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緒難平
大荒山，自盤古開天地以來，便如其名一般，雄偉，空曠，荒涼。
這是我與許多姐妹一同相識，修鍊的地方，如今這裡又變成許多姐妹長眠的地方。
我一身素衣，靜靜地站在葬妖塔前。
凡人也好，神仙也罷，若是沒有過漫長而艱辛的修鍊歷程，很難理解我們這樣在艱難的日子裡，建立起的姐妹感情。
我望著塔上新刻上的一個個名字，默然回想著與他們相識時的情景。
身後跪著傷心欲絕的其他姐妹和月明，月明嗚嗚咽咽地念叨著，「各位姐妹，月明給你們磕頭，送你們一程。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們，忘此姐已經去魔宮替你們報了仇，雖然那個千刀萬剮的墨風沒死，可是魔界也足足地替你們償了命，姐妹們千萬不要心懷怨氣，早日投胎。下輩子不管托生成什麼，要記得好好修鍊，總有大家相見的一天。」
牡丹聽見月明的話，默默擦著眼淚。
我托起手指，手上慢慢捏起一個訣，一道白光閃出，忽又化開，將葬妖塔捲起，猛地沉入地下。
灰塵捲起，我微微閉了閉眼，將眼角的眼淚忍回去。
自我從魔界回來，月明已經詳詳細細告訴了我那日發生之事，墨風與百花居並無冤讎，他要殺之人是墨離，偏生墨離離開百花居去買做飯的食材，眾姐妹只是附帶傷害罷了。
墨風。我握緊了拳頭。
扭頭望著不遠處站著的師父，嘆口氣，走了過去。
「師父。」
師父看著我，聲音柔和如玉，「他們修行這麼多年，若無什麼大錯，總不會托生的太差。」
我點點頭，「我明白的。」頓了頓，又道，「這次如果不是師父及時趕來，我可能也死在了墨風的手上，多謝師父救命之恩。」
師父微微皺眉看著我，沒有說話。
「只是如今百花居遭此大劫，我要留下照顧各位姐妹，恐怕不能再回九華山了。」我仰頭望著師父，「師父大恩，百花他日必將報答。」
師父搖搖頭，「如今你得罪了墨風，若是再離開九華山，要如何和他抗衡？」
我沒有說話，正因為我這次與墨風結下了生死大仇，才更要離開九華山，百花居的眾姐妹無辜，雲霄宮的眾位師兄又何其有錯，何必拖累了眾人。
我拿出赤玉香心，「這把劍是我在師父的梅樹林無意中發現的，現在還給師父。還有，」我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離開九華山的時候，對各位師兄多有得罪，請師父替百花告訴各位師兄，百花並非有意，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我們早都包涵了。」
身後傳來一聲嚴肅的聲音。
我轉身一看，意外的看見二師兄百里和百心。
百心對我勉強展顏安慰地一笑，「百花師姐。」
百里師兄走到我面前，「百心師弟得知你離開了百花居去了凡間，便去了九華山稟告師父。可惜——」
百心垂首道，「若是我沒有離開百花居，大家也不會——」他的聲音哽咽起來。
百里師兄愧疚地看著我，「那日你離開九華山，我那天應該拚死都攔著你才是，你若留在九華山，今日又怎麼會在魔界涉險。」
我苦笑道，「這些事連我也沒想到，師兄又怎麼會知道呢。」
百里點點頭，安慰百心道，「是啊師弟，就若不是你趕來報信，恐怕師妹此番也在魔界遭了毒手。」
「師父，我們過去上柱香。」百心有些沉重地道。
師父點點頭，百里和百心一道走開。
「那日你離開九華山，說到底是因為師而起。」師父看著我，眼裡閃過一絲歉疚之色，「若不是我未將大易上神之事告知與你，也不會叫你如此誤會。」
無論如何，師父屢次救我是事實，我原本想大家好合好散也是個出路，何必要戳穿什麼金蓮子的事。此時便有點尷尬。
「樂古上仙告訴你的，並非事實。」師父看著我，坦然開口道。
我的心中一動，忍不住咬了咬唇，看著師父。
「我的兄長大易上神一萬年前應劫沉睡，至今也沒有醒來。師父看著我，「我在幽冥鎮初次見你，就看出了你金蓮子的本身。不過我收你為徒卻和大易上神沒有什麼關係，我不會叫你去救他。」
師父轉頭看著遠處，「就算有一天你修成了仙身，救一個上神，也會讓你魂飛魄散。」
我有些震驚地看著師父。
「就算你有逆天而行的神力，也不得去做逆天之事。」師父肅然看著我。「你要謹記。」
我愣愣地看著師父，半晌才道，「是，師父。」
師父看著我，點點頭。又道，「百花居的事，為師也想過了，你離開九華山不是什麼解決之道。不如帶著大家一道離開，九華山下有個赤台鎮，也算是福地，不僅對修鍊很有好處，而且緊鄰著九華山，就算墨風賊心不死，也總要顧忌一二，豈不是能更好地保護大家的周全？」
我聽師父說完，心裡嘆口氣，道，「我需要和大家商量商量。」
「忘此姐。」
我扭頭看著牡丹和月明走過來。
牡丹站在我身邊，「忘此姐，你不能離開九華山！」她急切地道，「你殺了魔界那麼多人，墨風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她轉頭對師父，撲通一聲跪下，「上神！忘此姐此番離開九華山都是牡丹的錯。」她紅著眼睛，「如果牡丹沒有去找忘此姐，她就不會闖下這麼大的禍端，還連累了上神。求上神原諒忘此姐，要怪，就怪牡丹罷。要打要罰，牡丹都認了。」
我有些慚愧，忙去拉她，「我離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快起來。」
牡丹卻執拗地跪著。
師父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嘆口氣，「好。我不會離開九華山的。」
牡丹聞言，忙擦了眼淚，抬頭望著師父。
師父也點了點頭。
「你看，師父也不會叫我走的。快起來罷！」
牡丹感激地向師父磕了頭，才站了起來。
事已至此，也由不得我，只好尷尬地對師父笑笑，「多謝師父。」
師父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既然商定了解決的法子，我們很快就離開了大荒山，我隨著師父先行回了九華山。百里和百心護送著眾姐妹去了赤台鎮。
回了雲霄宮，大家都知道百花居的遭遇，對我很是體貼和大度，師父免了我十日的早課，只是嚴辭禁止我去後山。
師父既然不許我去後山，自然是不許我見到樂古上仙。想到樂古上仙那天對我說的話，我心頭便哽著一個疑問。樂古上仙與師父相識已久，對師父的過往十分清楚，對師父的為人當然也很了解，為什麼要對我說那樣一番話呢？想起她對我莫名的敵意，心中疑竇更生，不行，就算師父不許我去後山，我也要想辦法將這件事問個清楚。
只是百花居剛剛遭難，我也無甚心情，往後有機會再說罷。
白日里無事，我與百心下山到赤台鎮，師父買下了一處不小的院子來安頓眾位姐妹，還叫各位師兄輪流來督促大家好生修鍊，大家比起在百花居的時候，勤勉了許多。
我很是欣慰。
牡丹道，「忘此姐不必挂念我們，如今你既然是上神的弟子，好生修行才是正經。」
我有些慚愧，雖然拜師也有些時日，可是修為卻的的確確沒有什麼進益，這當然不是師父沒有好好教導的緣故，如此一想，便對師父生出許多愧疚來。
我和百心一道往回走，一邊商量怎麼回報師父一二。
百心對我的想法很不以為然，「你若是能叫師父少費些心，便是最大的回報了。」
我頓時語塞，垂頭喪氣地跟在百心身後，一言不發。
百心大約也覺得戳到了我的痛處，忙陪著笑臉道，「過幾日便是師父的生辰，不如你好生準備個壽禮，也儘儘你的孝心。」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贊同地點點頭，又忙問道，「不知師父喜歡些什麼東西？」
百心正冥思苦想，突然眼前冒出一個人來。
「忘此姑娘。」
「什麼人！」百心忙將我護在身後。
我有些感動，看了看來人，拍拍百心的肩膀，「無甚關係，這個人我認得。」
來人，正是魔界二皇子，墨離。
這些日子，我倒是常常咬牙切齒地想起他，我想問一問，為何要到百花居去，為何又惹得墨風大開殺戒。可是若是想去找他勢必要叫師父知道，師父定然不會同意。我已經和墨風結下深仇，若是我一時衝動再傷了墨離，恐怕絕無善了。
沒想到今日卻在山門口遇見了他。
我冷冷看著他，還未等我開口，墨離先道，「我已等了你幾日。」
「就算你不等我，我自然也會去找你。」我盯著他，忍不住握緊手指。「百花居上下六十個姐妹，去了五十個。你以為你能逃得了嗎？」
「我若是要逃，又何必來找你？」墨離看著我，「那天恰逢我不在百花居，若我沒有離開，想必眾位姐妹不會造遭此大難。我沒有想到墨風竟然如此大膽，不分青紅皂白就大開殺戒。」
墨離微微低下頭，「對不起。」
我看著墨離，半晌才道，「百心，你先上山。」
「不行！」百心斷然道，他急切地道「師姐，這墨離雖然可恨，可是畢竟是魔界二皇子，我們還是稟了師父再說罷？」
我見他一副擔心我將墨離千刀萬剮的神情，忍不住白他一眼，「我不會殺他的，不過是要問他幾句話罷了。」
「那也不行。」百心堅決道，「我今日同你一起下山，自然也要一起回去。」他狠狠瞪著墨離，「九華山是仙山，二皇子若是識相，就快些離開！」
「等與忘此姑娘賠了罪，我自然會走。」墨離道。
「賠罪？你如何賠得起百花居五十個冤魂？」百心白了臉，攥著拳頭道。
「百心！」我低喝一句。
百心微微紅了眼睛，別開了臉。
我嘆口氣，到底，百心還是對小夭動了心。
我往一旁走了幾步，轉身看著墨離。
墨離忙也走了過來。
我冷冷看著他，開門見山道，「你想方設法留在百花居，是為了花髓，對不對？」
墨離一愣，緩緩點了點頭，「姑娘有所不知，墨風如今在魔界一手遮天，連我的授業恩師也被他打得重傷，昏迷多日。我的確是想留在百花居，尋到機會向姑娘討些花髓救命，並無害人之心。」
我心中鈍鈍地一疼，果然如此。若說墨離間接害死了眾姐妹，那我也是兇手。我微微閉上眼睛，半晌才擺擺手，「你走罷。」
墨離大睜雙眼，像是吃了一驚。
「我師姐叫你走，你還不走？」百心走過來站在我身旁，吼了一句。
墨離看看我，低著頭慢慢走開。
「師姐？」大約是見我一路都沒有說話，百心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嗯？」我扭頭看他。
「大家一定不會責怪你的。」百心輕聲說。
「我知道。」我看著他，「幽冥鎮是個叫人只活在當下的地方，四百年的時間，我們早將生死看淡了。」
我對他笑笑，「我們在意什麼人什麼事，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場遊戲，有人裝作在意，有人熱熱鬧鬧地陪著她一起演戲。不過是覺得有趣罷了。」
百心看著我，「師姐——」
我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我沒事，你不必難過。」
回到山上，百心便日日絞盡腦汁地想法子哄我開心，知道我待在山上無聊，便特地向百里師兄討了下山採買的差事，好帶我下山逛逛。
我們回來時提了滿滿當當的零食，一面吃著，一面說話。
「師父與那樂古上仙，到底有何過往？」我一面吃著蜜餞，一面道，「若說她與師父交好，卻背地裡挑撥師父與我的師徒關係，若說她與師父交惡，偏偏又獨自住在後山和師父比鄰而居——」
百心搖搖頭，「自我上山起，就從未見過師父往後山去。照理說師父和樂古上仙既有有師兄妹之誼，又有青梅竹馬之情，應當不至於如此冷淡才對。我也覺得甚為奇怪。」他又想了想，神神秘秘道，「我記得還未拜師時，有一次曾聽見我爹娘說起師父與樂古上仙，大約那大易上神應劫長睡不醒，與樂古上仙有些關係，兩人才疏遠了起來。」
「真的？」我驚訝道。
「想必我爹娘也不過聽說的，不過總該八九不離十。」百心再從手中的紙袋中拿了蜜餞給我。
我一面吃著，一面心想，此事還真是撲朔迷離，不知那樂古上仙與大易上神如今長睡有何關係，又為何如今師父與她兩人形同陌路？不對，師父對樂古上仙比路人還不如些。
百心戳了戳我，我擺擺手，「不吃了。」
「不是。」百心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指了指前面，「師父在前面。」
我扭頭一看，果然，師父負著手站在前面不遠處，皺眉看著我們，像是出門剛回來的情形。
「師父。」我忙迎上前，乖巧地行禮。
師父看看我，淡淡嗯了一聲。轉身走在前面。
若說我不好奇師父與樂古上仙的關係，那自然是假的。樂古上仙對師父收我做徒兒這件事如此在意，可見對師父余情未了，到底內情如何？
既然旁人不知道，我是不是應當找個機會，試探師父一番呢？
「師父，您老今天出去了？」我笑著寒暄。
師父奇怪地看我一眼。
「嗯。」
「有什麼事可以叫徒兒替您跑腿嘛，哪兒能讓您這麼操勞呢？」我繼續狗腿地道。
師父看看我，又看看百心。百心縮了縮腦袋，偷偷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沒理他，他不懂得關心師父，還盡拖我的後腿，我就應該讓他愧疚後悔去，該！
「嗯。」師父答應了一聲。
雖然師父回答的不太熱心，不過他是師父嘛，對徒兒的關心反應得太熱情，會顯得失了身份，我理解的。
一路上，我絮絮叨叨事無巨細地問著師父諸如最近睡得好不好，吃的可還合胃口之類的話。師父回答的又太簡短，不太好營造互動的氣氛，導致談話好幾次都尷尬地中斷。
到了山上，我分明聽見百心長舒了一口氣，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好了，早些回房休息罷，不要再貪玩了。」師父囑咐了一聲，又看了百心一眼。
百心臉色一白，忙低下頭。
我們恭敬地目送師父離開。
看著師父走遠，我覺得渾身都輕鬆了不少，高高興興地道，「師父走了，我們去後山玩罷。」
百心白我一眼，「剛才師父說不要貪玩，你沒聽到嗎？師父真是偏心，明明每次都是你要出去，弄得倒像是我攛掇你出去玩一樣。還有，師父可說過，不許你去後山的，你可不要把師父的話當耳旁風！」
百心說完，轉身決然離開。
「不去就不去，神氣什麼？」
我轉過身，負氣道。
既然百心不肯陪我，我當然不會貿然自己跑到後山去，且不用說樂古上仙莫名其妙的敵意，後山那麼容易迷路，我吃了兩次虧，當然不會再自討苦吃。
算算師父給我的十日假期，已經過了七八日，我每日里渾渾噩噩，並沒有充分享受過這難得的自由，此時便突然覺得可惜起來。
想了想，便決定去偷兩壺師父的酒來，然後去找百心談心暢飲。
一面往師父的酒窖走，一面心想，若是要暢飲，兩壺恐怕不夠，至少要四壺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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