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閑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今天讀的這首詩對於杜甫很重要，重要到什麼程度呢，讀杜甫的詩有點沉重，所以我們先說幾句閑話：
（李白與杜甫）
如果我們讀唐詩，那些詩是必讀的呢？至少有一點：杜甫的詩是不能錯過的，唐詩里有「李杜」的說法，李白排在杜甫前面，為什麼呢？最大的原因是李白比杜甫年紀大，其次杜甫一生也把李白當作自己的偶像，崇拜了一輩子，自從他們744年相遇，杜甫一生都沒有忘記李白，困頓長安時，杜甫說李白「白也詩無敵」，在秦州漂零時，他說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落魄成都時，他說李白「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他無數次地提到李白（李白與杜甫在兗州分別之後，李白就基本沒有再提過杜甫），李白當然很厲害，但李白的名頭，在某種意義上是杜甫襯托出來的。
（杜甫像）
李白當然值得大說特說，大學特學，但李白是神仙一樣的人，他不易學，他是一個不羈的天才，他不受約束，他大部分的性格與詩歌特徵是規範之外的，我們看李白的詩，律詩寫得不好，原因就是律詩的規矩太多，李白不喜歡，但是李白在所有的規矩之外創造了屬於他自己的東西，他「打破規範，但完成了比本來規範更為寶貴的東西」（葉嘉瑩語）。如果沒有李白的天才，而強硬要去學，結果通常就是學了狂放，學了不羈，學了不受約束，學了破壞，但卻無法達到真正的高度。所以學李白作詩，通常學不來。
（庭前八月梨早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杜甫不一樣，杜甫是個真正的詩「人」，他不是神仙，他更接地氣，他更富有煙火氣息，他小時候調皮，他能「庭前八月梨早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這像一般的頑皮小兒；他少年時清狂，不知道鍋是鐵打的，曾經「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遊》）這像一般人的青年放浪，但青年差不多有大志向，他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他青年時荒廢時光，他「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贈李白》）……這些跟一般人很相似，是一個再也平常不過的人。他有一般人的缺點，有一般人的悲愁喜樂，你在他的詩里能看到柴米油鹽，能看到妻兒老小……但到了中年之後，杜甫又因為他的詩里總有有家國天下，總是有黎民百姓，自己的屋子破了，茅草被風吹跑了，雨漏得滿屋子都是，他想的不是自己，卻是天下的寒士，想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他到了晚年一個人年老多病，乘著孤舟四處漂流，衣食不濟時，想的仍然是「戎馬關山北」因此，杜甫是可親又可愛的，他像一位可以親近的長者，因此杜甫值得我們一讀再讀。學寫詩，以杜甫做樣本，也易入手。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杜甫少年、青年還是浪蕩子，到了中年老年這麼可親可愛的敦厚長者，總要有一首詩是他的人生轉折點吧，我們認為就應當是今天我們讀的這首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如果你學唐詩，如果你學杜甫，這就是他的一首人生轉折的關健詩，或者說，從這一首詩開始，杜甫才變成了後來歷史公認的那個杜甫！因此，讀這一首詩很重要。但這首詩太長，有五百字，常常被一般愛好者不喜歡，先看第一部分：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洒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沈飲聊自適，放歌頗愁絕。
（杜甫故里）
這首詩不但夠長，而且生僻字也多，甚至全詩從頭到尾讀一遍都覺沉重，我們只撿其中重要的幾句來說，有興趣的，建議從頭到尾，把這詩首一個字一個字的讀懂讀透。生字，建議一定查查字典，記認下來。我們現在的辦法是把它分成三部分，轉錄解釋下來，上面是第一部分。
這首詩寫於天寶十四載，就是755年10月到11月間，這一年，杜甫經過長達十年的長安求官生涯（之前我們說過他為什麼一定要做官了，這裡就不再重複），經過了「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低三下四巴結權貴的打磨，經歷了「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病後過王倚飲贈歌》）瘧疾肺病將死的愁慘，最後不得已接受了一個右衛率府胄曹參軍的職務，任務是看守後甲器仗，管理門禁鎖鑰，職位是正八品下，其實就是一個倉庫管理員。
接受這個職務後，他打算先回奉先探視一次妻子。他跟妻子已經結婚了十多年了，感情很深，但聚少離多。
（趙之謙和「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舊曆的十一月下旬，是深冬季節，杜甫一個人走在荒涼的路上，他開始反思自己，整理自己，他從自己的出身講起，把自己出生及來到長安以來的生活認真檢討了一遍，他思考自己在長安時內心裡經常有的衝突，他當然可以像李白一樣遨遊天下，瀟洒度日，那樣不用擔責任，但他做不到，他放心不下人民，他「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他希望有一個愛護人民的朝廷，他把這份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帝身上，「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這一句之前也提到過，晚清大篆刻家趙之謙曾經用這句話刻過一方圖章，表達的意思很清楚）所以他堅持在長安留了下來，他既嘆息那些小人們鑽營巧取，又概嘆自己的忠直，像葵藿（向日葵和豆葉）永遠朝向太陽一樣守在長安，現在，頭髮白了，身體弱了，所得到的只不過是一個看管兵器的小官罷了。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驪山華清宮）
這是第二部分，極言天寒地凍，冷得「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霜裡衣服的帶子都凍斷了，指頭也直得不能打彎，不能給帶子打結，早上走過驪山，皇帝呢，這位詩人自己心中所系的「太陽」呢？他此時正在驪山上的華清宮裡避寒，在歌舞中盡情歡樂，那些從民間搜刮來的財物，「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他正任意的賜予身邊的權貴們。
皇帝與權貴們的生活，陡然讓杜甫想到了長安街頭的餓殍，於是他大聲疾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宮門內外，朝廷與民間，貧富差距這麼大，敏感而又心憂天下的杜甫預感到，當下的這個局面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肯定有重大的變故將要發生。其實，他那裡知道，這裡的安祿山，已經起兵范陽，大唐王朝已經從鼎盛的峰頂急速墜入衰殘的深谷，邁入了坎坷多難的時期。
（唐玄宗與貴妃）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飢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在這樣的大情勢下，杜甫家裡的情況如何呢？在寫完路途艱難之後，詩人把目光收回到自己身上，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妻，「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杜甫的愛情婚姻觀也較接近正常人，跟李白不一樣，史載李白一生四娶，甚至後來的三任妻子，根本都不是正當的婚姻，杜甫一生一夫一婦，這是完全不同的人生態度，這也是杜甫可敬可愛的一面。他願意去跟老妻一塊忍飢挨渴。
他北渡渭水，到了奉先家裡，當他一腳邁入大門時，便聽見一片號哭之聲，原來他未滿周歲的幼兒剛剛餓死，何其悲慘，連鄰居們都覺得這太可憐了，做父親的哪能不悲哀呢？「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就算是在這種極端悲痛的境況之下，杜甫心裡想的是什麼呢？是「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我已經連自己的小兒子都餓死了，何況我還是享有特權，既不交租稅，也不服兵役，這世上，如今有多少人窮苦無歸和長年遠戍的人啊，他們的痛苦怕是比自己不知道多出來多少倍啊！
想到這裡，他「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詩人的憂愁已經漫過終南山，綿延、瀰漫到天下去了。
（杜甫草堂里的杜甫像）
從長安到奉先，杜甫接近了大眾，整理了自己，他通過一篇詩，反映了安史之亂之前唐代社會的實際狀況，既寫了詩人自己內心的重重矛盾，又展現了他偉大的人格，他對人民的關心是發自內心的。這首詩也是杜甫前塵往事以及長安十年生活的總結，從這首詩開始，杜甫與過去的自己做了告別，後來我們在中學歷史課本里讀到唐代文學這一節，說到杜甫，總會讀到這首詩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從這首詩，杜甫也真正把寫作題材轉向了人民，轉向了扎紮實實的現實生活，成了真正的「詩史」與「詩聖」，不讀這首詩，就不能算真正懂得杜甫。
（安史之亂形勢圖）
後來，杜甫從奉先再回到長安之後，在率府里工作了沒有多久，安祿山就佔領了洛陽，自立為大燕皇帝，向長安征伐過來，大概叛軍將要佔領長安之前的一個多月左右，杜甫離開了長安，開始了他的後半生。
（【唐詩閑讀】之129，圖片源自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