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天，冰逸在柳江完成了大地水墨項目《峨眉飛瀑》。在乾涸的瀑布上，冰逸以200米長的白色畫布作為瀑布。以水墨勾勒出瀑布流淌過的痕迹。在另一處，冰逸將巨幅宣紙鋪滿了一條無名山道，用水墨進行多次塗刷和渲染，隨後冰逸將宣紙靜置在原地，讓墨與媒介受到多重自然因素的影響，透過一支無形的筆，冰逸將天地之間遊走的靈氣停留在畫布之上。

裸拍

和冰逸相識於四年前。相交四年，深談過三次，頻率不到一年一次，其他時間偶爾交流詩歌。

我在失戀後痛不欲生時給她發過一則消息。為什麼發給她，我也不懂，但就是想到了她。冰逸給我的回復給我震撼性的感動。她發來的是她的赤裸自拍！讓我想起寬厚的地母。想起只有女性之間才可以彼此理解的獨特的情誼和看世界的眼光。

我寫了以下的文字送給她，記錄當時的感受：

「冰逸 我一個人坐在小教堂邊

這是哭過之後練習微笑的臉

她不動聲色地發來四張半裸自拍照片

說『看看世界怎麼變幻』

那柔軟而挺拔的

成熟女子的手臂、乳房與肩

凝視著窗外、屏幕前的女孩

堅定、深情與智慧

那每一部分的身體完整、表情生動、無與倫比

它們像她的詩歌和繪畫

構建起她無國界的思想迷宮

裡面有每個人和每條河流

有外星人和銀河系

女孩只是幸運踩上了一點邊界線

她獃獃地讚歎

造物主你美 世界也美

冰逸說你也一樣」

「冰逸，像不像情詩？」

「所有的詩到最後都是情詩。」

冰逸愛我的詩歌。「你是天生的詩人。」 她說。

冰逸是第一個發表我的詩歌的編輯，也是持續不斷地發布我的詩歌的人。

「天才的本質是直觀認識的完美和力度」

天才之所以成為天才，沒有人比叔本華揭示得更精確。「天才的真正本質就在於直觀認識的完美和力度。天才所直觀看到的是一個迥然有別於其他人所看到的世界，雖然這只是因為天才對同樣擺在所有人面前的這一世界看得更深而已。而這又是因為這一世界在天才的頭腦里得到更為客觀，因而更為純凈和清晰的反映。」

冰逸無疑是屬於這個類型的。

藝術家冰逸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天才作家張愛玲的一句話，揭露了關於人生的殘酷真相。當我們旁觀者談論天才時，其實也明白他們身上也容易滋生一種虱子——他們中很多人具有不同程度上的人格障礙或道德缺陷——對此人們往往抱著莫衷一是的曖昧態度。如果以春秋筆法為天才們立傳，這絲毫無損於他們的巨大魅力，反倒有可能為他們的傳奇平添另外一種風韻。天賦是否真能賦予天才們道德豁免權？比如哲學家尼采、畫家畢加索、作家奈保爾、導演伍迪·艾倫……例子不勝枚舉。

現代悲觀主義的哲學鼻祖叔本華，貢獻之一便是對天才這一罕見生物進行了系統性分析。他認定，「天才從根本上就是孤獨存在的。天才人物太過稀有了，他很難碰上自己的同類，而太過與眾不同又使他無法成為大眾的夥伴。對於大眾來說，意欲活動佔據著主導地位，但對天才而言，認知活動才是首要的。所以，大眾的高興和快樂沒有他的份，而他的高興和快樂也不屬於大眾。」

冰逸《百妖圖》

總之，天才多是悲劇性命運。這可不知安慰了多少自詡為才華無雙的芸芸眾生。啊，天才。彷彿。他們珍愛普遍意義上的人類，只是無法好好愛一個個具體的人。我們總是一再原諒他們的狂妄和自戀。

天才是不同於普通人的另外一個物種，只存在於歷史、小說、媒體和網路。在莎樂美拒絕了尼採的求婚之後，尼采終生不待見女人。叔本華對女人更是從無好感。叔本華前半生活在母親的陰影之下。這位母親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型人物。女性的天才更是難於理解和相處。

我因為十多年從事記者職業的關係，碰巧有幸採訪過一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有識之士，他們中不少可以說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具光芒的人物。他們之中也有天才。冰逸是其中之一。

她的愛強烈到讓你無法忽視

我是冷靜的旁觀者，對於平行宇宙之外的世界保持好奇心，但不會輕易主動投靠。我對冰逸投以更多的好奇心，是因為她的引力波及到了我的小宇宙。她比那些天才們多了一點兒什麼，她像太陽散發著灼熱的能量，強烈到讓你無法忽視。那是「愛」。一個過於宏大的被扭曲了的詞。

冰逸說：「我的世界一定是要在大山大河裡邊，我註定沒法是籠中鳥，哪怕是特別優美的世界也不能讓我在裡面窒息。我必須是一條河流，人最優美的是能夠流淌，能夠日日夜夜動起來。」

冰逸《百妖圖》

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元代遺存下來的大廟裡，她的居所。一個女人，一襲白裙，伏在八米長的花梨木桌上，畫尺幅精小的扇面畫，我以為她在畫工筆，其實她在畫寫意，那是她正在創作中的《百妖圖》。妖是自然中最美的變化的力量。它非常細，細到眼睛看不到，細到生命察覺不到，細到呼吸需要你去賦予它的形狀。人最細密的感情有可能是感知不到的，人最微妙的觀察有可能是看不到的。百妖圖走入了一種絕境，也是一種美境，就是因為它很多時候讓你不能覺察。她的卧室也是會客廳，一張大床沒有蚊帳，緊挨著斑駁的牆，依稀可見的是明代墨竹壁畫。

「我在8歲前就閱讀了《十日談》之類的色情文學，10歲的時候已經開始用《紅樓夢》的口吻討論虛空……」

她15歲考上復旦，18歲拿到全額獎學金就讀美國著名的文理學院。她在拿到耶魯考古和藝術史博士之前，曾經念過七個各不相關的專業，包括生物醫學與電子工程。博士畢業之後，她決定當藝術家，於是從零開始，始於油畫，繼而轉向水墨、書法、裝置、行為、電影、詩歌……一發不可收拾。2015年她開始拍電影《廢墟》三部曲，現在還在繼續拍。電影拍攝腳本《廢墟的十二種哲學》，1660行長詩，聽上去瘋狂，不知所蹤，難以想像。

冰逸有一顆自由飄蕩的心，不瘋魔不成活。其人其作，如同一整片遼闊無邊、深不可測的海域，我站在岸邊，被飛濺起的水浪撩動心弦，由此去幻想整片水域曼妙迷人的風景。

冰逸《百妖圖》

「中國如果沒有元朝，就應該會有蓮朝了」

當我讀到關於此次展覽同名作品《不可能的仙山》的文字介紹：

「藝術不只是真實世界的模擬或者抽象反映，藝術也是真實世界的超越和幻化。從『造物』到『造界』，這是藝術家的使命，也是人類整體的使命。

人與世界的糾纏，意味著人通過創造世界而創造出自己，以及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整個世紀和朝代。冰逸在古典絹本水墨新作《不可能的仙山》系列中，創造了這樣一個似曾相識的朝代。冰逸將其命名為『蓮朝』。

蓮朝的河流沒有水流，只有香氣。蓮朝的戰爭沒有武器，只有詩歌。國與國之間用比賽詩歌來進行戰爭，用詩歌最終換來和平與凱旋。蓮朝的權貴，能夠理解世間雲泥無別，因為心中只有霄壤。

冰逸借《蓮朝》系列手卷，創造了這個優美朝代『經、史、子、集』的各種形態。從皇帝詔書，到觀星用經文，冰逸版本的「偽經」，是她通過繪畫對詩文時空的完整製造。

在長達5米的絹上作品《一塵千山》中，冰逸以一粒塵埃凝視萬千宇宙。這幅傾盡心力之作品陳述了冰逸心中所見的『無窮境』世界：千山連綿，萬水相隨，夕陽從山巒起伏里斜斜地射進眼帘。夕陽，也是一粒更小的塵埃。」

冰逸《不可能的仙山》局部

冰逸首先是個詩人，然後是藝術家。冰逸首先是個愛人，然後是天才。冰逸是一名愛的天才，只有愛的天才才會構建出如此美輪美奐的「蓮朝」。

我來到她如今的住處，一間位於後永康北巷的四合院里，秋陽透光窗子灑在書案上，她又伏案寫著什麼，她說正在抄寫「蓮朝」的《蓮華寶經想入非非卷》。

「中國如果沒有元朝，就應該會有蓮朝了。毀滅是從宋朝之後開始的，宋朝是極美的。」她說。

「你想回到宋朝嗎？」我問她。

她回復道：「我不想去另外任何一個其他地方，因為每一個時空都有它的艱難，就看我們愛不愛自己的艱難。」

論天才的規範性力量

如下是我和冰逸關於天才的談話。

你為什麼如此欣賞我的詩歌？

冰逸：詩歌是一個人的律動。我喜歡你的韻律。我這一生深愛的人都是詩人，沒有例外。你的詩歌，顯示了某種深度的秘密。這是世界不為人知，卻可以被共知者共享的秘密。

這個世界上重要的是對才華的理解和深愛。如果你真正愛高山流水，怎麼能不愛一個人身上閃閃發光的才華？這種關係和紐帶，雖然在現代發生了斷裂。但它是最珍貴的。

冰逸《一塵千山》局部

你怎麼看待天才或才華？

冰逸：所謂天才，或者說才華，本質上是屬於特殊個體的。如果我作為他者，我會想保護這一個體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會轉化為兩種東西：一種是獨立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感，一種是與眾不同的規範或宣言。這兩者都有巨大的價值。前者是關於一個人的活法，後者是這個人活成了什麼樣子。在藝術上，這兩者會激蕩和回應，產生更大的感召力。這個藝術家將不僅僅是一個創作作品的人，他將具有精神領袖的規範性力量。他內心的信念，能夠昭示完全明確的獨立的和自由的存在方式。這種力量會遠遠大於作品。

談到愛和才華，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你認為最了不起的不是天才，而是愛。我當時略感詫異，因為幾乎沒有人會這樣子來表達，愛似乎是一個泛濫的被曲解的過分宏大的詞。

冰逸：絕大多數人不具備這種深情。他們對愛的哲學缺乏思考，對愛的行動缺乏承擔，因此不具備愛的能力。

愛的哲學和愛的行動，兩者缺一不可。愛的實現最終是通過行動。愛需要作出重要的選擇，而且是具體的選擇。當你面臨最重要的選擇的時候你選擇什麼，那就是你的熱愛的去向。

愛和創作的關係，不能簡單把它理解為戀情，你要愛你自己手中的所為。

我和你這是第三次見面，我們只是在網路上偶爾交流，但我能從你這裡感受到一種沒有偏差的不狹隘的愛，以及隨之而來的愛的鼓舞和創作的激勵。

冰逸：那是萬物之愛。當我們跟萬物連體的時候，我們就會獲得一種跟萬物連體的無差異的感受力。這是一種極其特殊的能力。愛首先是體會到雙方或者多方聯動內在美感的強大的能力。

你從什麼時候對自己所具有的這種愛的能力如此篤定？

冰逸：它跟創作有關係。你會在創作上不斷發現，世界觀不斷形成和建立。人都需要動力，愛是一種動力，一種向心性，一種超越力。一旦獲得，它會讓人充滿能量。

藝術家冰逸

它和你個人的成長或受教育的經歷有關係嗎？為什麼大部分的人不具備這種信仰和能力呢？

冰逸：人們很容易把深情和愛情混在一起，把俗物之愛和萬物之愛混在一起。我們被這個世界上太多東西所佔有，我們被戀愛著的另一半所佔有，我們被這個社會所佔有，我們被日常事物所佔有。徹底回到本心之愛，需要你扔掉所有的一切。真正地感受你和這個世界的關係和美感，那是一種特殊的天賦。在最純凈的空間裡面，在最純潔的體驗裡面，感受對方的美，這種感受才是深情。它是對於真的歌頌。你必須扔掉所有，才能感受到如此強大的物像對你的呼喚。那是真理的呼喚。你就能體會到萬事萬物都是相愛的，因為它們是有引力場在牽引的。它是審美因為引力無限放大之後的場域。

那麼我們人是不是生來就應該具備這個能力？是不是我們很多人後天放棄了？還是我們被迫失去了它？

冰逸：在人類文明進程中，必然存在著造物的局限。本來我們對這個世界應該有很清晰的認識，一開始應該能體會到萬物引力，體會到萬物之愛。但我們一來到世上，就被不斷教育說，這個世界是貧窮的，你必須牢牢抓住你心愛之物、心愛之人。於是, 毀滅來了。

可是你也是在這個有局限的世界中誕生和長大的，為什麼你身上保留著更多的純粹性？

冰逸：我要去活最美的生活。這是我自己作出的選擇。我要體會到極致強大的美感，我就要不斷修行，不斷放掉不純凈的感情和智慧，找到能讓我拋棄一切的最純凈的吸引（引力）。

你覺得這種修行方法是你的藝術嗎？是你跟其他人的關係的修鍊嗎？

冰逸：是跟所有一切美妙事物的關係，不光是跟人。比如我跟書法，我找到了跟它之間的正確關係。

所謂正確，就是最純真的方式。比如你老琢磨寫得好不好，那就很累。我就不琢磨寫得好不好，只就學習和體驗的過程中感受它的美，就沒有什麼累了。

你也在萬物之愛的路上前進著。萬物之愛的第一條就是放掉控制，不要控制對方。接納這個世界不按照我們的意願發展。比如說，對方怎麼跟我們我們，那是對方的事情。我們跟書法的關係，不見得是我們自己想像的那樣。我們就在這個可變的可動的關係中，尋找一個最美的方式，一個最輕的方式，一個最和諧的方式。

可能很多人認為你首先是藝術家，然後是一個詩人。而我認為你先是一個詩人，然後才是藝術家。我認為你的整個藝術創作是圍繞詩的靈魂展開的，這一點很罕見。

冰逸：中國人自古講求的「詩」「書」「畫」三絕的結合。今天能把書法、詩歌、繪畫、電影等綜合在一起的文人幾乎沒有了。

當代藝術失去了這個能力。實踐者不寫詩，不寫書法，沒有文學能力，沒有書法能力……都沒有了。

冰逸《蓮朝》系列手卷

那是不是也欠缺哲學能力？

冰逸：哲學就是詩。最偉大的哲學就是詩歌，除了詩歌，別無他物。這是我2016年認識的詩人／哲學家宋岸雷給我的最大啟迪。他給我的啟迪，一是長詩的形式，我從大學時代就熱愛詩歌，也陸續寫詩，但只能算一種本能抒發，不屬於文學創作。但2016年之後，我開始深入的詩歌創作，寫出了兩千行的長詩。二是我認知和感受到了，哲學即詩歌，哲學才是根本詩歌。反過來，詩歌也是根本哲學。

你愛這位詩人嗎？

我沒有見過這個詩人，但跟他的討論對我的詩歌和哲學貢獻極大。

他沒有主動地對我施加了什麼，而是認識他之後，我加速了思考和推進自己的精神課題。

這是跟深邃世界激蕩的寶貴經驗。

會有人想去控制你嗎？

不可能。

比如孩子的爸爸？

他是愛的天才，他有愛的天賦。他有愛的價值觀，愛的行動，哪個都不缺。人沒有對和錯，只有真和假。對的自然就能堅定。他非常堅定。這是我在他身上看到的，令人尊敬。

你好像活了很多人幾輩子活的人生，我覺得一直保有想像力的人最難得。

冰逸：有想像力的人很難找到。我們的社會有很多有成就的人，但是有讓人感動的光芒的人很少。優秀的人往往只是機會的把握者，並不是靈魂的造就者。

創作對你意味著什麼？

冰逸：活著。創作是更激烈的活著的方式。活著的頻率，很多人跟半死不活的死灰一樣，每天都在等死。創造是活，活得越來越大，並不是為了更多的錢、更多的名，而是在更多更多地活著，在享受活著，包括享受痛苦。只要你沿著自己的意願前進，你都是在更多更多地活著。

你的創作涉獵何以如此龐雜？

冰逸：我一直感興趣的是用什麼樣的結構和系統去描述這個世界，我所有的手段都是我描述世界的方法。我對本質的興趣是本質的，我對世界的終點有無限渴望的激情。所謂終點就是起點。我甚至不去渴望。

世界有更大的起點和終點，我體會到人類的渺小，或者任何東西的渺小。我怎麼能不愛那個深切的本質？！因為它讓你在渺小之外，讓你感受到更大的存在，當你看到本質，這些表象還有意思嗎？

我對極限和本質感興趣。所謂風險，其實是本質和表象之間的距離，當你看到本質了，哪還有什麼風險！常人是在急功近利的表象和這個世界的本質之間看不到關係。如果你看到了本質，就要說服這個表象不斷向它靠近，這就是風險的遞減過程。

冰逸《囙：萬物 》局部

你最喜歡的詩人是誰？

沒有。

你最喜歡的哲學家是誰？

沒有。

我喜歡的是跟我發生切身關係的人。我廣泛地閱讀各種哲學，但是我最終唯一的哲學是我自己的哲學。我最大的工作不是用別人的磚來做我的樓，而是用我自己的磚來做我的樓。

我相信我對世界的描述肯定跟其他哲學有關係，或者和其他發展哲學的人有一致性，因為世界本質上是一致的。但是我進入的渠道完全不一樣，我有個人的渠道去發展它。我覺得藝術本質上就是哲學，我描述世界的方法就是我的哲學。

關於愛的言說和愛的行動，你有沒有想過出一本小集子，類似弗洛姆的《愛的藝術》？

冰逸：在寫作中。我的第一本書是《山水論》，已經完成。第二本是《創造論》，第三本是《愛之真理》。這是我的核心哲學的最重要的三個方面。我剛剛寫完《山水論》。偉大的哲學都在反覆認知同樣的道理。

- E N D -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