

被念到姓名的佼佼者，驚恐若一隻小袋鼠

二

從廊角探出頭來

白牆深處影影幢幢

皮影戲般晃動穿長衫的人物

我看見胡適、錢玄同、劉半農、沈伊默

周作人、魯迅、康伯情、俞平伯、傅思年

羅家倫、朱自清、馮至、何其芳、卞之琳依次走來

如同電視里的出彩中國人

我彷彿還看見紫禁城小朝廷的戒心

載濤是朗潤園合併為校園之前的

最後一個園主

園子里剛種的花蔫巴巴的

詩人的小春天謝了頂

幸好有幾個女大學生燦爛如夏花

空氣中飛來片片紅的柳絮

浮想中楊柳依依雨雪霏霏

潤澤覆蓋大理寺

三

採薇採薇佳人在水一方，露尚稀， 雨未歇

惟有我能分辨李淸照蔡文姬的今生前世

左遷在嶺南

天上白雲若蒲團

何處望鄉一枯一葳蕤？

問斯人，等到繁華落盡胡不歸

早有屈原、李白、杜甫、辛棄疾一隻只蜻蜓

此刻正立在蓮花那看不見的高處

冷眼看我們在人間沙沙翻動詩頁

不過浩瀚長河泛動的几絲漣漪

為何叫紫禁城衚衕的牆總塗層灰色

所幸今天霧霾沒了蹤影

失蹤不等於消失，如同片刻的慢

擋不住時代的快

靜好的未名湖外中關村大街車如長龍

它鬼鬼祟祟的尾巴在汽車尾氣搖晃

2015.5

紅入香山出塵

從春天閃入秋，逼近冬

凜冽的清醒中

生命沿石階蜿蜒而上

經歷青翠到金黃 滿眼艷紅

若不是此山大起大伏的頓悟

此刻誰能熊熊燃燒

猶如火山噴發？

幾朵搖曳的火苗 抵礪風

在身體里呼啦啦竄動

跳躍在黃櫨的枝上

點燃紅彤彤的燦爛 漫山遍野

每棵樹

彷彿都穿上你的紅衣

嫵媚如花妖

蹁躚 看不見蝴蝶 臘梅嫩蕊

銀杏的落葉

慷慨拋灑明晃晃的金幣

泉眼躲在幽閉處

雙清相伴暗涌

香爐峰太高 虛矗雲天

一座山因你而遍體生香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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