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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

詹亦書性子沉寂,既然能開口指出,必是觀察許久的。洛雲施看過去,便明了了,那不是幾個秦家小姐么,也就是雲儀的表姐表妹們。

大舅秦術言家的秦淮寧、秦淮雨,和二舅秦術毅家的秦淮月、秦淮英,男賓區應該還有個大舅家的表哥秦淮平,因為秦術毅不過個從五品詹事府洗馬,只得一妻兩女,還沒有兒子。

有惡意是正常的,然洛雲施看過去時,對方卻擠出極為善意的笑,讓洛雲施心頭髮寒。

宴會開始,作為主家管事人的逸王封垣不過出來露個面,便把時間都留給年輕人。封軒庭便一本假正經地介紹完王瑋白、張之硯和薛海琊三人,請其選出做題之物來。

三人都認得雲儀了,不僅因為她是蟬聯三年的花魁,即便前兩次不是自己品評的結果,也會聽人私下議論。還因為,這個小姐每次帶來的花草,都是不合時節之物,顯得其用心之深。

不過據說去年的主題並不是雲儀的茉莉,而只是一簇蘭花,具體原因不得而知,然雲儀依舊得了花魁,也無多大差別。

洛雲施正看著三人游過各處花草,忽覺男賓區有人對自己招手,抬眼看去,蕭子邢正腆著一張笑臉,做了個「姐姐」的口型,洛雲施便笑了。目光過處見到封寰宇傅含玉等人,於是止了笑看去別處。

此時三人正走到雲儀的睡蓮前,一汪清水,一簇蓮花,在這百花鬥豔之中,清雅可人。

薛海琊問雲儀如何培育出來,雲儀早已背熟,起身溫文爾雅道:「回大人,雲儀以溫泉養根,芭蕉護葉,悉心照料,一月有餘便開了。」

方法巧妙,意志高尚,薛海琊連連點頭,對雲儀大加讚賞。之後又看了些,諸如詹亦書的劍蘭、張媛媛的墨竹,和雲妍的茶花等,也有誇讚,自然不如雲儀那般多。

洛雲施的毒美人擱在一片蘭花旁,遺世獨立,風姿綽約。待三人看見時,或驚疑,或皺眉,或感嘆,叫觀者不知所以。

王瑋白道:「這是誰的花。」

一旁花丁道:「太傅洛府大小姐洛雲施的。」

王瑋白眉心微蹙,「此花太過妖冶濃烈,也帶到遊園會上來。」

主評這般說了,張之硯與薛海琊自然也不多話,均看向洛雲施來。

「這花倒十分特別,三位大人不知,這花還有個十分特別的名字呢。」

眾人看去,一個穿粉衣的少女笑吟吟說道,正是秦淮雨。

張之硯道:「你如何知曉。」

秦淮雨一笑,「我表妹雲儀素愛養花,曾經在她那裡見過。後來表妹覺得這花太過艷俗,便不再種植了,不曾想洛大小姐倒是喜歡。」

一番話言笑晏晏,卻已將洛雲施釘在了偷學親妹,且艷俗之人里。女賓聽懂的便笑了,張媛媛扣上洛雲施的手,洛雲施表示無礙。

若不這麼做,哪裡還是雲儀。

名譽受損卻一臉淡然,張之硯心中暗驚,果然是傳聞中的那個女子。

「你方才說這花有名字,叫什麼?」

秦淮雨看了洛雲施一眼,施施然道:「毒美人。」

美人帶毒,果然是個艷俗的名字。

眾風雅之士紛紛表示贊同,連方才不住欣賞的,也彷彿覺得自己玷污了雙眼……

秦淮雨得意地看著洛雲施,嘴角高高翹起。

一旁花丁忽然道:「登記的不是這個名字啊——」

這聲疑問打斷了眾人的議論紛紛,王瑋白忽然發覺花的正主還一言未發,便向人群中尋去,「誰是洛家大小姐?」

洛雲施緩緩起身,回道:「回先生話,小女子正是。」

其他人稱作大人,洛雲施卻稱他為先生,王瑋白打量她片刻。無論語態神情,並非沾染艷俗之名,問道:「你的花可是叫毒美人。」

洛雲施道:「不是。」

「叫什麼?」

洛雲施淡淡一笑,花丁已取下花盆底下登記的花名給王瑋白,眾人便聽她清冷的聲音道,「血荼蘼。」

謝了荼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

王瑋白一怔,荼蘼在佛典中,是三界祛惡之花,神奇猶如彼岸。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又將她視為分離與終結,荼蘼之嘆,寸寸傷人心肝。

張媛媛也是一怔,原來如此,難怪洛雲施方才感嘆「花開荼蘼」。

王瑋白道:「為何叫這個名字。」

洛雲施一笑,道:「這花本不是雲施養的,原本也確實被叫做毒美人。」

帶花草赴宴乃是為一展風雅,洛雲施直言花非她所有,叫眾人心中驚訝,加之洛雲施並未說明是何人所有,再想起秦家小姐的話,便認定果然是洛家二小姐雲儀了。此舉雖承認自己借花,「毒美人」艷俗之名卻落到雲儀頭上,因為她說的是「被叫做」。

「因為若是沉迷,此花能夠迷人神智。」

一旁的花丁深以為是。

「雲施看著動心,便帶她來遊園。而叫她血荼蘼,不過有感而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不知何處一聲輕笑,洛雲施垂頭置若罔聞。當初長孫皇后得鄧子彥一幅秋山圖,還是昭貴妃獻寶所講的典故,她此時借花獻佛,封寰宇如何不知。

鄧子彥晚年隱居終南山,無妻無子,日日以白鶴梅花作伴。時年三十餘歲的王瑋白入山求教,一日晨起正喂白鶴,被王瑋白一個「既是秋意圖,如何滿山儘是綠樹紅花」問得心煩,便索性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其實鄧子彥晚年孤苦,著畫色彩卻越發艷麗。傳聞最後一幅「百里山河」,畫的是他曾經熟悉的京兆,十分繁華。

王瑋白凝神片刻,忽而撫掌大笑,「好,好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歷年來世家小姐為了這遊園挖空心思,諸如那歲歲催動花期的,那些花千金買花的,如今出了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倒是新鮮得緊。

眾人不明所以,以為王瑋白是被氣著了,正猜疑不定時,已聽王瑋白道,「那今日便以這血荼蘼為題,看你們如何言傳意會。」

轉折來得太快,張之硯與薛海琊一時愕然。

「兩位大人意下如何?」

張之硯道:「但憑先生做主,下官無異議。」

薛海琊接話,「此花奇特,以此為題也算今年遊園別出心裁。」

一臉看戲的封軒庭這時開口宣布規矩,下人們擺好筆墨紙硯,各家小姐遠有一個時辰的時間,或寫詩或作畫,或作畫題詩。

洛雲施與張媛媛同詹亦書擺在一處,丫鬟研了墨,三人便都提筆深思。

張媛媛道:「雲施妹妹,你可是早料到會以你的血荼蘼為題。」

洛雲施笑道:「盡人事知天命。」

張媛媛也一笑,「那你倒是不必費神去想了,看亦書妹妹,墨都要滴到紙上了。」

詹亦書提筆久久未下,聞言道:「此花甚難,女子要將荼蘼作出味道來,果真要等得年華老去了。」

荼蘼本是春光終結,然此番遊園若感嘆年華易老春事休,不合時宜,且落下個恨嫁的名聲,於己不利。

洛雲施道:「既然意會,自然各抒己見便好,想那般複雜作甚。」

詹亦書看了她一眼,道:「也是。」

此時多數女子都以為洛雲施為爭奪花魁而來,且這拗口的「血荼蘼」又是她取的,自然更有優勢。幾個小姐便厚著臉皮過來打聽,洛雲施都用各抒己見的推辭打發了,反而更叫人覺得她手裡是有底氣在的。

雲儀沒有見過洛雲施作畫寫詩,一直以來認為她不過是個粗人,此刻卻心中忐忑。許久之前她便選好了幾首各自詠蓮、蘭、茶,以及竹與薔薇的詩。如今忽然多了個血荼蘼,一時無從下手。遠遠見洛雲施筆下行舟,龍飛鳳舞,不知作了什麼,心頭焦躁起來。

臨近午時茶歇,洛雲施早早攜手張媛媛與詹亦書便往小亭去了,各自作品晾在原處,有花丁看著。

「雲施妹妹,你可是作完了?」

洛雲施點頭,道:「曹姐姐呢。」

詹亦書用團扇掩唇,淺笑道:「雲妍似與人有約。」

三人便會意,相對一笑。坐在亭里吃著糕點,欣賞風景。

片刻,雲妍的丫鬟聽音神色慌張過來,「大小姐,四小姐在湖邊崴了腳,煩大小姐過去看看——」

崴腳有損姿容儀態,於世家小姐可是大事。身為長姐,洛雲施當然必須過去照料。於是向亭里幾人暫告了別,跟隨聽音而去。

大抵血荼蘼難住了不少人,因而園子里人極少。走了不久,便見到雲妍倚在湖畔一棵如腰粗的柳樹旁,一臉嬌弱,抬頭看見洛雲施,驚喜地叫了聲:「大姐——」

示弱是女子一樣無往不利的法寶,可惜洛雲施一早便失了把握這樣法寶的機會。

「怎麼了,四妹。」

語氣淡淡,在不遠不近處站住腳步。

雲妍見狀委屈,眼淚便在眼眶裡打轉,「大姐,你何苦視雲妍做洪水猛獸,之前諸事,雲妍也是迫不得已……」

洛雲施道:「何事。」

「當初在爹面前說你壞話,是大夫人讓我做的。丫鬟往你的吃食里下藥,也是大夫人讓我做的。花朝節的事,大夫人威脅我娘,若是不從便將我嫁縣衙的跛足兒子。」

她的語氣漸漸有些提高,「大姐,我是真心向你悔過,你原諒我罷——」

洛雲施沉默片刻,彷彿思及往事,又彷彿毫不在意,道:「雲妍,你我都清楚對方的性子,我知道你不會真誠悔過,你也知道我不會信任你。」

雲妍神色微變,道:「大姐,你也知道庶女生存不易,雲妍做的這些,不過為保全自己而已。」

洛雲施道:「你雖為庶女,卻有姨娘相護,又得父親疼愛,如何不易。」

雲妍冷冷一笑,雖然依舊倚在樹旁,胸膛卻直了起來,恨恨道:「不要跟我提姨娘,若不是她,我怎會做個庶女。不能請先生,不能入族譜,不能進宮,赴宴只能坐在角落,稍有好處,便是嫡姐友愛心善——還不如死了姨娘的雲宛,至少爹會憐惜她,說不定還能過繼給大夫人,風風光光出嫁……」

洛雲施聽她說完,道:「所以你叫我來,是想讓我幫你毒死姨娘么?」

雲妍嘴角勾起,「大姐多慮了,自然不是。」

洛雲施道:「那不然,便是毒死雲儀罷,你便能過繼了。」

雲妍道:「比起你,我是更恨她。」

洛雲施笑道:「說吧,什麼事。」

雲妍往四周看了看,踱步出來,一點沒有崴腳的樣子,道:「大姐,我有事,只能對你說。」

這便是讓她過去了,青雲和聽音都站在五米之外,洛雲施走了過去,與雲妍一左一右立在湖邊。

「大姐,」雲妍靠近,忽而提高嗓子道,「大姐你做什麼——」

這便是了,此刻湖邊雖人少,究竟是有人的,先哭哭啼啼,又故意一番宣洩,旁人便隱約聽到兩姐妹先有人委屈,然後又起了爭執,如今她出了什麼事,自然是洛雲施所為。

周圍有人聲靠近,看來都要來目睹這幅場景。

洛雲施忽而握住雲妍的左肩頭輕輕一笑,「四妹,你既如此可憐,我便送你一段好姻緣,如何。」

雲妍一怔,洛雲施突然勾住她的左臂往湖裡一推,雲妍下意識伸右手抱向洛雲施,便聽洛雲施驚叫一聲,「妹妹,不可——」

二人「撲通」一聲齊齊栽進湖裡。

「小姐——」

兩個丫鬟齊呼,岸上一時亂了套。二月開春,湖水冰得徹骨,可以想見掉進水中滋味如何。

人們還未回過神來,便聽一少年聲音道,「哪個將我大姐推進湖裡——」

此話一出,眾人心頭道,難怪落水聽到一聲「妹妹不可」,原來是那妹妹將姐姐推進湖裡。

少年話音未落,從南北兩側遠遠各自躍來一道人影,毫不猶豫跳進湖中,分別游向落水兩人。

眾人看去,當朝四殿下正站在北側湖岸,目光複雜望向湖裡幾人,那跳進湖裡的是誰?

雲妍正呼救命,忽而抵到一個胸膛,便不管不顧纏住來人脖頸,被他抱了起來,向岸上游去。

洛雲施掙扎幾下,未曾料到有人這樣快下來救自己,她是不想有人救的,不過預備等雲妍無事,再打算而已。因為那人靠近她時,洛雲施不喜反怨,腳下鳧水索性到遠處去……

下水公子抱著雲妍上岸,眾人才知道那竟是傅國公府的二公子傅含玉。而救起的洛家四小姐如驚弓之鳥,緊緊縮在傅含玉懷中,瑟瑟發抖。

雲妍穿著一條綉金紫紗長裙,和一件流雲嵌金絲外衫,如今濕了水緊緊貼在身上,顯出少女玲瓏身段來,緊緊靠著傅含玉的胸膛。

而傅含玉此刻,內心波濤洶湧。

方才與封寰宇等人正在涼亭閑話,忽聽假山外一輕浮少年說話,「你說什麼,那姓洛的女人與我大姐去了湖邊——」

山石間露出一張側臉,傅含玉認得那就是方才向洛雲施招手的蕭子邢,早前封佑筌也當做笑談講了其與洛雲施相認的事,那他此時說的大姐便是洛雲施,而姓洛的女人——他立即想到雲儀,此刻已快到時辰,她們不在西園卻去了湖邊,必然有事,於是隨著蕭子邢便匆匆忙忙奔了過來。

洛雲施的妹妹他只記得雲儀,偏偏落水時又聽到那一聲「妹妹」,而不是「四妹」,因此傅含玉未及多想,便跳進湖裡。如今看著懷裡瑟瑟發抖的女子,傅含玉心頭一團亂麻。這般的不顧一切跳水救人,這般的有了肌膚之親,他要如何解釋。

傅含玉兀自傷神時,蕭子邢已急紅了眼大喊:「大姐——大姐——」

因為洛雲施入水越漂越遠,營救那人不知是誰,還沒有趕上。

聞聲而來的封佑筌道:「庭哥說過,這湖底有暗流。」

只是不知洛大小姐如何被捲入暗流里。

封寰宇低喝一聲:「還不救人——」

四周湧出許多侍衛,紛紛跳進湖裡,往中心游去。

此時的洛雲施心頭鬱悶,她不想因為落水嫁人,可也不想就這麼淹死。然而此刻渾身僵得失去知覺,身子只能不由自主地隨著水流漂走……

終於有人拉住她的手,洛雲施神思清醒了些,在水花中抬眼看去,卻是一個陌生公子,明明陌生,又有些熟悉。

「雲施,抓緊我——」

洛雲施不知是否聽到了這個聲音,並沒有反手抓住男子,侍衛們都遊了過來,還有一隻小船,向著二人靠近……

「雲施!」

岸上人隱約聽見一聲叫喊,一旁有人道:「那跳下水的,是定國公府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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